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一片海,直到長出青苔 | 青苔計劃 No.1

Q:對於喜歡的事,你能堅持做多久?

A:直到長出青苔。

可能實驗室(微信號 kenenglab) | 青苔計劃 No.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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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乎上跟「長期堅持做一件事」有關的問題,有幾萬人在關注。百萬閱讀量聚焦在一些自律者或骨灰級愛好者身上,看著他們幾年如一日地健身、練字、畫畫、閱讀、寫詩,甚至疊被子,或是長年業餘堅持自己的愛好,攝影、手賬、做手工。

我們羨慕那些早早找到自己的追求,並能長期堅持下去的人,希望自己也能成為那樣的人。

有時候差的是毅力,喊一聲「我開始做這件事了」,堅持三天後因為懶惰而放棄;有時候差的是鼓勵,付出了許多時間但沒有足夠的回報;而有時候,差的卻是那個至關重要的開頭 —— 我要開始長期堅持做一件什麼事情好呢?

這個可能實驗室青苔計劃,就是想跟你說說那些長出青苔的人或事,讓你看到在日夜的時光打磨之後,那些原初看似簡單的事物,會閃閃發光。

讓我們都能找到熱愛的事物,都能堅持過時光的荊棘,直到長出青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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杉本博司的作品,氣質太凜冽。

極度冷靜和空曠,時光無言,光線、空氣和水似乎在一瞬間被凝固,並且急速退後,退到遠遠的一處,讓你可以置身事外,嚴謹地去打量它。

無聲無息之中,萬物充滿韌性。自 1976 年首組作品《透視畫館》展出,30 年以來杉本博司的作品只有一個恆久的線索 —— 時間。雖然這個飄忽的詞語是無法用影像準確表意的,卻總能準確地從他的作品畫面表層浮出,就像蒙了一層細細的灰。

「時間」這個東西,在地球上只對人類來說有意義。海風、山川、樹林甚至動物都不會有時間的概念,而時間,對每個不同的人來所含意義也不一樣。

時間對人到底意味著什麼,時間意識的起源又在哪裡?

大多數人在四五歲剛剛有自我意識萌生的初始,會隱隱約約地開始思考那些人生終極問題「我是誰」「為什麼在這裡」「死了以後會去哪兒」。杉本博司自 3 歲起的一生,這些問題縈繞在腦海里揮之不去,因此他的作品反反覆復都是關於「時間」的思考。

他呈現的不僅是一張照片,更是一生中對於生命與時間意義的探尋,一個深邃的、結合了東方冥思與西方文化意念的思想深空。

藝術是一份深入到人內心縫隙之中的工作。

「時間」或許也是他至今拒絕用數碼相機拍攝作品的原因,膠捲是珍貴的,所以你要在按下快門前深思熟慮,按下快門後等待整卷膠捲被填滿,找到一間暗室,在忐忑與期待中等待影片慢慢顯型、定影。哪怕是這樣與倏忽剎那交鋒的藝術,也要被迫不緩不慢地與時間打交道。

曾有記者在採訪時開玩笑說「如果膠捲公司都倒閉了,你就只能自己做膠捲了」,杉本博司傲嬌地回答「嗯,有可能。或者我可以買下一家公司...」。

對於攝影他還有一個特殊的堅持:「不拍攝活的東西」,包括人和動物,甚至一個具象的畫面主角,影像主題中必要出現的動物他會尋找模型或標本來替代。

於是我們更能從畫面中感到那種死物與生命的矛盾感:滿目皆是荒涼的、令人生畏的風景,蒼白的天空或是死氣沉沉的大地,弱小的生靈在掙扎求生,而這一切在時間的長河中,到底有多少微不足道的意義呢?

攝影機就像一架時間機器,凝固下來一些畫面,但它也不是完全誠實的,甚至現如今照片也不能百分百作為法律證物,它只是在提供一個帶著個人視角的思考空間,「赤裸裸的現實在相機面前就會變成裝模作樣的現實」。

今人看到的一切是否與史前人類看到的一樣?

1980 年身處紐約的杉本博司這樣思考著,起初想以日本富士山和那智瀑布為對象進行拍攝,隨即意識到百萬年來地球上山巒與河流的變化日新月異,唯一沒有變化的只有大海。

帶著對於生命、時間和歷史的思考,他最著名的代表「海景」系列誕生。

使用了最簡單視覺元素:只有天空和大海,界限分明的構圖,黑、白、灰,以及明膠鹵化銀在相紙上形成的質感,此外一無所有。這片大海自地球文明誕生以來,再無分別。

千百年後,或許人類將不復存在,它可能也不會有絲毫動搖。穿越了時光,這個「海景」系列是可以與石器時代的遠古人類分享的。

看著這片海景,你彷彿同時置身於遠古和將來,上古人類的目光與你重疊,你能感受到有巨大的海風向你襲來。

迎面有一種莫名的磅礴之力,或許來自歷史的時光,或許來自自然的不怒自威,或許來自沉寂記憶里的一件往事,那股寧靜的力量自畫面之中湧出,讓你無法動彈。

哪怕是天、水和大氣,這些變化最少、看似最接近永恆的東西,都終有一天會消失殆盡。更何況是山川、生物和宗教呢?所有東西都可能在忽然之間誕生或消失。

只有一個東西在一刻不停地前進著 —— 時間 —— 冷酷,淡然,又不能被忽視地前進著,前進著。世上所有被創造出的事物,將從弱小者開始,依序一一接受它的刑罰。

時間,究竟是一個什麼東西?

杉本博司的作品通常是一個個系列,從「劇院」、「海景」到「閃電原野」等等,每完成一個主題系列都是一項龐大而漫長的工程,其中每一幅都要經過長時間的思考和準確。

「當我按下快門時,這件作品已經完成一半了。」他不是一個即興去捕捉日常瞬間的攝影師,而是一個深思熟慮的哲學家,在乎的不是「片刻」,而是「綿延」。

比如「劇院」系列中,他設定相機的曝光長度為一整部電影的時間,在觀眾未落座前按下快門,待觀眾全部離場時結束,電影自顧自地播映著,最後因為曝光過度,照片中的銀幕上只能留下一片白光,空無一人的劇場也無比弔詭,與之矛盾的是那真真切切流失掉的是兩個小時時光和參與過的人。

大多數人第一次看到他作品的感覺,恰如年幼的杉本博司回憶起自己小時候走進電影院。

那個還在念小學,心思單純、沒見過世面的小男孩,在黑暗的電影院裡面對泛著白光的碩大屏幕怔怔出神,甚至不捨得眨一下眼睛。在某一刻不為人知的時刻,激動得流下淚來。他後來寫下這段話:

看電影和做夢這兩件事有個相似之處,就是都會在觀看中喪失自己,我們的意識被捲入,甚至因此汗流浹背。

多年以後,小男孩長大了,看過了數不清的屏幕,但依然對童年裡的那個劇院念念不忘 —— 電影是什麼劇情,有什麼演員,自己是因為感動還是激動而留下眼淚都已經記不清了,只是始終忘不掉心智粗野時,那扇忽然打開的天窗。

他將這個系列稱為《被曝光的時間》,黑漆漆一片里兀自發亮的空白大屏幕,耀眼的白光產生一種迷離的輝映。

恰如我們第一次看到他作品時那種恍惚的思緒,也恰如傳說中人離世前看到的那一片白光,人一生的劇情被積壓在那一片光亮里,一道空無的光。

杉本博司不是天生就是一名志向清高的攝影師。

他兒時最大的愛好是木工和科學,初中因為熱愛火車模型而開始拍攝各地火車照片;高中加入攝影社團,對文學、音樂和藝術都感興趣;大學在一所基督教學校讀經濟系。

大學畢業後去美國洛杉磯設計藝術中心學習攝影的理由也很簡單 ——他希望拿到簽證,最簡單的方法是留學,而學習攝影最快也最簡單。他也翹課逃學隨便應付考試,跟大多數人迷茫自由的學生時代一樣。

畢業後他去了歐洲,一度靠經營古美術品維生,甚至成了嬉皮士;1974 年回到美國,開著他的大眾露營車,載著傢具與朋友從洛杉磯穿越美國大陸抵達紐約,這才開始他的藝術生涯,此時他 26 歲,兩年後是他的第一場作品展。

現年將近 70 歲的他甚至還在經營一家名為「味占郷」的神秘小餐廳,是店長兼主廚。沒有公開地址、電話、郵箱,營業時間也不固定,店裡只有四個座位,只招待自己中意的客人,為每個客人量身打造料理,配以不同主題的古美術品。

廣泛的愛好,以及偏理性的思維方式,才讓他的作品更為與眾不同 —— 他拍攝和沖洗照片的工作方式有時更像一個科學工作者。

《海景》系列中,照片上的灰階變化是非常豐富的,仔細看向細節,眼睛會被一個接一個動蕩不安的波紋所吸引,就像點彩派的繪畫作品一樣,每一顆粒子都可以看見。

為了表現這種「無限豐富的層次」,杉本博司使用了老式的大畫幅相機,用銀鹽的原始方法沖洗。因為長時間的曝光不支持強風、晃動甚至多雲的天氣,所有的海景照都是站在陸地上拍攝的。最適合拍攝地點的是距海面百米以上的斷崖,除了考慮地形和天氣,有時候還需要計算好月光的方位。

後面的沖洗環節的更是嚴格,為了避免顯影不均勻而出現斑點,杉本博司改造了牙科使用的醫療機器。2002 年《海景》系列暫停,只是因為 911 事件之後機場安檢加強 X 光檢查,把底片帶回紐約工作室沖洗變得困難了。

所以不是誰都可以拍出杉本博司的《海景》。

《直到長出青苔》是杉本博司的一本文集,名字怪怪的,但又無須言詞多作解釋。

其中在一章《虛之相》里,他把人類的眼睛比作相機,文章的最後寫道:

從落地後第一次睜開雙眼的那刻起,到臨終躺在床頭闔眼的那刻為止,人類眼睛的曝光時間,就只有這麼一次。

人類一生,就是依賴映在視網膜上的倒立虛像,不斷測量著自己和世界之間的距離吧。

我們投入在眼下的人生之中,柴米油鹽,庸庸碌碌,沉迷,忘我。

然而「時間」到底有多無情呢?我們作為地球上唯一對其有確切感知的物種,卻苟活於歷史的漩渦之中,夾縫生存,沉溺其中 —— 歷史明明是由當下創造的,但當我們終能回過神來,世界已朝著始料未及的方向流去。

應當從中抽離片刻,看一看處於凡塵中自己那具肉身狼狽匆碌的模樣 —— 我們誕生、成長、成熟、衰老、死亡、再誕生... 直到長出青苔,每個人的一生總有一個執著。

在杉本博司的作品中,時間似乎停滯下來了,世界陷入一場沉默靜謐之中。

在畫面中唯一缺席的參與者,只是生命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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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實驗室(微信號 kenenglab) | 青苔計劃 No.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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