第五章 2042年·無名城

無名城碼頭上的落日是我見過的最壯麗的落日景象，甚至比從迪拜哈里發塔的頂層遙望印度洋上的落日更美，或許只有火星上的落日才能與之相比。在這裡，夕陽的直徑被故意放大了差不多一半，連燃燒的橘紅色圓盤邊緣被拋起的日珥都若隱若現，令人感到這個世界是如此壯闊——雖然你絕不會想讓十碼外沖刷著混凝土防波堤的黑色海浪打濕你的雙腳，那海浪中漂浮翻騰的是五顏六色的油花和髒兮兮的泡沫，讓人看一眼就能想像出它所散發的混合了石油、金屬和臭水溝的味道——但這裡的落日依舊不失為一處奇景。

進入虛擬實境進行遊戲時，我通常都不會在腦中把所處的世界抽象成一個個環境模塊那種煞風景的事，就像一個正常人在線遊覽虛擬盧浮宮時依然會保持敬畏，不會對著維納斯的雕像撒尿一樣——但無名城卻是例外，這裡的環境越是完美，就越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如果只是從俯瞰圖上看，這裡就像是一個用我公司發布的官方版虛擬實境構建包構建的普通世界，表面上看起來，一切都合乎規矩——一個預設面積不超過四平方英里、四面環海的人工海島，整個島由矩形和三角形拼湊而成，呈規則的幾何形狀，地形起伏不超過100英尺，島上的建築物與設施，則可以在程序包中所提供的1500種建築中選擇——一個標準的《反擊：真實境界》虛擬實境。但一些細節卻很不對頭——夕陽邊緣若隱若現的日珥、海浪中漂浮的油花、槍戰後空氣中飄散的煙火氣，以及過於真實的槍支後坐力……普通玩家或許難以覺察，但作為創造這一遊戲的「負二科技」的老闆，我很清楚我們所發布的官方構建包能夠做到什麼程度——我們絕沒有授予虛擬實境構建者讓海浪漂浮油花，讓水溝發出臭味，以及加大槍支後坐力的許可權。

令人感覺恐怖的是，這個世界正在緩慢「收縮」，它已經不是當初我剛剛進入時的樣子，幾天前的世界遠比現在更廣闊，當初我們花了五個小時都沒能走到虛擬實境的邊緣，但現在它就和一個默認的標準世界差不多大，甚至還更小一點。或許只是我的幻覺，但遠處最高的那幢建築看上去比一天前更近了，而且我敢肯定，現在是一片汪洋的地方，我昨天看時還有陸地存在——整個世界的邊緣正在改變，有些區域消失了。

我從來沒聽說過類似的事在哪個虛擬實境中發生過。

有人給這個世界動過手腳——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但他們的能力似乎超出我的想像之外。

在全世界數百萬個私自架設的伺服器中，運行著無數由破解版程序構建的世界——那些最頂尖的「建築師」們不會滿足於官方版構建包所提供的環境編輯器，為了實現他們的創意，他們會用自行燒制的晶元攻破驅動保護，然後在環境編輯器中注入大量的「私人訂製功能」。這些由破解版程序創造出的世界有時還頗受歡迎，全世界人氣排名前100的《反擊：真實境界》虛擬實境中，「破解版」總是能佔去差不多五分之一的名額。它們中最出色的，甚至能衝到前三十名的位置——但當「破解版」衝進前二十名時，「負二」將有所行動，我們會給虛擬實境的構建者寄去一封律師信，以及一份年薪25萬美元的高級架構師的合同，讓他（她）二選一。大多數人都選擇了後者，而那些身處我們告不了他（她）的國家，自鳴得意的「刺頭」們，則會嘗到商業間諜的厲害——網路攻擊、伺服器當機、源代碼被抹除、家用終端被物理毀壞……然後，他們很快會發現「負二」的官方伺服器上出現了一個和他們所構建的「破解版」一模一樣，並擁有更完善的技術支持的世界——如果我告不了他們，他們也告不了我，很公平。

這就是每年排名前十的世界總是「負二」開發的官方世界——「ASHRAM」、「CITY OF DUST」、「上海灘」……的訣竅之一。

「無名城」——我不知道這個世界的名字，暫且就叫它「無名城」好了——是個「破解版」。其實私自篡改的虛擬實境只是小問題，我是在吉隆坡「亞洲一號」伺服器集群的官方索引上找到這個世界的，它處在「新世界推薦」排行榜的前列——這個問題要嚴重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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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破解版」第一次騙過公司審查，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官方伺服器的虛擬實境遊戲索引中——但上次發生這種事，已經是四年前，那次那個藏有色情內容的「破解版」在伺服器上呆了足足有一個禮拜，構建者將色情內容藏得很深，一周後他親自拍了一段視頻來揭露這個「Bonus」，大大羞辱了我們一番，然後伺服器被擠爆（雖然性衝動的神經模擬模塊依舊被牢牢鎖定，沒有玩家能夠在虛擬實境中勃起，但還是無法阻止那些色情狂湧入我的伺服器，如果老二沒用他們就用別的東西……），我們也為此吃到了一張六位數的罰單，不得不關閉集群中一半的伺服器長達十二小時來清掃所有上線的虛擬實境，以免有漏網之魚。在那之後，董事會曾開會討論是不是要上線性衝動厭惡模塊，或是他媽的乾脆取消虛擬「替身」的第一性徵，但最終我們還是決定維持現狀，用其他技術來解決問題。我花了一大筆錢升級整個甄別系統，以及成立「網路資產監察部」來盯著官方伺服器上的所有比特，以保證這種事不會再次發生——有十個人每年花掉我三百萬美元，還有一個價值一千萬的硬體版六級人工智慧在協助他們的工作，他們卻依然犯下這樣的錯誤，我不知道這幫傢伙是怎樣逃過去年的裁員的——但我發誓，到下次裁員的時候，他們就絕不會有這樣的好運了。

前提是，如果我他媽的能從這個該死的、發瘋的虛擬實境中出去的話！

我所在的這個世界，它在線運行時被人劫持，下線功能被封鎖，我得在這個靠槍說話的世界掙扎求生，而有人正在篡改它的底層代碼，這他媽的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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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坐在「深藍」最初發動攻擊時躲藏的龍門吊的腳架下，背靠著被漆成橘黃色的巨大鋼柱，由於太陽角度的變化，這裡已經一絲陰影都沒有，而是灑滿夕陽。這裡讓我想起波士頓灣的碼頭。從這裡往東差不多四英里，「無名城」的腹地，則讓人彷彿身處底特律的上城區，再往前那片混亂區域顯然是照著紐約「地獄廚房」構建的。「無名城」的北面是一片唐人街，大概是以洛杉磯的唐人街為模板修建的，我不知道，反正全世界的唐人街都差不多；而南面的那些破落街區和後現代主義混凝土大樓混雜的建築風格則讓人想起芝加哥南部——這個面積不足八平方英里的「城市」幾乎汲取了全美最讓人起雞皮疙瘩的街區之精華，總之就是那些沒種的中產階級絕不願下車買包口香糖的地方，這頗合我的胃口，並且，在一天中的某些時刻，這個「城市」會向你展現它迷人的一面——就比如日落時的港區。

我坐在這裡，欣賞著落日的美景，微風拂起我額前的劉海——這可能是我「人生」中最後一次看落日，不妨讓這段記憶變得更美好些好了。我不能去想現在如果再出現一名「深藍」會怎麼樣，那會毀了這片刻的歡愉，重新把我拖進漫長的噩夢中——現在隨便哪個最低等級的NPC都能輕易置我於死地，我太累了，累到連霰彈槍都舉不起來了。而用戰術折刀起出嵌在右臂里的兩顆子彈起到了反效果，我拙劣的手術技術令右臂完全報廢了——不是很疼，感覺就像一千隻蚊子輪流叮咬的那種刺痛，在虛擬實境中，遊戲只會象徵性地模擬疼痛，但功能失調卻是模擬到十足的——經過拙劣的「修復」，我的右臂現在就像是根掛在肩上的超大號臘腸，已經完全不歸我的意識控制，而別說是讓傷口迅速癒合的急救噴劑，我現在手邊連一塊能夠包紮傷口的乾淨紗布都沒有。

半小時前，我吞下了最後半塊壓縮餅乾，現在這半塊餅乾換來的體力僅夠我用左手晃晃悠悠地舉起「深藍」留下的那把SIG P229，以我現在的活動能力而言，彈匣里僅剩的兩發子彈也沒什麼意義了。我把槍擱在上身與大腿的彎角處，將左手舒舒服服地枕在腦後——這樣的休憩並不能讓我的狀況有任何好轉。

太陽已經大半沉入了海中，還剩最後一點邊緣在海面上掙扎，天空在海洋的反射下開始呈現出一種深紫色，隨著天空的顏色變深，那種宏偉遼闊的感覺消失了，感覺就像是在一個巨大的藍紫色氣球內部，看著它慢慢漏氣、收縮。

還有不到六個小時，我就被困在這個該死的虛擬實境中整整五天了。尤莉狄絲還沒有回來。我試著爬起來，決定去碰碰運氣，看能不能給自己找到些葯——畢竟在這種情況下你不能全指望一個和你處境一樣糟糕，至今生死未卜的夥伴當初給你的承諾。我試了一下，雖然左手持槍非常彆扭，但SIG手槍的重量和後坐力比沙漠之鷹都要小得多，準星控制甚至比我用右手持沙鷹還要好一些——雖然槍里只有兩發子彈，但當天黑下來之後，繼續坐在這裡等死越來越讓人難以忍受了。

就在我曲起雙腿，準備撐起身子的時候，一枝槍口頂上了我的右後腦殼——幾乎同一時刻，SIG的槍口也從我的右腋下伸出指向身後那人的腰，但我們誰都沒有開槍，這是遊戲，不是拍電影，所有沒有人會用槍頂著你的腦袋而不立即摳動扳機——除非她並沒有敵意。

這是尤莉狄絲獨有的打招呼的方式——偷偷溜到你身後，然後用槍捅捅你的腦袋。這無疑是種危險的方式，因為這個我對她開過一槍，所幸並沒有傷到她。在敵人隨時可能從你身後出現的情況下，先進行一番邏輯思考的成本太高，大多數時候不假思考的本能反應還是會佔上風——雖然尤莉狄絲也深知這一點，但她還是喜歡這樣做。還記得我對你說過那個我在倉庫里幹掉的「深藍」的腳步聲輕到連強化過的聽覺都幾不可聞嗎？尤莉狄絲的潛行術比他更神不知鬼不覺，如果她想繞到某人的身後，被發現是幾乎不可能的事，除非那人能把第六感帶到虛擬實境中來。

我回過頭，那枝頂著我後腦的槍已經不知所蹤，尤莉狄絲用腳尖踢了踢我那條以一個奇異的姿態垂在地上的右臂：

「你怎麼樣，過得好嗎？」

「你也瞧見了——好得不能再好了！」我反唇相譏。

「我看也是。」

「你有帶點兒什麼給我嗎？」我問道。

「一點兒零食。」她卸下背包，從中掏出能量棒、水和一個塞滿各種回復藥品的急救包。

我故意裝出對這些「零食」不以為然的表情：

「正事呢？」

笑容浮現在他臉上——我知道，我將迎來五天以來的第一個好消息。

「搞定了！」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