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之花

02-05

寫在前面

前幾天看完了一個動漫，暗殺教室。起初看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我以為是小日本又開始瞎扯淡了，就好像某些島國電影一樣，折騰完空姐護士就開始折騰老師，然而當我看了幾集之後，思想完全被顛覆了，這是一部無比治癒系的動漫，講述的是一個名為「殺老師」的超級生物為遵守承諾教育學生最終無奈犧牲自己的故事，看完之後淚奔了。

題圖是「殺老師」被學生殺死後一瞬間的截圖，每次看到，感慨萬千。

之所以感同身受，是因為，我也曾經是一個老師。

這篇文章，寫給散落在各處的，僅有數天之緣的學生們。

-----以下，正文-------

第一次當老師的時候，我只有二十歲。那是大一的暑假，我跟著學校社聯的支教實踐隊去了一個出了名的貧困縣。那地方很窮，村裡留下的都是老弱病殘，學校的簡陋讓我時常覺得搞不好會一命嗚呼留在那裡。我們去的時候，學校的「操場」正在維修，我細膩的小腿曾慘遭墨線的切割，之所以加引號是因為那根本就不能稱之為操場，充其量算個籃球場，如果有兩個20人的班同時上體育課，那麼只有一個班可以自由活動。學校是聯辦小學，好幾個村共用，有很多學生要走好幾里山路才能到學校，整個學校一共四個班，其中一二年級一個班，五六年級一個班，三四年級各一個班，是的你沒看錯，一個年級就一個班，而且由於教室和教師緊缺，還要合併年級才勉強夠用。我們去的時候學校的教室剛剛修繕過，但窗戶大部分都有問題，我敢肯定，一到下雨天肯定會有雨水濺到學生的課桌上。

就在這無比惡劣的環境中，我們開始了教學任務。像哥們兒這麼有文藝氣息的才子，當然被予以重任...所以我教了四五年級的音樂課。上第一節課，我誠惶誠恐的備好課，教了他們一首《明天會更好》，然而他們完全不會唱，我就反思是不是這首歌太難了，於是就讓班長站起來唱一唱，結果這小子站了半天一聲也不吭，鼓勵安慰激將全都用了，壓根兒沒用，一氣之下我就問：你們班音樂課代表是誰？站起來領個頭。結果整個課堂一片寂靜，班長突然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我一下子就慌了，心想這下完了一下子就沒親切感了，這群學生肯定記我仇，課後我才知道，他們從來就沒上過音樂課，唯一聽過的歌兒也就是他爸從外地打工回來拿著板磚機里放的愛情買賣。

之後的某一次課上，在講某句歌詞的時候，我舉例用了國歌，學生們又一次一臉茫然的看著我，一番追問之後我才知道，學生們連國歌都不會唱，再問幾句，發現學校從來就沒升過旗。於是在我的提議下，全校動員，準備搞一次升旗儀式，我也就是那麼一說，沒想到學生們那幾天跟瘋了一樣的練國歌，校長更是激動，把村裡過年唱卡拉OK的音響都搬來了。就這樣，我們沒找外援，講話稿是學生寫的，伴奏是我用板磚諾基亞下的，一切都靠自己。真到升旗那天我們傻眼了，因為國旗根本拆不下來，栓旗的木頭和繩子使用鐵絲綁在一起的，於是我們乾脆什麼護旗手運旗全都省了，直接升國旗唱國歌。那一天，本該放假的老師們都自發回到了學校，也有好多學生家長圍觀，好不熱鬧。

其實我們支教是副業，主業應該是做好課題調研，我們當年的調研題目是新農村醫療合作，然而主業基本被我們忽略。現在想想，那時的我們真是猛，竟然敢不聽學校的號召，不開調研研討會，不讓領導代表發言，不讓領導簡單的講三個小時，真是膽大包天。然而樣子還是得做做的，於是二十來個人分散到周邊去搞問卷調查。問卷幾乎都是我們代筆，因為人們基本不識字，問卷中有「你覺得目前的醫療報銷政策好不好」和「相關政策你覺得是否有需要完善的地方」等幾項，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即使年收入不足一千塊，澆地的水被上游的磚廠污染了，大家依然無一例外都說好，都在歌頌黨為人民辦事。調研的過程中我偶然去了當時在我課上淚奔的班長的班長，一進門我就驚呆了，他們家用的居然是老式的白熾燈泡，用家徒四壁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唯一一個家電是一個破電視，我進門的時候班長正在洗衣服，看到我嚇了一跳，搬了張凳子說：老師，您坐。

我問：你家長呢？

他就匆匆忙忙的去後邊找奶奶，老人家對我非常客氣，又是倒水又是拿西瓜，一邊拿還一邊說：村裡條件不好，夏天只能吃點西瓜，老師您別嫌棄。然後拉著我跟我聊了好半天，儘是些感激的話，臨走還把我我送到衚衕口，弄得我臉紅一陣白一陣的不好意思。

另外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個五年級小姑娘，她總是穿著看起來皺巴巴的裙子，但眼睛卻異常的清澈。有一次她來辦公室送作業的時候，看到我桌上有幾本書，她就拿起來看了幾眼，正巧我從教室回來，她連忙放下書神色惶恐，我問她：你喜歡看書嗎？

她點點頭，我說：那這幾本書先借你看吧，但是切記，不要在上課時看。

她鄭重的點點頭，然後高高興興的走出去，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開心的樣子，在這之前，她總是一副驚恐的樣子，就像一隻小刺蝟。

後來，在和校長聊天的時候我提到了她，校長頗為無奈的說，她家裡情況不好，她父母準備讓她讀完小學就跟著他們出去打工。我心裡一驚，說：不會吧，這孩子成績這麼好，為什麼不讓她讀下去？

校長也是嘆了口氣，說：我也覺得可惜，但是沒有辦法啊。

我離開的前幾天，她把所有的書都還給了我，本來該放學回家的她站在辦公室一動不動，我問：放學了，你怎麼不回家啊？

她說：老師，我爸不讓我讀書了，要我去跟著他們出去打工。

我猛地一顫，卻故意剋制住了自己，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又問：老師，你跟我們說過，讓我們相信自己能掌握自己的命運，讓我們相信學習和讀書的意義，可是這些，真的能改變我的人生嗎？

我的手一抖，手中的筆掉到了地上，我抬頭，看到她的眼眶紅紅的，我對她說：學習是有意義的，即使我們不在學校步入了社會，依然要靠學習來提升和改變自己，你看，即使我們去打工，不也要學一些新的東西嗎？無論怎樣，你要答應老師，無論什麼時候，都要放棄自己，不要自暴自棄。

她咬住嘴唇，緩緩點了點頭。

一年後，我又一次來到這個學校，聽校長說起她，那一年的期末考試她考了第一名，她爸強制把她帶走，離開學校的時候，她對所有人說：我對不起王老師。

我想起了臨走的那天，她帶著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憂鬱問我：老師，我們的人生真的有意義么？

我卻什麼也改變不了，我非常難過。

村裡的學生和城裡不同，大部分都很聽話，都很珍惜來之不易的時光，所以上課很少有搗亂的，但也不是沒有，五年級有個孩子就是如此，長得黑黑胖胖的，是班裡的孩子王，課堂鬧事是一把好手，很多老師都很頭疼。

但他遇到的是我。兩堂課下來，我發現再不用絕招要壓不住陣了，於是我拿出了我的殺手鐧——變魔術。在課上隨便耍了兩手，把學生們都鎮住了，為了知道謎底，搗亂的學生異口同聲答應這一天老老實實的上課絕不搗亂，然後放了學就跑過來問我到底是怎麼弄的，於是乎騙過無數姑娘的明日環再次出場，所以你們看，哄姑娘和哄小孩其實是一樣的~~~我答應他們，如果在我走之前都能保持不搗亂的狀態可以考慮送給他們作紀念，結果他們真的就老老實實的上課，在支教的後半段時間，大家普遍反映五六年級的班裡消停多了，但是那幾個學生依然不聽課，尤其是小黑胖子。於是在某次下課，我和小胖子聊了幾句，我問他：原來為什麼不好好學習總是搗亂？

他自暴自棄的說：我成績很差，總是倒著數，我媽說我笨，學了也沒用。

我說：我教的魔術你總是學的最快的，你根本就不笨啊，而且我發現你記憶力很好，每次上課走神的時候我問你老師上一句話說的什麼，你總是能接上。

他依然說：即使這樣，也是不行的。一年級的時候，因為成績差長得胖，同學們都欺負我，以前的老師也不待見我。後來，我發現他們根本都打不過我，與其被欺負，不如我去欺負別人，與其被老師冤枉，不如我上課主動搗亂，正好給他們個說詞。

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你要記住，殺不死你的東西只會讓你變得更強大，永遠不要在沒努力過的時候就放棄！

不知是不是錯覺，我覺得他灰暗的眸子亮了一下。

從此之後他學習確實用心了一點，聽其他老師說，他的作業也不抄別人的了，雖然錯誤很多，但整體情況是好轉的，甚至在我們離校測驗之前，他還找到我興緻沖沖的說：老師，這一次我一定要考好一點！然而成績下來，依然很不理想，其他同學都是90分往上，他卻只有70多分。放學的時候，我叫住了他，他卻說：老師，你別管我了，我天生就不是這塊料。說完就走，我攔都攔不住。

後來，我向校長打聽他的情況，才知道他父親在外打工被誣陷進了監獄，同學們都看不起他，親戚中也只有一個在外打工的表哥偶爾會回來看看他，當他想要好好學習的時候，很多人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勞改犯的兒子還想出人頭地呢？

調研的時候我專程去了趟他家，他媽媽是個邋遢的人，我對她媽媽嚴肅的說：這孩子是個好苗子，好好教育一定能成才，但如果大家都不管他，那這孩子就真的毀了。說完我轉身就走，留下了楞在原地的媽媽和躲在門後的他。

彙報演出結束後，有村民送給我們一筐李子，小胖子也來了，送給了我一個作業本。後來我在收拾東西的時候才注意到，本子里寫著這樣一句話：老師，我一定會努力，一定不會隨便就放棄！

走的那天，很多學生都要來送行，我們騙他們說我們下午才走，實際上我們是坐一大早上的車離開的，大家都受不了淚眼朦朧的送別場面。

後記

那一年，我二十歲，一無所有能力低微，遇到了本該幸福卻飽受苦難的孩子們。

從此以後，我立志做一個有能力的人，希望能夠改變一些事情。我也很欣慰，那些孩子雖然沒有很好的前途，所幸，他們都沒有放棄自己，就像開在荒漠里的花一樣，雖然艱難，但也生存了下來。

大學畢業的時候，班長給我打了個電話，問我還能再回去看看他們嗎，我說有時間就回去，卻一直拖到現在。去年，聽說那個學校已經倒閉了，因為僅有的校長調任，沒有校長也缺少老師，實在難以支撐。後來，我和班長沒了聯繫，我不知道他現在過得怎麼樣。

小胖子最終還是跟著表哥去上海打工，三四年前換上了板磚機，幾經周折找到了我的QQ，還在業餘時間跟我探討魔術的問題。如果，他的家境再好一些，他或許會是個很棒的魔術師。

小姑娘跟父母南下打工之後，也終於說服了父母讓她回去重新上學，但因戶口的問題，她只讀完了初中。之前在學校的時候，她曾問過我：老師，我在你書里看到兩個單詞，happiness和forever，是什麼意思？我用有限的英語知識告訴她，happiness是幸福的意思，forever是永遠的意思，放在一起就是永遠幸福。再後來，我看到了她的QQ網名就叫happiness，而頭像是一個forever的圖片，或許，她真的相信，永遠幸福是存在的，而現在，或許她也找到了那個屬於她的幸福。

無數次在夜裡，我都會幻想，如果能夠重來，我是不是要和這群孩子們告個別？如果我有能力，是不是可以讓他們在寬敞明亮的教室里，穿著整潔的校服，聽著他們對我道一句：老師再見。

這幾天，河北連降暴雨，贊皇是山區，好多地方被淹，不知道那群樸實的村民和已經長大成人的學生們，可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