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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踏征途3

我們之前的登月宇航員都會在著陸之後立刻踏上月球,因為他們在月球表面停留的時間不超過一天。而按照我們的日程安排,在開始月面考察之前還有一段睡眠時間。之前的訓練讓我意識到保持作息節律對於這次為期三天的月面考察來說至關重要,只有這樣我們才能達到最佳狀態。不過眼下我們的身體里還充斥著腎上腺素,根本不可能立刻就睡著。

  儘管德科.司雷坦以及NASA內部的一部分管理人員不同意這一點,認為這樣做是對氧氣的浪費,我們最終還是界定著陸之後我要立刻進行一次站立式出艙活動。我要從飛船內部爬到引擎蓋旁邊,打開上方的艙門——就好像從潛水艇的瞭望塔或者坦克炮塔里探出身子一樣——站起來好好打量一下四周。地理考察課上我學到了這種做法的重要性,但這裡可不比隨便什麼地方。所以落地兩個小時之後,艙室里的氣壓已經下降到了合適的程度,我這才在內頭盔的外面戴上保護性的外頭盔,穿著已經密封並加壓的笨重宇航服向我的觀察點爬去。我把氧氣管和通信線纜都拖在身後,慢慢用雙肘把自己撐到艙門的邊緣。由於重力有限,我可以很輕鬆地支持自己的體重。探出頭來之後我開始觀察四周的景色。真是一言難盡。

  就算外頭盔上有濾光面罩,陽光依然刺眼。眼前的景物在濃重的黑色天空反襯下顯得清晰異常,早晨的太陽高度還低,地面上的所有起伏都拖著長長的影子,看上去就像安塞爾.亞當斯拍攝的精美照片。沒有顏色,只有明暗對比,明亮的是陽光照射的表面,陰暗的是山坡與環形山的背面。

  「老天啊!」我叫道,「簡直美極了!」

  吉姆遞給我一個方位角指示器和一張定位地圖,我開始記錄一系列定位點的精確位置並對四周的全景地貌拍攝高清晰度照片。我們著陸後不久我就建議休斯頓說:「叫地理學家們都打起精神來,我們這裡好東西太多了。」

  現在壯麗的月球景色已經真切地展現在了我們面前,等待著我們的探索。我興奮的心情實在難以自制,忍不住就開始詳細地描述眼前的一切。這不僅是為了向李.西弗教授與此刻等候在任務控制中心的其他地理學家們對任務的支持表示感謝,還是為了將這裡的美儘可能地傳達給每一個收聽我們的聽眾,無論他們身處休斯頓的炎熱夏夜還是世界的其他角落。

  「這裡的地貌很平滑。山頂很圓潤,看不到尖利的山峰或者巨石。我從沒在普路同環形山的山壁上見過這麼大的破片。」普路同環形山是我們預定第三天考察的地區之一。

  我對這片美得駭人的處女地的描述又整整持續了十分鐘。

  「行車條件看來良好,地面多圓丘,但是月球車應該可以直線穿過,看來我們的出行不成問題。」我總結道。

  「老夥計,看來我們這次有事幹了。」說話的是喬.艾倫(Joe Allen),他本身也是宇航員,我們在月面停留期間他是首席聯絡官。

  「你的站立出艙活動已經持續30分鐘了,」過了一會兒他催促道,是關上艙門的時候了。我知道他是對的,日程表必須遵守,時間不等人。

  「這裡的東西太多了,」我回答道。「再說幾個小時也說不完。」

  我實在很難將自己與眼前的美景分離,但是吃飯睡覺的時候到了。我們的晚餐是高能量、低殘留的脫水食物。主菜是西紅柿湯。月球艙和指揮艙裡面都沒有熱水,因此我們只能吃涼的。我們很快發現食物不夠吃的,只能餓著肚子進行月球考察。事後我們建議接下來的任務要多帶些給養。但是此刻我們沒工夫想這麼多,因為我們得抓緊時間睡覺。

  我們是第一批在月面停留期間有機會脫掉宇航服的宇航員。之前的任務都太短了。但是考慮到我們在月面的停留時間,這樣做是必須的。我們很快就脫得只剩下內衣內褲。

  我們拉上了舷窗窗帘以隔絕艙外奪目的陽光,然後把吊床掛在了艙壁上。月球艙內部的空間大概有4個電話亭大小。當初在肯尼迪角的模擬器裡面我們在吊床上睡得很不舒服,但是月球引力要小得多,吊床給人的感覺也軟的多。艙室里風扇與氣泵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我們戴上耳塞,舒適地躺下來,準備渡過月球上的第一夜。

  「我們已經上床了。明天早晨見。」我向休斯頓報告道。

  「收到,大衛。晚安,小心別掉下來。」

  第二天早上我們為開啟獵隼號艙門走出去做準備時,除了對即將成為登上月球第七人感到興奮與驕傲之外,我還為終於能夠離開狹窄的月球艙而長出了一口氣。過去的五天我們就如同籠中之鳥一般,現在展翅飛翔的時候終於到了。

  一夜安眠之後,休斯頓的呼叫與我自帶的鬧鐘在第二天早上叫醒了我們,免得耽誤時間。月球艙裡面還是一片漆黑,我們打開燈,爬出吊床,我拉開窗帘讓陽光照進來。看哪!正當我睡眼惺忪地(這一點在哪裡都一樣)向窗外看去時,窗外居然是月球!我們真的來到了月球!

  「吉姆,把你那邊窗帘拉開,看外面有多美!」

  然後就是動身的時候了。不過我們首先要穿上宇航服,這個過程可不簡單。不光是要把發射之前的繁瑣程序全部走一遍——這次全靠自己,沒有別人幫助——還要往宇航服上多加好幾層保護層。首先是一件尿布形狀的內褲,這要與「長途車伴侶」搭配使用。往身上貼完感測器之後,我們沒穿原來的內衣褲,而是穿上了水冷裝(liquid cooling garment, LCG),這件服裝的質地是尼龍與氨綸混紡,面料裡面密密麻麻地嵌入了一層塑料軟管,在軟管里循環流動的冷卻水可以保護我們不受強烈陽光的傷害。接著我們幫彼此穿上了外層太空服,鞋底塗硅的月球靴,又繫上了笨重的背包。這是我們的隨身生命維持系統(portable life-support system, PLSS),主要作用是供應並循環氧氣,控制宇航服內的氣壓並為水冷裝供水。

  在頭盔的外面,我們又套了一層有3層濾光鏡以及內外各一層保護面罩的塑料外殼以過濾紫外線與紅外線。我們在壓塑手套的外面又套上了隔熱手套。宇航服穿好之後,我們把背包上的氧氣管,水管與電線連接在宇航服上。最後是對各項性能的檢查。這一套程序足足要耗費兩個小時,是月面停留期間最繁重的工作。

  就算這樣,離開月球艙也不容易。披掛上這一身裝備之後,我們唯一的出艙方式就是雙膝跪下,頭後腳前地倒著從獵隼號的艙門擠出去爬到舷梯上。當吉姆引導著我以這一不雅的姿勢一點點往前挪時,我沒怎麼想在待會兒在月球表面踏出第一步時應該說什麼。但是從艙門擠出來跳到梯子上以後,我已經考慮好了。

  「此刻我站在這裡,面前是充滿未知奧秘的哈德利溝,我意識到了人性深處的一大真理。」我稍微停頓了一下,七年半訓練之後最終迎來的這個重大時刻令我稍微有點心跳加速。

  「人類必須探索。」我又停頓了一下。「而這正是最偉大的探索。」

  簡單體味了一番這一時刻後,吉姆也從月球艙裡面爬了出來。這個過程對他來說比對我更費勁,因為沒有人引導他。然後我們兩個開始把固定在月球艙外側的設備一件件卸下來。最重要的一件設備就是月球車,此刻它還摺疊作一團,四個輪子都收在車底,看上去就像一座精巧的升降式弔橋。如果月球車不能用的話,我們就不得不轉而進行沒這麼刺激的步行考察了。

  月球車慢慢地落到了地上。這件工程傑作的每個輪子都由獨立的密封電動引擎驅動。我們固定好了所有插銷與螺絲之後,我爬上去試駕了一下。一起步我就感到前輪有導向問題,不過只要依靠後輪導向這個問題很容易解決。我們把第一天要用的地理勘測工具都裝上了車後方的架子,然後爬上車——這一點聽著容易,但是要把宇航服彎曲到坐姿並不輕鬆——發動了引擎。

  駕駛月球車更像是開飛機而不是開車。因為宇航服限制了我們的靈活性,月球車上沒有裝方向盤,而是要靠我與吉姆座位之間的操縱桿來控制。車子的最高時速只有7-8英里,但是由於月球表面高低不平加上月球重力比較小,我們每顛簸一下就會有至少一個輪子懸空。月球表面沒有完全的平地,大大小小的隕石坑滿地都是。

  在大型隕石坑周圍繞行,穿越遍布粗細塵土的丘陵地區,我在駕駛時必須全神貫注。迎著陽光駕駛最為困難,因為陽光會遮蔽掉一切地貌特徵。月球車可以就地轉彎,牽引力與動力也很強勁。金屬絲編織成的車輪在車後揚起一片塵土,又被大號的擋泥板擋到兩邊。因此駕駛月球車的感覺介乎於駕馭烈馬與在井底划船之間。

  「這一趟可是夠顛的。抓緊,」我一面囑咐吉姆一面將車開往西南方向,那裡是我們的第一站,埃博爾環形山(Elbow Crater)與坐落在哈德利山三角地低處的聖喬治環形山(St George Crater)左翼。

  月球的地貌略微有點像地球上大雪覆蓋的山地。我們停車以後,車頭的彩色攝像機將會把我們的行動拍攝下來——彩色攝像機的應用還是歷次任務中的第一次——然後傳送回地球的各大電視台以及科學中心,讓人們可以跟進我們的每一步。

  這三天里的每一站都是精心挑選之後的結果,目的是儘可能檢視月球上複雜地貌的各種不同,這些地貌的絕大部分對人類還是未解之謎。我們的最終目標是揭開我們這位宇宙近鄰的起源之謎,長期以來這一點都一直眾說紛紜。人們希望對月球起源的進一步了解可以促進對地球、太陽以及太陽系起源的理解。

  長期以來關於月球起源主要有三種假說:姐妹說認為地球與月球是由同一片塵埃雲同時形成的,夫妻說認為月球形成於太陽系的其他部分,後來被地球引力場俘獲了,親子說認為月球是從地球中分離出去的一部分。

  接下來的四個小時里,儘管第一次在月球表面開車令人十分興奮,但是我們只前進了5英里。不過我們大部分的地理考察都是步行完成的。在月球上最有效的步行方式是大步慢跑,要我說很像在蹦床上走路。起步與停止又是另一回事,因為笨重的背包把人往後墜,最有效的起步方式就是身體前傾,好像頂著強風那樣行走。停止則需要將雙腳腳跟同時著地且身體略微後傾。這些動作並不難做,但是需要適應,而且還會揚起很多塵土。

  月球表面某些地區的粉塵很細,大約有一英寸厚,下面是較硬的岩殼或者表層土。哈德利溝的附近布滿了大大小小各種尺寸的淺隕石坑,最大的直徑有幾英尺,有些集中一處,有些三兩散開。在大約佔到表面積1%的區域能看到一兩英尺寬的新鮮隕石坑,在山坡上也有。

  對於地球居民來說,月球最顯著的特點就是寂靜。這裡沒有大氣,自然也就沒有風,除了自身之外唯一能感知到的運動就是隕石坑邊緣與岩石在地面上的投影的緩慢變化。除此之外這裡什麼都沒有:樹,灌木,小溪,花草,鳥獸,一切人類的的自然造物。同樣也沒有別的聲音,只有背包傳出的嗡嗡聲。沒有雲霧,沒有色彩,天空只是一片漆黑,唯一能看到的彩色就是如同聖誕樹燈飾一般靜靜懸掛於高天之上的我們的行星。

  從月球艙到我們地理考察的第一站開車需要25分鐘。我們繞行過蜿蜒的哈德利溝邊緣之後,我們來到了一片較深的新鮮隕石坑並且開始撿拾最能體現這一區域多樣性的岩石樣本。我們很快就發現了玄武岩,角礫岩和微量的橄欖石。我一遍遍地提醒自己,我們放進背包上的採集袋裡的每一塊岩石在過去的45億年里都從未遭受過大氣侵蝕——沒有大氣層意味著風雨不曾雕鑿過月球上的地貌。但是月球有另一套方式來打理自己——隕石的轟擊一刻不停地改造著它的表面。自然我們此行在這個進程中也小小地出了一把力。

  我們的每一個新發現都會帶來傳染性的興奮感,每一個新發現都會在任務控制室里激起一陣熱切評論,「太美了!」「老天啊!」「真了不起!」

  第一次考察即將結束,我們準備打道回府。我們首先休息了一小會兒,從軟管里吸了幾口水,一根插在頜部口袋上的水果棒給我們提供了一點養分。不過就是再來一份我也能一口吃下。

  回去的路上,我決心撿起一塊相當有趣的黑石頭,它當時就在車子不遠處,一塵不染地獨自呆在灰色地面上。休斯頓一直催促著我們儘快趕路,所以我不得不耍點小花樣。我假裝要調整吉姆的安全帶,停下車來彎腰把它撿了起來。這塊美麗的圓形渣狀玄武岩後來就被稱作「安全帶玄武岩」。

  我們回到月球艙之後還有兩個小時的工作。我們要進行一系列的複雜實驗——即阿波羅月面實驗組(Apollo lunar surface experiment package, ALSEP)——才能休息。實踐證明這是一天工作最累的一部分。

  原以為不過是舉手之勞的工作結果變成了一場費神費力的苦役。最困難的部分在於用一把電鑽在月球地面上鑽兩個10英尺深的洞,掏空之後放入一對溫度計以測量月球上表面的熱循環。但是鑽了幾下之後我發現要增加深度很不容易。

  「我跟你說,哈德利這邊的地面還真是硬,這裡的石頭太難搞了。」我小聲自言自語道。鬆軟的表層土下面是更為堅硬的物質。鑽了五英尺半之後我不得不停手。不光是土質比預想的堅硬,而且電鑽也出了問題。請示過任務控制中心之後,我們決定明天再來完成剩下的工作。

  當晚我回到獵隼號時,由於指間長時間壓迫手套內壁,摘下手套後我發現兩隻手都腫脹得疼痛難忍,指甲下面的血管也破裂了好幾根。我和吉姆在穿內衣的時候都有意地將袖子向上拉,讓手套和手指緊貼在一起以保證動作的靈活性,使我們能夠操縱各種地理勘測工具。但是只要稍微一使勁,比方說要操作電鑽的時候,感覺就會很不舒服。此外吉姆的狀態也不算好,他的水袋出了問題,整整渴了一天,現在已經出現了頭疼的癥狀。

  不過我們沒時間操心這些小毛病。首先我們得從沾滿月球塵埃的宇航服里鑽出來。為了防止這些黑色顆粒污染艙室內部,我們脫宇航服時必須裹在一個大口袋裡面。脫完之後鑽出口袋還要把袋口封好。這些煤煙狀的粉塵氣味之刺鼻令我們兩個都吃驚不小,原來月球塵埃有一股金屬般的氣味,幾乎和火藥差不多,接下來的幾天里,這股氣味一直在月球艙中揮之不去。

  吃完了冰冷的脫水晚餐之後,我們開始補充急需的睡眠。我們第二天的目的地是哈德利山三角的東側,我們在這裡的發現將會在歷史書中佔據一席之地

  「這一點我們已經關注一段時間了,先把它解決了吧。根據我們的數據,昨天晚上你們返回月球艙之後,儲水量少了25磅。你們能不能在艙室里看看有沒有25磅水的跡象?」

  地逝時138小時4分,我們在月面第二天的早晨收到了一通十分掃興的叫醒呼叫。我們的叫醒時間比原計劃早了一點,因為我們睡覺的時候過濾系統似乎發生了滲漏。由於月球艙不平,艙室的後部形成了一個「小水窪」。其實這個水窪一點也不小,而且一堆電線——儘管都做過防水處理——就在附近,這很可能帶來嚴重問題。

  我對於休斯頓沒有在發現問題後立即叫醒我有些生氣。指揮官永遠應該在第一時間了解飛船的情況。前一天早晨我們也因為輕微氧氣泄露被提前叫了起來,問題很快就排除了。但是這次我們又遇到了相似的問題,如果連續兩天我們都因為要解決這些問題而推遲進度,那整個考察計劃都會受到影響。不過休斯頓很快就給出了解決「水窪」問題的合適方案。

  「找個用過的食品袋從水深的地方舀起來,舀不起來的用毛巾擦乾。」

  幸運的是,我們的內務工作沒有耗時太久。我們很快就披掛整齊開始了第二天的考察。

  這個一團糟的早晨的確令我心煩了一會兒,但是一上車所有的煩惱都煙消雲散了。我們今天要前往亞平寧山的山腳。當我們沿著哈德利山三角的底部爬坡時,在我們眼前展開的景觀令我大為震撼。在地球的海平面上,地平線距離人有大約20英里,但是由於月球小得多,這一距離也只有一英里半。我們爬到幾百英尺的高度之後,我們終於看到了更遠處的景色。

  遠處是蜿蜒的哈德利溝,遍布隕石坑的月面簇擁著它的兩側。前方的一側幾英里遠是我們的臨時居所獵隼號,它如同一隻銀色的蜘蛛匍匐在廣大的哈德利平原上。我們東面是巍峨的哈德利三角山,高度足有15000英尺,光滑的山體被陽光染上了一層金色。由於月球上沒有熱脹冷縮,岩石不會迸裂,在黑色天空的映襯下山峰的外形十分平順地起伏著。

  「老天呀,我還沒見過這麼高的山呢!」我自言自語的說,這話也是說給任務控制中心聽的。

  我十分希望能往山坡的更高處前進一下。儘管我從來都沒爬過山,但是我很喜歡滑雪,因此很理解居高臨下俯瞰大地的快感。吉姆也是個滑雪好手,事後他說亞平寧山讓他想起了他家鄉太陽谷的群山。但是車已經開不上去了,山坡的實際坡度比目測的陡,大約在15度左右。

  就在我們到達目的地馬刺環形山(Spur Crater)之前不久,我們看到車子不遠處有一塊巨石。這是目前為止我們見過的最大的石頭。我們很想靠近看看,於是我小心翼翼地把車挪過去,吉姆則不停地描述著石頭周圍的環境。但是我們越往前開地面就越軟,很快月球車的輪子就陷進土裡開始空轉。我試著讓車頭衝上好讓車子繼續在等高線上行駛,距離這塊10英尺見方的石頭越近,我們就越好奇,繼續前進的決心也越強。我們能看到在石頭沖著上坡的一面有很厚一層沉積物,說明它在這裡已經很久了,一定有極為重大的地理價值。

  我們把車停在石頭上方不久,我就意識到由於坡度太陡,考察結束後很難爬回來。宇航服的膝蓋無法一彎到底,因此上坡比下坡困難的多。我們別無選擇,只能由吉姆導向,小心把車往下倒,好停在石頭的下方。這一步令我們緊張興奮到了極限。任務控制中心看不到發生的一切,因為我騰不出手來調整攝像機的天線。但是很明顯他們也越發擔心起來。

  「吉姆,大衛,一定要小心。」根據通話記錄,此刻喬.艾倫的語氣「少有地關切」。

  我把車一點點往下挪的時候,吉姆先一步走了下去,檢查四周環境並拍照。然後我聽見他屏住了呼吸。

  「大衛,石頭上有一層綠色的東西。」他聽上去有點困惑。綠的?那會是什麼?

  一開始我還不信,「不過就是一塊角礫岩罷了,我沒看見什麼綠色,吉姆。」看著他指著巨石上的一排石頭,我這麼說道。但是我靠近之後逐漸看清了——絕對是綠色。

  我們事先的任務簡報當中從沒有提及這種情況。我們知道我們必須進行採樣並拍攝詳細照片。把車停在巨石下方15英尺左右之後,我下車向巨石爬去。剛想從上面鑿一塊下來,我就吃驚地發現月球車因為沒有我們的體重壓著開始向山下滑。

  「吉姆,咱們要不然還是算了吧。」這是我的第一反應。

  「你怕……車子保不住?」吉姆回答道。

  任務控制中心還是沒有圖像,但是一聽到我們可能喪失交通工具,他們也立刻高度緊張起來。

  「吉姆,大衛,不要蠻幹。」 喬.艾倫就說了這麼多。但是他的下一句話很明顯表明了休斯頓十分希望我們立即離開這個危險地點。「這塊石頭沒這麼重要……我們希望你們把時間花在馬刺環形山上。」

  但是我們距離這塊巨石已經很近了,絕對不會就這麼放棄。儘管在這個鬆軟的陡坡上很難工作,但是並沒有出現重大事故的危險。我們兩個都很冷靜。我叫吉姆趕到車子後方把它頂住,我則一步步向石頭靠近,最後終於從上面鑿下一片,又颳了些綠色物質並裝袋。然後我趕緊與吉姆會合併繼續向目的地駛去。

  這的確是十分緊張的時刻,但是我們的風險是值得的。幾年之後科學家們得出結論,這些綠色物質是早在月球的斜長石地殼形成前包裹月球的橄欖石海的一部分。後來月球地殼被小行星之類的物體穿透並形成了月海盆地,橄欖石海的殘餘就被拋灑出來形成了一座噴射綠色橄欖石玻璃的噴泉。這些物質與地表土結合形成了哈德利三角山底部環形山的邊緣,也就是我們當天來到的地方。

  這一站的代號是6a,這個名字平平無奇,但在這裡的發現卻成為了揭示月球形成之謎的鑰匙。我們在馬刺環形山的下一個發現則為我們最終解答這個謎團又添加了一枚砝碼。我們在月球表面度過的這個下午將因為這兩大發現而在科學考察實測上佔據顯著章節。

  馬刺環形山也是個大寶庫,滿地都是以前沒有發現過了物質。在這裡開車要簡單得多,所以我們完全沉浸在了探索的樂趣當中。直到今天我還記得當時的興奮感。吉姆和我在滿地的寶貝面前就像小孩子一樣高興。在這裡我們再一次碰到了綠色石頭的碎片。

  「你能相信嗎!」我一邊對吉姆說一邊忙著裝袋,「早在地球的海洋有生命之前這些石頭就在這裡了。」

  就在這時我看到幾塊晶體在陽光下閃光。

  「老天啊!」吉姆驚叫道。

  「天哪!」我轉過身去,看到一塊灰石的頂端是一塊小小的白石,就好像有人特意把它放在那裡以供參觀一樣。我用鑷子把它加起來更仔細地觀察了一下,又一次在陽光下看到了石頭側面的一道白色晶體。

  「你看這閃光啊!」吉姆興奮地大叫起來,而我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

  「啊啊!……你猜我們找到什麼了!」我向任務控制中心發報時幾乎無法掩飾我的興奮之情。和綠石頭不同,我很肯定自己這次發現的是什麼。

  「我想我們找到此行的目標了。」興奮與驕傲使我的心跳有點加速。

  「晶體質地的?嗯?」吉姆的反映與其說是發問,倒不如說是因為驚奇而吹出的口哨。

  「沒錯,你還是相信的好。」一想到地理學家們可能的反應我不由得大笑起來。「老天,我想我們可能找到了一塊類似斜長石的東西。多美啊。」

  「快裝袋啊。」 喬.艾倫急切地發話道。

  這塊閃光的樣本後來被急忙請來參加休斯頓新聞發布會的記者們稱作「創世之石」。稍後的分析確定了這的確是斜長石,很多人都相信這就是月球原始地殼的組成成分。它形成於距今大約41億年前。直到這些樣本返回地球15年之後,在無數的論文以及其他月面考察發現之後,科學界才就月球的可能起源達成最終共識。

  最終的結論是:月球有兩位家長。在地球形成的早期,一個大小與火星類似的物體撞擊了地球,將部分地幔拋射進了太空。這些物質與撞擊物的殘餘繞著地球軌道旋轉,逐漸集聚成了月球。這麼激動人心的發現還是以後的事,但是當時我就已經很肯定我們找到了我們要找的東西。

  「喬,這裡簡直就是個金礦。」我向休斯頓報告道。

  「興許下一站還能發現鑽石呢。」他打趣道。

  「沒錯……你說這有多妙!」我興奮的心情一點沒有減退。在接下來的十分鐘里,我們採集的樣本種類超過了以往任何一次任務。

  「碰上頭彩了。」喬的話表達了所有科研人員的興奮之情。

  不過這時我們的氧氣儲量已經很低了。休斯頓一直非常密切地關注這我們的氧氣儲量,我們自己也可以通過腕錶計算出艙時間從而得知氧氣的消耗情況。幸運的是我帶了兩塊表,因為第二天結束時第一塊表的表面罩子由於過熱而脫落了,表裡面很快就積滿了月球塵埃。這是因為第二天的出艙時間更長,太陽升得更高,因此溫度也更高。這對我們的隨身裝備帶來了新的挑戰。到了第三天快結束時我們不得不將冷卻水系統的溫度向下調。不過除了這塊表之外其他設備都工作正常。

  不管怎麼說,是上車返程的時候了。路上我們又停了幾次車並採集了幾塊特別有趣的樣本。

  不過我知道,回去以後還得繼續昨天沒完成的工作,接著鑽洞。

  儘管手指腫脹得疼痛難忍,我還是拿起電鑽繼續向地面鑽去。這項工作十分耗費體力,而且電鑽總是卡住——事後檢查發現存在設計失誤。但是我最後還是成功的鑽到了10英尺深。但是岩芯卻弄不出來。在與休斯頓爭論了很久之後,休斯頓建議我先停下來,明天再一次性解決這個問題。爬進獵隼號之後我終於能夠在下手套並按摩一下雙手。脫掉宇航服之後,我們開始檢查系統運行情況並與頭頂軌道上的阿爾通話,這三天我們每天回來後都要這麼做。

  我們停留在月面期間,阿爾一直忙著通過奮進號上的各種儀器收集大量科學數據。比方說,眾多實驗中有一項是觀察太陽輻射的X射線對月面礦物質的作用,僅此一項就幫助了地理學家們對地球礦物分布情況得出新的認識。阿爾還想出一個主意,在任務期間不停地用各種語言廣播同一條信息。「你好,地球,奮進號在此致意。」他用這種方式來向世界表明,我們正以人類的名義。

  「Schön guten Tag. Wie gehts Euch?」 (今天真不錯,你們感覺怎麼樣?)

  地逝時160小時1分,也就是我們在月面停留的最後一天早上,喬.艾倫把我們叫醒了。

  「Guten Morgen, mein Herr. Ist gut.」(早上好長官,我們挺好的。)我回答道。我和喬之所以用德語對話是為了向馮.布勞恩和他所領導的漢斯維爾團隊致敬,這支隊伍里也有很多德國人,正是他們設計製造了將我們送上月球的土星5號火箭。

  可是在開始第三天的任務之前,我們得先把鑽孔的事情解決。吉姆和我決心這次一定要攻克這個難關。我們先抓住了電鑽外殼的底部,電鑽還是不動。我們就跪下用肩膀頂住電鑽的把手,然後努力站起來。這次電鑽終於鬆動了,10英尺的岩芯從鑽孔里取了出來。這根岩芯有足足57層,代表著上百萬年的歷史。我們隨後將其小心地分段存放進了月球艙。但是這次使用的工具又出了問題,耗費了我們額外的時間和精力。

  但是為了獲得這件寶貝所花費的時間對我們當天的計劃產生了不利影響。我們每天工作18個小時還多,睡眠不到6個小時,但是就算這樣我們在月球表面花費的時間也還要受到氧氣,水與其他補給品的限制。到了最後一天,我們的各項給養都即將耗盡了。所以大家都謹慎起來,以免出現意外。

  當天的原定計劃是我們先駕車向西前往哈德利溝,然後繼續前進到達一個名叫北部群落(North Complex)的環形山群。我對這個地點特別感興趣,因為當時人們相信那裡有一組古火山的遺迹。但是早上的鑽孔工作意味著我們不得不從原計劃中剔除這一地點。這對我是一大打擊。在以後的歲月里我一直在想,從那塊月球岩芯里得出的數據能否彌補放棄北部群落考察帶來的損失。

  幸運的是,在哈德利溝等待著我們的發現足以彌補我們的失望之情。這次的車程出奇地顛簸,幾乎就和穿越沙丘一樣,一路上下不止。這回我們還沒到達月平線就看不見月球艙了。但是離峽谷更近一些之後,我們在峽谷對面一側的上部看到了火山活動的明顯證據。我們下車開始取樣之後發現哈德利溝的頂部坡度比預想的要小得多,而且地面也很堅實,儘管從休斯頓的角度來看並非如此。

  任務控制中心有條件依靠攝像鏡頭全程監控宇航員的活動,我們的任務還是第一次。上一次任務的攝像鏡頭裝在月球艙附近,因此拍攝到的月球表面要平整得多。這次的攝像機裝在月球車的車頭上,因此地面人員看到的都是以前從沒見過的景象。喬.艾倫的聲音很明顯緊張了起來,因為從休斯頓的角度來看,我們「正站在懸崖的邊緣」。實際上,整個哈德利溝的最大坡度也不過25度,我們所處的地方更是只有5到10度。而且和我們發現那塊神秘綠色岩石的哈德利三角山相比,在這裡開車要容易得多。

  和山腳下鬆散的浮土相比,哈德利溝的邊緣和上半部分都是堅實的表土與碎石。就我們看來哈德利溝一點也不危險,我們在這裡採集了兩個小時的岩石標本。但是到了該走的時候休斯頓那邊還是鬆了一口氣。

  「準備撤離了,大衛。」喬.艾倫的聲音放心中透著關切。

  我們是在哈德利溝考察結束後才得知北部群落考察被取消的。所以我們很不情願地返回了月球艙。最後一天的日程安排無論如何也不能打破。1971年8月2日東部日照時間凌晨1點11分,這是我們預定結束月面考察,發射升空並與奮進號會合的時間。正當我們一路顛簸地往回趕時,巍峨的高山矗立在我們面前,這時吉姆自登陸月球以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吐露了他的宗教信仰。

  「大衛,我想起聖經詩篇里我最喜歡的一句。『我要向山舉目。我的幫助從何而來。』」

  我正全神貫注地開車,沒有精力答覆他。過了一會兒他自己又補充了一句,「當然,休斯頓對我們的幫助也不小。」

  在確定我們所有的裝備都已經準備停當可以發射之後,我還有幾件個人事務需要處理。我想做個小實驗,希望能取悅廣大收看我們任務轉播的觀眾。我想證明300多年前義大利天文學家與數學家伽利略發現的法則,即在真空條件下所有物體的墜落速度是一致的。我一隻手拿著一根特意帶來的獵隼羽毛,另一隻手拿著我了鋁質地理錘,站在攝像機前面,伸出手臂讓兩件物體同時下落。自然,它們同時落在了月球表面。

  「真漂亮!」我剛一開口就被任務控制中心爆發出的掌聲打斷了。除了喬.艾倫之外沒人知道我打算這麼干。這是難得的輕鬆一刻,我相信電視機前的小朋友們都會喜歡這一幕。雖然簡單,但這依然演示了一個重要的科學原理。

  「可見伽利略是對的。」我說。

  「棒極了。」喬十分滿意地回答道。

  30年來,那根獵隼羽毛應該還留在當初落地的地點。這是地球動物留在月球上的標誌。我們還留下了一株四葉苜蓿來代表地球植物,在月球車的操縱桿附近放置了一本聖經來代表人類文化的一個側面。由於月球上沒有大氣的侵蝕,那輛車今天應該依然嶄新如故。我毫不懷疑,未來不管是誰重返月球,只要將它的電池重新充電就能讓它再度賓士起來。

  攝像機沒有拍到接下來的事情,儘管我為其拍攝了幾張照片。我向任務控制中心通報說要到月球車後方進行一點清潔工作,實際上我想進行一項更為私人化的儀式。這項儀式的基調要悲哀的多。

  阿波羅計劃的成功帶來的極度喜悅的確無可比擬,完成曾經被人視為虛妄的目標的確是我們最偉大的個人成就,但是此刻我只想緬懷一下在月球競賽途中逝去的生命。

  在月球車車尾的一個凹陷處我嵌入了一塊小金屬牌,向14名為了我們的目標而獻身的美國宇航員與蘇聯航天員致敬。他們的名字按字母排序依次為:查理.巴塞特,帕維爾.巴亞耶夫,羅傑.查菲,格里高利.多布羅沃斯基,泰德.弗里曼,尤里.加加林,愛德華.吉文斯(Edward Givens),加斯.格里森,弗拉基米爾.科馬洛夫,維克多.帕特沙耶夫,艾略特.西,弗拉迪斯拉夫.福柯夫,埃德.懷特以及C.C.威廉姆斯。(遺憾的是,這上面還少了兩個名字,瓦倫丁.邦達倫科與格里高利.奈留波夫,不過當時由於蘇聯太空項目對外保密,我們並不知道這兩位死者的存在。)

  這些逝者當中,有幾位是我的密友,還有幾位我只在蘇聯報紙的訃告中見過照片。但是此時此刻我無比強烈地感受到我與他們之間割不斷的手足之情。

  我把月球車停靠得足夠遠,以便拍攝月球艙升空時的景象——這一幕在電視上呈現還是首次——然後就返回月球艙與吉姆會合。當我最後一次爬上月球艙的舷梯時,我很清楚我此生的任何經歷都無法與這三天相提並論了。

  我這人天性就喜歡不斷迎接新挑戰,我也知道我不會停步。我很肯定將來還會有更多了不起的機會等待著我。但是早在那一刻我就清醒地意識到,我再也不會重返月球了。阿波羅計划行將告終,預計將要踏上這段旅程的宇航員僅僅還有4個。我不知道載人月球考察要停息多長時間才會重新啟動——但我此生肯定無緣得見了。

  那麼未來呢?我們還要等待多久?

  此刻我對這個亘古以來一直環繞著我們家園的遙遠、奇異而美麗的天體充滿了依依不捨之情,在寧靜而短暫的一段時光當中,這裡是我的家。但是現在是時候返回我真正的家了。

  就在我爬上梯子準備進入月球艙並開始發射升空的倒數計時之前,喬.艾倫發送給我們一段詩句作為這些天來的總結。這是羅伯特.海因萊茵借筆下一個人物創作的。在飛船飛離月球表面的時候,這幾句詩歌多少緩解了一下我們惆悵的心情。

  正如盲眼的太空吟遊詩人雷斯靈所說:「我們祈求在這生養我們的行星再做片刻逗留,讓目光飽覽地球的高天流雲與綠色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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