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頭靜,門前空

鄉下老宅是外婆家,屋後的宅子里,住著「後頭阿婆」,屋前的宅子里,住著「門前阿婆」。

幼年時,有段時間是住在外婆家的。閑暇里,住在後頭的阿婆會來串門,和外婆閑聊。當時的我,為了便於稱呼,便喚她「後頭阿婆」。從我認得出外婆和後頭阿婆起,印象里她們就是老太太模樣,縱然是過了二十年再見到,也會有「沒多大變化」的錯覺。說是「沒多大變化」,那還是有變化的,只是遠沒有「從十歲長到二十歲」那般變化來得徹底。

最後一次見到後頭阿婆,是在高三。外婆來小住,期間也喚來後頭阿婆。很遺憾的,當時我早起晚歸,夜裡到家時,急急地吃幾口夜宵,便也睏倦難耐,沒有能和老太太們聊聊,以至於最後也只是打了聲招呼而已。此後聽外婆講,後頭阿婆過得不好,其子女頗有嫌棄之意,想著她孤單一人在鄉下可憐,於是也就喊來見見面說說話。此番話語,在當時的我聽來,略有心酸,也只能捏緊手指關節,然後嘆口氣鬆開。

之後我去了南京念大學,畢業之後走了一些地方,見了見周遭世界,然後就直奔了緬甸。抵達之後的一周後,也就出了家。中國人對於「出家」這事,因為一些固有文化的影響,而有局限性。在緬甸,出家的意義很簡單,那就是,想要致力於培育德行、定力和觀智,最終證悟涅槃,斬斷輪迴。

我在高中的晚自習上,百無聊賴時翻看了一些歷史課本的章節,關於佛陀的。似乎坊間的歷史課本在提到佛陀時,都是這樣的概括,「喬達摩·悉達多太子在菩提樹下悟道,最終覺悟成佛」。我有問過我的同桌,「你說,覺悟成佛,是什麼意思?」我同桌當時在自習課上偷偷玩 NDS 上的《超級瑪利歐兄弟》,回答道,「估計就是想透了一些事吧,而且,一般人還想不透,只有他能夠。你幫我看著點後面,最近班主任特別賤,走路一點聲音都沒有。」我說,「知道咧。」

我覺得這裡頭有文章,寥寥幾字,要麼就是寫教材的人沒去研究,只是跟著人云亦云;要麼,便是這事太深奧,嘗試研究了也沒弄明白,於是寫了句「悟道後覺悟了」便了事。看來這事還得我自己來。

出家以後沒多久的某天,有人告知說下午要在下院進行火化儀式。問了緬甸的凈人,她嘆息,「是啊,尊者,您說的那位緬甸尊者昨晚去世的,癌症晚期,撐了一段時間了,最終還是到極限了,年輕著呢,才四十齣頭」。我想我得瞧瞧去。

下院有塊墓地,墓碑林立,邊上的空地就是火化地點。凈人在地上簡單地挖出一個坑,其中放進木料。過世比庫的遺體被放在木棺里。到場的西亞多們開始儀式,一般是念誦護衛經,然後給予到場之人簡短的教誡,內容一般是,「所謂苦,即是被迫的生與滅。出生是被迫的,死亡也是被迫的。因為這被迫的生和死,我們有了輪迴,並在漫長的洪流中受盡苦痛,沉浮不定。故而,佛陀教導了滅苦之道。應當不放逸地成就涅槃,斬斷輪迴,終止生死之苦。」

然後凈人們抬起木棺,置於鋪平的木料上方,直接將木棺翻過來,遺體便面朝下地趴在木料上。凈人上前,將遺體的小腿曲折,在其背上鋪上更多的木料,並潑灑燃料。一切妥當後,用一根長木棍,末端點著,站在遠處點燃木料堆。轟一聲就燃燒起來。

在場的僧人們會做一項功課,便是看著眼前不斷被火焰吞噬的遺體,而省思自己終有一日也將如此,故而必須趁當下還活著,不鬆懈於實踐滅苦之道。這被稱作,「激起悚懼感」。

早一些時候,我此生見過的第一次親人去世,是我嬸嬸的。當時,我和堂姐都還小,我念一年級,堂姐比我大三歲。我倆晚上一起守靈。堂姐一邊摺紙,一邊問我,「你怕不怕?」我當時有些覺得無聊,聽到有人找我聊天,很是來勁,「怕啥?」於是摸摸嬸嬸的手說,「大媽總是端來熱水給我洗腳的,用這手」。堂姐愣了一下,說,「你喜歡大媽嗎?」我說,「喜歡的。」「那你會難過嗎?」

辦完葬禮後,我和父母回了家。我去衛生間上廁所,捧著本書,開始哼起了曲。然後就聽見我媽在客廳裡面罵,「赤佬,哼什麼哀樂啊你。」是噢,我都沒發現,因為連續聽了好多天哀樂,居然不自覺地哼了出來,還哼地很歡快。

後來這事以另一種形式再次發生了。2011 年,奶奶去世的時候,堂姐家已經多了個堂妹。那時堂姐有孕在身,家裡人不讓堂姐見遺體。堂姐和奶奶感情頗深,嬸嬸去世後,是奶奶照顧堂姐的。

那晚只能我和堂妹守靈了。我跟堂妹說,「你姐的媽媽去世那年,我和你姐守靈,你姐問我怕不怕,你呢?」堂妹說,「這哀樂白天放也就算了,晚上也不停,我頭疼都來不及,有什麼好怕的,我去把那音響關小一些。」然後她躡手躡腳關低了音響,回來在我邊上坐下說,「我是想不明白他們幹嘛哭成那樣,走了就走了咯。你說這哀樂的節奏是不是可以再快一點,像這樣。」然後她一邊哼一邊用手打著節奏。我當時愣了一下,然後和她一起歡快地哼著哀樂,打著拍子。所幸大人們都累了一天,沒精力來管我們在幹嘛。

如今的殯儀館裡,有頗為現代化的火化手段。等待很短的時間,工作人員就會捧出一盒還帶著溫度的骨灰交給我們,沉甸甸的。大伯接過骨灰盒,拿綢子蓋好,轉身說,「媽,(回)家裡去。」

後頭阿婆今年早些時候走了。心或者說意識,有一種功能,就是追溯已經曾經的一些體驗。譬如,我能夠在心中回想起後頭阿婆說話的腔調和嗓音。老太太溫良謙和,說話不緊不慢,也是做了不少布施的。

外婆家的前頭,是「門前阿婆」的家。對我來說,後頭阿婆家能夠吃到山芋和草頭,而門前阿婆的絕技,則是製作酒釀。門前阿婆好酒,無酒不歡。

老太太見到所有的小輩,永遠不停地感嘆一句,「都長這麼大了!」我起初不太明白,這句話為什麼會被她反覆提及,直到近些年,我的小侄女和小侄子出生了,我才明白了這話的意思。真的就是隔了一段時間一看,「哇,都長這麼大了」。或許在這個層面上,我和門前阿婆開始有了共鳴。

老太太昨天也去世了,在老宅里,外婆家門前的老宅。自此,後頭靜,門前空。

我來緬甸這些年,從未回過國。我深知世事難兩全,為了道業需要付出代價,譬如背井離鄉,但是這些都微不足道。這些年裡,家族中的老人們都在相繼離去了。看看小侄女都這麼大了,目前最年長的那一輩,也集體面臨了同一個階段。

我出家的目標很明確,我厭惡了生死,我不想再經歷死亡和伴隨著死亡同時發生的出生。所以,我想依照佛陀教導的方法,斷除它。而出家,只是為了更專註地實踐它。不要只是難過,而要去探究,如何讓難過永遠不再生起。同時,我很高興,因為我解決了高中時候的疑惑。

有道是「一期一會」,如果有智,那就致力於「無期無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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