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牛皮吹破草稿紙

初中時，鄰班有個家住郊區的同學，自稱會念咒語。我不信。我說，你要是會念，肯定得有個人教你，是誰教的呢。他說，是他們村一個老頭教的，老頭會看相，還學過兵法，總之，是個黃藥師似的人物。我當時正看金庸，也有點迷，就說，你帶我去看看吧。他說不行，老頭不見外人。好說歹說都不同意，我就想了個點子，趁他周末回家，騎車子跟了過去，到他的村莊一打聽，胡說八道。老頭倒是有一個，當過赤腳醫生，後來白內障了，看不見東西，就改行算命，算得也不準。

讀研究生的時候，喜歡上人大經濟論壇下載一些資料。在論壇上碰到一個人，自稱是某知名經濟學家的學生，帖子里總是說，我的老師某某教授。後來，真碰到一個該教授的學生，問起來，說他的導師不帶研究生好幾年了。我就問那網友，你是教授哪一屆帶的研究生呢？他終於承認，並不是教授帶的研究生，只是上過教授的選修課，給教授發郵件「交流過一些學術問題」。

這樣我想到《平凡的世界》里的金富，在外面當小偷，回老家，帶了不少錢和手錶，說見過大世面，跑到中南海和華國鋒下過三盤棋，第一盤華國鋒贏了，第二盤他贏了，第三盤和了。

老家流行一句話，叫「吹牛不打草稿」。我總以為是小地方的人受教育程度低，見世面少，才喜歡到處吹。後來發現不是，到哪兒都有這樣的人，有些看起來還衣冠楚楚，頗為體面。

畢業之後，寫文章，在豆瓣上認識一個香港的律師。說是香港的律師，人卻在北京，怕我不信，把香港某網站的截屏發給我看，表明身份。第一次見我，就問些古代男同性戀的事，我表示不喜歡這個話題。他就跟我談作家，說莫言平時如何，劉震雲對他說過什麼，好像很熟的樣子。我就說，你不搞文學，怎麼認識那麼多作家？他說，今天認識人還不簡單？推開門就認識了。

很多人喜歡提人名。提人名也有學問。像這位律師老兄，段位就低一些，提莫言劉震雲，人家不用想就知道，就算他認識，也不會熟，就算熟，也不會有什麼瓜葛。段位高些的，會提那些一般人可能沒聽說過，回頭上網一搜，發現還有些來頭的人。

段位更高的，會談一些十分小眾的人。那些人無一例外地帶有很重的傳奇色彩，很少在大眾前拋頭露面，很多人不會聽說，但是，他會講，他跟那些人很熟，要麼就是磕過頭的師父，要麼就是拜過把的兄弟。而且，他會把那個人的水平描繪得非常高。

這種吹牛者的段位高在哪裡呢？高在他心裡其實很清楚，那人水平並不高。明知道水平不高，為什麼到處說他水平極高呢？——因為別人不熟悉那個領域，接觸不到他提的人。再聽他講，就大為震驚，似乎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覺得他也很不一般了。

人一般不肯說破玄機。玄機說破，很多辛苦就白費了，顯得自己走了冤枉路。很多人要努力證明的，就是自己一點冤枉路都沒走，所有苦都吃對了。他會講，任何人想過來，都必須從這裡走。實際上，這一方面是對自己吃過的苦的安慰；另一方面，自己上了當，如果不把這個當包裝成很有價值的樣子賣出去，就真的吃虧了。陳垣先生治史，最喜歡講一句話：「毋信人之言，人實誑汝。」說得極是。

南懷瑾曾聽說青城山上有個老道姑，修行很高，就跟一個朋友同去拜師。為了拜師，不知磕了多少頭，吃了多少苦。最後，見到道姑了。道姑不肯教，於是又磕頭，求了許久，道姑答應了，拿出一張紙，用筆在紙上畫了個圓，中心點了一點，就讓他們走。南懷瑾出了門，就把紙扔了。同行者問他，千辛萬苦求來的東西，你怎麼就扔了？南懷瑾說，我還以為是什麼秘訣，原來就是這個，我早就知道。這叫守中宮。一般人打坐，守丹田，她讓你改改，守中宮，如此而已，並不是什麼奧秘。

但要換個人，可能就改口變個說法：「哎呀，那一千個頭沒白磕，得到的東西，終身受用不盡。」你一聽，哇，很厲害。因為你就是想磕頭，也找不到青城山上的老道姑。

這世界上，很多事情靠吹。搞創業，別人投了兩百萬，他對外說是兩千萬。沒拿到那麼多錢，為什麼還那麼講？照實講顯得自己規模小了。做公號的人，問他多少粉絲，八十萬，點開一看，閱讀量還沒我高。曹操八十萬大軍都比他的數實。

大四面試時，不懂吹牛，吃了很多虧。面一家，掛一家。因為專業方面的東西，確實什麼也沒學到，這是老實話。但你要老老實實地講，面試官一聽，不行，這人要不就是學習太差，要不就是腦子太死，哪一種都不能要。同學去面試，說別看我們專業名頭不響，但我們是綜合性學科，什麼東西都要會，四年充實得不得了。實際上，他的績點還沒我高。但面試官一聽，不錯，挺會吹的，可以搞搞商務，就錄取了。

很多東西，說破了，毫無玄機可言。端午節，去龍泉寺，參觀了圖書館、動漫室，感覺不錯。下山時，路過一間屋子，掛塊牌匾，上書四個大字：「心中業物」。我琢磨，自己讀過的佛教經典也有一些了，怎麼從來沒聽說過這種說法？不應該是「心中無物」嗎？參了半天，突然明白過來，看反了。

鳳凰新聞客戶端主筆 王路

新書《唧唧復唧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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