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道明,你的孤傲要哪裡藏——品《女巡按》中劉非「辨奸」一場戲
陳道明,你的孤傲要哪裡藏
——品《女巡按》中劉非「辨奸」一場戲
文/蕎麥花開
葛柔冰小妹佳文《美人如斯 君子如玉》中寫道:「記得那夜,賭場被搜查,刀光劍影間,一曲《鴿子》鏗鏘激烈,於激情澎湃中從他的指尖流淌而出,壓抑之中的狂傲,沉穩之中的律動,無時不扣住我的心弦。他頷首閉目,我用目光勾勒出那堅毅的下頜,聶明宇,他不存在於世間,卻在我記憶中幻化成一幅美麗的畫卷。」——「壓抑之中的狂傲」可謂傳神!陳道明借角色表達自我,橫亘各個角色一以貫之從不改變的最重要的自我,就是這七個字!聶明宇,在導演管虎、編劇陸川、該角色靈魂創作者陳道明那,大家都心照不宣要濃烈地濃墨重彩地「熔角色為液澆築自我之模」,要淋漓盡致「肆無忌憚」的散發陳道明最重要最奪目的特質——「壓抑之中的狂傲」。
我曾在《神貌各異的演出:一個字短評陳道明30多個角色》文末寫道:「必須鄭重言明的是,演員陳道明的一面可衍多面;而多面中亦有不變、一貫之一面——譬如,陳道明的大多數角色里都一以貫之地表現出共有的『底色』——傲骨。這原因,鄙見以為,一是演員陳道明表演理念的革新和發展,對斯坦尼『人物至上』理念的反叛,『熔角色為液澆築自我之模』,有意識的『拿角色往演員身上靠』,主動地將角色印染上表演者個人獨有的個性和魅力;二是陳道明這個人與其說是個表演者,不如說是個表達者,他越來越想做的是以表演為媒介,表達內心深處的自我(人生經驗、閱歷、態度、思考等)。——而『最陳道明』的『自我』,便是他幾十年如一日,不曾變更、損減、磨滅的『傲骨』:我無奈於時代,時代也無奈於我。這孤標傲世、即或不能狂至少還能狷的風骨,也許就是我們——至少是我,這麼多年來一直傾心這個演員、這個人的最大原因。一個字短評陳道明大多數角色——傲。」此處舉劉非一例析說:
劉非機智詼諧之下,摺扇一開一合、一收一點間,透射而出的是凜然不可犯的正氣風骨。《女巡按》第4集,劉非借蘇洵古文名篇《辨奸論》戳穿假「黃探花」,揭破潞王奸謀,最能見此。此集中潞王和錢師爺開始懷疑文大人為假冒,錢師爺獻計,找個人假冒今科探花,在王爺設宴當中進來,當面拆穿「文大人」這個假狀元。讓我們一起回到劇情,一一細說開來:
且說酒宴上聽聞今科探花到來,「文大人」包秀秀還沒反應過來,劉師爺心頭已是一緊:同科的探花和狀元,怎能不識?!然而到此地步,只能見招拆招、隨機應變了。故而劉非一直端坐不動,微微低首,我們看得到他眼神里快速轉動的各種計較。等到「莽撞」的秀秀「反擊」這位「探花」:你說我不是狀元,我還說你不是探花呢!——這句無意間的誤打誤撞撞出了腦子高速轉動的劉非的思維火花,他計上心頭,有了!
「好!」端坐不動微微低首右手持扇的劉非一個斬截的輕喝,截斷了「文大人」與黃探花的市井式無技術含量爭嘴,要接過這茬兒,小試試自己這把牛刀,跟這位自稱的探花郎耍幾個回合。
陳道明有一種鶴立雞群的氣質和氣場,那是擋也擋不住,蓋也蓋不了。他就這麼一聲「好!」,我們大家都知道,接下來所有的劇情所有的戲,都將繞著他這個中心了。
「各位大人。」劉非緩緩起身,離座,踱步出來,言語先一個停頓,引起全場注意。
「這位國子監的祭酒黃克明(音),」本是背對黃探花的劉非利落的迴轉身,伸出摺扇指著點到黃。
「在座的,」劉非收回摺扇,左右看兩側,「又有幾位,能認識啊?」(語音輕緩,微笑自信),「啊?」
官員們都已打了招呼,當好群眾演員:「下官等都可以作證,這位絕對是真的探花……」
錢師爺得意一笑:「……如果探花是真的,狀元就是假的嘍~」好整以暇的看劉師爺回招。
劉非仍是微笑自信:「錢師爺,稍安勿躁,等我,敬了黃探花一杯酒再說。」
劉非端酒過去:「來,黃探花!」
黃探花不接招:「多謝劉師爺,我不勝酒力,心領了。」
劉非目光如電,語聲如刀:「難道皇上賜酒,黃大人也不喝嗎?」
黃探花仰天一個哈哈:「皇上賜的是御酒,當然要喝!」
劉非:「哦,皇上賜酒你可以喝,我小小師爺(摺扇輕拍左胸)『敬』(重音)的酒,你喝不得。」
黃探花不笨,氣勢上藐視回來:「不喝,又能怎麼樣?」
這自然在劉非預料之中:「呵!呵!呵!實不相瞞,我敬黃大人酒是另有賜教(陳先生您念錯啦,該是「請教!」)啊!」
黃探花糾正了「陳劉非」的語病(^_^):「哦,請教什麼?」
劉非迴轉身,自顧自言道:「昨天劉非夜讀古詩(我陳老師您又念錯啦,應為「古文!」),讀到『人事之推移,理勢之相因,其疏闊而難知』,請問黃大人,底下幾句怎麼念?」
此問一出,全場傻眼。黃探花乾乾澀澀的接了句:「古文千千篇,豈能篇篇都識?」
劉非早在那兒等好了:「此話差矣吧!(我陳老師,您文法不對哦,「此話差矣」就ok,不用再跟白話語氣助詞啦!沒有句末文言語助詞和白話語助詞連著混用滴~)」——好了視線離開陳老師的語病,請注意重點在此:陳道明這裡台詞之間的接續是緊接黃探花的話尾,表示劉非早在這兒設套等好了,已經快等不及了!內里潛藏的是劉非此計得售的興奮和高興。劉非在此前,並不敢確定此探花到底是真還是假,他用這一計實是因為若計不出此則更無他策,只有冒險一試(當然,我推測他心裡是傾向於認為此人是假冒貨的,而且應該是有相當大的把握,因為他跟錢廣的鬥法不是一次兩次了,對錢廣的招數風格應該是較為熟悉了,第六感能嗅出這個味兒——當然,他一開始應該也不能完全肯定此人就是假冒貨);直到此際,相當於是做了個小測試題,這個黃探花沒答上,那就可以斷定,此人一定是假冒貨!(真正的探花會沒讀過這等古文名篇?)——做這場「辨奸」大戲,如果說之前的戲份還是踩鋼絲,還有那麼些忐忑;那麼接下來,就完全是可以釋下重負,單純地「享受」演這戲的快感了。所以從表演上,陳道明此處的緊密緊促的接詞兒,實有頗耐咀嚼的妙處。
劉非掩飾住內心的「興奮」,擺著合攏的摺扇走近「黃探花」。「『堂堂』(重音)探花呀,必定才高『八斗』(「八斗」重音,左手亮出八字,抖兩抖)!」
「黃探花」汗涔涔:「此篇……未曾習過……」
劉非:「噢!此篇未曾習過!」
「黃探花」訕訕:「一篇文章嘛……」
「一篇文章?」劉非帶著貓玩耗子的微笑走近「黃探花」,盯牢了他,「黃大人,倒,遺忘得,一,干,二,凈。」——請注意這裡的妙處在於一字一頓的「停頓節奏」。劉非似能「聽到」冷汗涔涔的「黃探花」內心裡敲擊著的緊張萬分的咚咚心跳聲,所以他用利劍般的眼神鎖死「黃探花」,還「體貼地」用一字一頓的「黃大人,倒,遺忘得,一,干,二,凈」配合著「黃探花」內心鼓點的節奏,太「促狹」了有木有~!不帶這麼欺負人的!
陳道明的良好舞台身段又來了:劉非一個猛轉身,「王爺!」(重音),再微微一附身,「巡按大人,」(輕聲),「剛才劉非所讀之文,並非古文,而是瓊林賜宴時『今科探花』(重音)所作的,」
劉非又一個停頓,再迴轉身,看住驚惶愕亂的「黃大人」側背影,咬著牙唇,目似寒刀,一字一字道出,「策,論!」
……「黃探花」囧狀不細表……
劉非心裡想,這才是個中場戲呢。接著來:「呵呵呵,黃大人,快給王爺一個解釋吧!」
「急中生智」的錢師爺出來救場:「……(錢師爺前邊的話略去),劉師爺你又何必苛責呢!」
劉非內心裡如何看得上錢師爺這個有一點奸計沒半分學問的人,他繼續做套:「我只是想問問,這篇文章,到底是不是黃大人做的?」
「黃大人」急糊塗了,繼續往火坑裡跳:「是!我一時糊塗,都搞亂啦!」
劉非:「好!既然是你做的,你為何背不出來呢?」
……王爺臉上過不去了,讓「黃大人」背,「黃大人」迴轉來對著劉非,仍只能是支支吾吾,「我堂堂探花,只能給皇上背,豈能給你背!切!」
劉非帶笑(這個笑,看你怎麼收場)斜睨,「是不是『變化而不可測者,孰與天地陰陽之事。因有賢者不知』?」(陳老師這兒其實也背錯啦,蘇洵原文為「而賢者有不知」。)
「黃大人」仰天一呼,「恍然大悟」:「啊是!這,是我寫的,是我寫的!」
「文大人」秀秀恰到好處的來「湊戲」:「他的你背得出?」
劉非悠然自得一笑:「今科三甲之文章,皆是一時之選,所以我非常喜歡,故而全部背了下來。」
……潞王錢廣「黃探花」等一眾的囧樣兒不細表……
劉非收官了:「哈哈哈!黃探花果然有骨氣啊!呵呵呵,」走近,「哎呀,你,是不知道啊,王爺(面向潞王),巡按大人(側向秀秀),剛才,劉非所背的古文,乃是(左手伸出食指,朝向王爺)宋朝蘇洵所作的(眼神望定狼狽不堪的「黃探花」,手仍指向王爺),辨,奸,論。(一字一頓)」(借用《辨奸論》「辨潞王錢廣之奸」實在太妙,道出「辨,奸」時左手食指一直指向潞王更是妙!)
——這段戲我們回味完了。我曾說陳道明最重要的演技特長之一,就是這裡所析劉非「辨奸」戲一類的當眾大段陳詞。當世除焦晃外無人堪與比肩。顧維鈞和會發言、康熙廷斥群臣和「千叟宴」敬酒、勾踐「癲狂」高呼「羞愧呀罪人!」,都是令人嘆為「聽」止的經典例證。劉非這裡跟上面幾個還有不同,那就是這段戲不完全是一人「獨唱」,而是一人「主唱」、「領唱」,定著調子領著調子,周遭演員圍繞著配合著跟著這個調子走,共譜一段美妙的交響華章。我摩挲著下巴細細品嘖,陳道明這個演員到底有什麼長處,一到這種「人多」的場合,就周身放光,氣場發散,不由自主的以自己為圓心,把周圍的演員都圈進來了。難道你就是要為壓倒別人而生么?如果是從演員的角度分析,純從表演的職業的角度分析,那就是演員陳道明對話劇舞台的身段運用,對台詞的節奏、接續、高低、輕重、快慢、疏密……的處理,都達到了爐火純青的高度。就如我們前邊著重分析的「此話差矣吧!」前的緊促接續,「一,干,二,凈」、「策,論!」、「辨,奸,論」等處的節奏停頓。但,我想著,這麼分析還是不夠。這些「技法」上的東西,一個基礎不錯、勤奮用功的演員,是可以通過熟「練」而「熟練」的。但我窄目所及,目前優秀的演技派男演員,也沒幾個有這個起個身踱個步往場中一站,就凝聚萬千氣場於一身於一點的能耐呀。那必須還有另外的原因。
我想,那或許就是陳道明自身卓拔不群、磊落英挺的氣質。顧維鈞往和會發言台一站,金錶從指縫間一墜,照片在指掌間一搓。劉非迴轉身來,凝目如冷電,收攏摺扇抬臂斜前方一指。這些地方還不需要他怎麼黃鐘大呂,挾山超海,崩天坼地。他不聲不響間,都已如一條金光燦燦的長矛,在一眾的劍林里高高挺出,刺破長空。那麼耀目,那麼突兀,那麼無法不神為之奪氣為之收!陳道明穿梭於他幾十個影視角色中,帶著腦袋到片場,撐著傲骨進戲裡。他的傲然,便如是從他站立之處,從厚重堅實廣遠的大地里,長出來,長起來。這份傲然讓他整個人燦燦生光,不屑與俗世同列。劉非在整個「辨奸論」這場戲中並沒有怎麼去傲視蔑視潞王錢師爺黃探花們。他不屑於去傲視蔑視潞王們,他的學識和風骨使他只是平平實實的展露出來一點東西,一點點東西,就足以顛小舟於汪洋,玩沙茶於指掌。《笑傲江湖》中任教主不屑地對余滄海說,要讓老夫我不佩服一下,也是要有資本滴。可是就這不屑於傲視,還是讓人遮不住看到,劉非(陳道明)內心深處的孤傲:耍弄這點子這些個不學無術的奸徒笨賊,不跟玩玩似的嗎。他用不著出幾成力。他幾乎都懶懶的要倦著了。——陳道明拿著收攏了的摺扇點住潞王的方向不動,頭和眼神射向「黃探花」的方向不動,一字一頓的收網,「剛才,劉非所背的古文,乃是宋朝蘇洵所作的,辨,奸,論。」那一刻,圖窮匕見,觀眾無不感到,這個人太耀眼了,太奪目了,就伴著這麼一字一頓的「辨,奸,論」落音,全場所有氣場被他一人奪得乾乾淨淨。這麼鶴立雞群,不,鵬立雞群的,不是劉非,是陳道明,就是陳道明,就是那個內心深處一定是目無餘子的陳道明。那哪是目無潞王目無錢師爺,那就是目無李立群目無潘虹啊。我陳道明演這種當眾大段陳詞的戲,爆所有人都成渣。
——陳道明,你的孤傲要哪裡藏。
【迴響】
網友「七郎翊翾」:蕎麥兄文中語「我們看得到他眼神里快速轉動的各種計較」——還有手裡的扇子。整部《女巡按》,摺扇或開或合,或搖或指,與劉非渾然一體,傳情達義。「辨奸論」一場戲中,扇子的運用高度吻合劇情節奏甚至有推動作用。劉非端坐思考如木雕泥塑唯摺扇越搖越快,如戲曲的急急風一般,待到靈光乍現,啪地合扇,勝負已定。
網友「換皮太麻煩」:劉非「辨奸」這場戲真是精彩絕倫,看他朗聲吟誦古文,那抑揚頓挫,那英姿俊骨,恍惚間以為真是古時孤傲睿智、博聞多才、胸有城府、心懷天下的謀士穿越來了。忍不住腦補他如果演諸葛亮舌戰群儒,又會是如何的「卓拔不群、磊落英挺」,「凝聚萬千氣場於一身於一點」……蕎麥哥的品讀也實在精彩絕倫!
筆者「蕎麥花開」:陳道明最善於操控節奏敲著鼓點收放韁繩迂迴側擊正面突進……各種策略圍堵驚嚇對手。《楚漢傳奇》中劉季對盧綰,本劇中劉非對「黃探花」,是最好的例子。陳道明如果不做演員,做將軍,與他對陣的敵將多半死得很慘。虛實相間,正奇間出,節奏穩控,圖窮匕見,一刀斃命……陳道明的戲裡面都是孫子兵法啊。陳大將軍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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