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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

                 鶴

                馬耳

  他把腦袋耷拉下來,這樣他能好好地想些事情,他能看見胸口以下的皮膚,還有底下一大塊白色的亮亮的地面,這些光亮想儘可能地不引人注意,但還是引起了他的警惕,他發現他的皮膚變得極度松馳,像在一瞬間老了十歲,這是那些光亮照射的直接後果。

  他向內室走去,把光亮拋在身後。他知道每走一步,光亮就會漸少一分,直到完全的漆黑無光。在房間的最裡面,厚重的絨布窗帘阻住了所有光線,灰塵慢慢降落,向各個角落聚集,這也進一步阻礙了光線反射的可能,它們會發現自己像被繩縛住一樣動彈不得。

  當然,最黑暗的地方他還是無法進去的。那隻鶴昂首站在房間的角落,它的眼睛漆黑幽深,進入眼睛的深處,便是黑暗的最後居所。此刻他只能站在居所之外,好奇而又有些貪婪地向里窺望。

  鶴的翅膀扇動了一下,不知為何,它像有些不耐煩,它在這兒站立多時,照理應該已有足夠的耐心適應他的存在。但它慢慢地扇著翅膀,在房間里飛了起來,他站在底下,覺得有些惶恐。鶴的身體越變越大,大到房間無法容忍,它的兩個翅膀和腦袋伸出了牆壁,因此現在是在用身體載著房間飛行。

  他想起了那件奇妙事兒,心想現在發生的說不定就是那件事兒。其實他不能看到外面,所有的景物都被鶴的身體遮住了,他只能想像鶴是用了身體載了房間飛行。鶴的身體現在是充滿了房間,他被埋在它細密的羽毛里,頂上就是它滾燙的皮肉,這樣的滋味其實並不好受,他只希望它能趕快降落,或者身體繼續脹大到撐破房間,那樣他就會在一片令人眼花繚亂的嶄新視野中墜向地面。

  說起他的房間,其實還是有些不舍的,那是一個漂亮的房間,這漂亮不光是指房間布置和設計的漂亮,還在於它的外面就是一大片漂亮的風景,現在像這樣獨立成幢,又有著漂亮視野的房子已經很少了。事實上,他都記不起曾在哪兒看到過跟這一模一樣的房子:獨立成幢、面臨原野、遠眺群山。哪兒都沒有,他看過的只有他這一幢。他也記不起自己是怎樣得到它的——買下的?還是租下的?他腦海里都沒有印象了,他只知道自己天天趴在窗口看風景,從天亮一直看到天黑,也沒有誰來打擾過他,彷彿周圍的人都不存在了。他也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憂慮——對他來說,只要房子在,風景在,就行了。人是不重要的。

  現在,他擔心的是鶴會飛向哪兒。他知道它必定會在某個地方降落,他不知道它會降在哪兒,會在那兒呆多久,他也不知道它走的時候會不會把他和房子捎上。說到底,他擔憂是出於對新的地方的恐懼。他是不知道它會把他帶到什麼地方去的,如果那是一個他不喜歡的地方,那很可能就會成為他的終身遺憾了。

  鶴終於給房子騰出了一點空間,他可以把頭伸出窗外看看。大部分時候,他看到的都是呼呼而過的白雲,少部分時候,他會看到一隻兩隻別的鳥兒,從他的窗外掠過。鶴好像不屑於搭理這些體形和外貌都比自己要見拙的鳥兒,至少他沒有看出任何擾動,鶴只是在那兒拍著翅膀,沉默地在那些鳥兒身上投下自己的陰影,瞬間之後,它就飛過了它們,沖向更高的雲層。

  鶴飛行的方式是這樣的:早晨和傍晚,它都只在較低的空中飛行,像是因為疲倦或殆惰。只在中午天氣最為晴朗的時候,它才會飛上最高的雲層。高處飛行時,氣候寒冷,空氣動蕩,他往往是蜷縮在房間的角落裡,戰戰兢兢地看著窗外掠過的一朵朵白雲。但在極高的空中,雲彩其實是很少見的,他往往只能憑藉感覺來推測外面的情況——桌子上有一盞油燈,雖然已被固定好了,但它搖曳不定的火苗還是能說明鶴飛行的動蕩路線,他一般是看著那朵舞動的火苗,一邊想像著鶴飛行的情景——鶴是傾斜向上飛行的,它的翅膀並未撲動,因為它的身下正好駕著一股上升氣流,它只需隨著這股氣流向上升起就可以了。然而它的身體還是免不了會發生劇烈的顫動,這就要求它的兩隻修長寬大的翅膀發揮穩定器的作用了,它們像兩隻風箏,在左右搖蕩的飛行過程中盡量保持著相對的穩定,使得鶴才能飄飄蕩蕩地一直飛行在這空中。這樣美麗的飛行看上去就像在跳舞,然而是蘊藏了極大的風險的。

  他也知道這樣的高空飛行是迫不得以——鶴的面前面臨著無數重高山的阻擋,只有藉助那些上升氣流向上飛升,才可能越過重重高山。但本能地,他還是更喜歡低空中的飛行。那時他可以從束縛中解放出來了,可以在呼嘯的風中趴著窗口向外眺望,這時他只能看見平原、河流、池塘和一些低矮的山丘,然而這些他都是百看不厭的。

  山丘上有些時候會有人,像一尊塑像般立在那裡,也總是一個人孤單的身影,這會讓他很有感觸,想起了他自己,於是探出身子努力向那人望去,但往往只能望見一個模糊的身影。不知那人會不會看見自己,這樣一隻大鳥拖著一幢房子的奇景,想必誰也不會錯過的。

  然而也未必,鶴飛得再低,離地面也還是太高,山丘上的人看去也只是一個小小的黑點或白點,連什麼鳥都辨不出來,更別說鳥身下的那幢房子了。他有時候覺得奇怪,不知道自己究竟變成了什麼——一個童話中的人物,還是一個生活在現實的夢境中的可憐蟲。他未必比得上一隻寄生在鳥羽中間的虱子,雖然他能感知到的要比一隻虱子要多得多。

  偶爾的幾次降落,倒顯得平淡無味。幾乎全是荒無人煙的水澤地帶,有時他幾乎不敢離開房間,怕被沼澤里爬出來的螞蝗咬死。較好一些的岸邊陸地,也都死氣沉沉,岸上和水裡都散落著一些死去動物的白骨。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一條清澈的小溪邊,他抓著了一條銀亮的小魚,正好奇地抓在手上把玩,鶴走了過來,一伸頸就把那條小魚從他手上啄去了,把它放在地上,又對著它啄了幾口,把它啄得鮮血淋漓,卻並沒有把它吃掉。

  起飛時,他一直趴在窗口,看著那條小魚。小魚早已死去,然而在他看來,它已經變成了另一種生物,一種無生無死的說不出來名字的生物。這可以從他的所見得到一些確證:鶴剛剛飛起時,他見到的還只是一條鮮血淋漓的小魚,內臟糾纏著露出在體外。等到稍稍升起時,這個形象就漸漸變了,一個新的形象從那條死去的小魚中脫穎而出,不再是令人噁心的紅色與黑色,而是呈現為紅色與黑色的另一種抽象的異形。鶴創造了一種新的生物,他對鶴的憤怒也就煙消雲散了。

  在夜間的黑暗中,他常常會想:他是不是變成了鶴的囚徒?這種奴隸的形象縈繞在他腦海里,讓他不得安睡。鶴總是閉口不言,然而從它看不透的黑眼中,他看得出來它還是心有所思的。這所思為何,他就不得而知了。

  一個夜裡,他們停在一塊荒草地上。深夜,他聽見鶴髮出痛苦的鳴聲,隨後,他就從劇烈的晃動中醒來,在一片混亂中跳出了窗外。

  就在這時,混亂結束了,他看見鶴的身子發著抖,趴在地上,屁股後面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

  天亮後,他發現那是一隻身形和模樣都與鶴差不多的鳥兒,但卻比鶴的體形要小得多,也不像是鶴分娩的產物,因為它並不具備一隻幼鳥的形狀,雖然鶴的屁股後部的確出現了很多的血跡。

  他們這一次一連休息了好幾天,鶴需要時間恢復體力。自從第一次起飛以來,他頭一回在地面上呆得這麼長,這麼高興。他細細地搜查了附近的一大塊區域,並登上了每一座他能夠到達的山丘,他發現許許多多條細細的小徑在山丘和荒野之間縱橫交錯,但卻並沒有發現它們到底通向何處。每次當他沿著其只的一條走到足夠遠的地方的時候,他就會感受到一股強烈的動力,驅使著他回到原處。也許他是害怕他會失去鶴的蹤影。

  當鶴終於帶著他再次飛起時,他發現那些小徑在地面上組成了一幅巨大的鳥的圖形。它們實際都屬於同一條無始無終的小徑,沿著荒野和山丘蜿蜒曲折,不停地交錯又不停地分開,彷彿在進行著一場奇怪的散漫的遊戲。

  那麼,搜尋註定是無結果的了。他得慶幸他沒有把那些搜尋繼續下去,雖然他隱隱地還有些遺憾,想著也許在地面上就不一定是這麼回事了。

  這次起飛之後,鶴有了一個變化。它變小了一點。這給他的房間里騰出了更多的空間,這自然是一件好事,然而他對此也多出了一點疑問。他們的旅程還在繼續,但卻蒙上了一層不確定性的陰影,他得好好想一想了。

  他很想知道鶴到底要向哪兒飛去,這一點卻是他最不可能知道的。他所能做的,最多只是趴在窗口久久地看著飛行中的鶴。鶴低下頭來看他的時候不多,他也盡量不去驚擾它。但他會更加仔細地觀察鶴的每一個動作,觀察它的翅膀的每一次撲擊,觀察它長長的頸項輕柔的轉動。

  它是越來越小了。一個月後,它就只有原來的三分之二那麼大了。這使得它的速度和動作都變得緩慢輕柔起來,而他坐在房間里,覺得胸口不住地發脹,像有東西要從裡面暴裂出來了。

  一天,他的胸口正在發脹時,房子傳來一陣晃動。他奔到窗口,焦慮地往外觀看,房間離地面越來越近,鶴是準備下降了。這還只是中午,鶴以往是從來不會在這個時候落地的。

  他看見外面一些長長短短的影子,在他的窗口上晃動。幾天前,憑著一個模糊的預感,他在外室的窗玻璃上蒙上了一層半透明的竹紙,以遮擋外面的光線和景物。

  房子在一陣劇烈的震動後降落到了地上。外面的那些影子變得清晰起來,有幾個還湊到了窗玻璃上,在上面顯出紅紅白白的暈影。一些他熟悉的聲音從外面傳進來,雖然他早已將它們忘卻,也最不願在這個時候聽見這種聲音,它們還是從各個縫隙里鑽進他的房子。他幾乎可以看得見它們的面貌:小小的尖細的臉,邊緣掛著些白須,風一吹就在他的房間里飄了起來,飄得到處都是。他在房間里悶了大半天,到晚上,這些聲音才飄去,四周安靜下來。

  他悄悄打開窗戶,看見一條筆直的閃著冷光的大道,一塊塊光滑的石板組成一個鏡子般的平面,一直伸向遠方。大道的兩邊是無數幢低矮的小房,樣式跟他的房子差不多,全都熄著燈,只讓月亮把清白的光線灑在它們的屋脊上。

  他盡量輕聲地跳出了窗戶。從鶴的肚子下往上爬,一點一點地爬上鶴的背部,然後再從背部沿著它彎曲的頸項,爬到它又長又尖的嘴喙附近。

  鶴睜開了眼睛。他從它的嘴喙上往它的眼裡望去,他看見了一個一望無垠的平原。鶴站了起來,聳立在大道和房屋之上,開始輕輕地拍動翅膀。他看見兩匹枯葉開始繞著鶴的身子旋轉,它們龐大,堅硬,好像打在他身上就可能致他於死命,他緊抱著鶴的嘴喙。

  鶴的身體慢慢升了起來,一股旋風擊打著他的身體,將兩匹枯葉撕成碎片,他看著那條閃光的大道變得纖細,一個城市的輪廓在他的身下顯露出來,又漸漸消失在他視野里。

  這次飛行,他凍得要死,他頭一回看見了高山。翻越它們時,鶴傾斜著翅膀,像一支斜飛的箭,與山的尖翼擦身而過,他覺得又恐懼又興奮,爬到鶴的背上,伏到它的羽毛中取暖。他聽見一個有節奏的大聲一聲聲在他耳邊敲響,像有一隻巨腳在一次次踢著他。最後他滑下來,像一滴水珠一樣順著鶴的羽毛滑進房間里。

  那以後,鶴仍在不停地變小,它的飛行變得越來越不穩定。時不時就會從半空中垂直墜落下來,落在某個熙熙攘攘的街區,或是一隻高大的煙囪的通氣口上。他也不得不一次次地忍受那些在他窗邊晃動的影子,熙熙攘攘的市聲和可怕的沉悶。越往前飛,城市越來越密集,也越來越龐大。

  他感覺他已經走到了一條道路的盡頭,盡頭上就是那扇關閉著的窗戶,打開就會是一條筆直的通路,或是一個無底的深淵。通路和深淵其實是一回事,通路是一個平面的陷阱,深淵則是一條豎直的道路。

  問題是,他不能把那扇窗戶打開。只要影子們還在那裡,他就像一隻老鼠般縮進房間的角落裡,只在深夜才悄悄出來。街區上總是有無數條道路四通八達,煙囪通氣口則面臨著萬丈深淵。奇怪的是,無論在哪兒,白天那兒總是充滿了影子,彷彿它們生存在有日光照射的每一個角落裡,只有飛到天空中才能逃離它們的存在。

  這忍受還得繼續,而鶴仍在不停地變小。終於有一天,他發現鶴又變回到了原來的大小,它只能在房間里飛來飛去了。失去了鶴的支撐,他們的房子急速向下墜去,在掠過幾株樹木濃密的樹冠之後,安穩地落在地上。

  開始的時候還是一片寂靜,這讓他感覺到了有些慶幸。然而沒過多久,他就看見許多長長短短的影子出現在他窗口。它們熟悉的聲音鑽進了房間里,從各處向他襲擊。

  他氣悶得要死,決心不再出去。哪怕到了晚上,他也不打開窗戶,他想像著那將是一個陰森如地獄般的世界。他只期望著鶴能重新變回從前龐大的體形,再把這幢房間升起。然而鶴重又恢復了原來的習性,它只在房間里不停地翻飛跳躍,而絕無任何變化的痕迹。

  這樣,他們就互為囚徒了。鶴不能帶他飛走,他也不能讓鶴飛出去。他獃獃地坐在床上,望著對面的牆壁,鶴就跳起來,站在他的床上。現在,鶴倒是主動湊到眼前來看他了。它歪著腦袋,烏亮的小黑眼睛對準他的眼睛,那裡泛出來一點冷光,包容進他的視野里,就是一顆有著閃亮光澤的寶石了。他現在只能看到鶴的眼睛表面的這層光澤,再也不能望進眼睛裡面去。他們只能以沉默互相面對,閉上眼睛一片漆黑,睜開了就大眼瞪小眼。偶爾地,鶴會惡作劇式地跳起,使房子在瞬間離開地面一會兒,給他帶來一陣突如其來的驚喜。可驚喜過後,就是更加沉悶漫長的日子。

  他看著鶴站在他的床頭,如入定般不動了,這才會放鬆下來,去想他自己的事。他看著窗外的影子日漸變得斜長,知道是有些不可避免的變化發生了。這外面的變化和內里的不變交疊在一起,令他更加感到憂慮。他擔憂有朝一日那個臨界點終將到來,逼著他去打開那扇窗。

  他擔憂著,過了很久很久,直到他的思想都硬化了。他看著自己的眼前長出一根又長又硬的嘴喙,幾乎毫無察覺,只以為這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變化,直到身上和脖子上都長出了一層厚厚的羽毛,這才有所驚覺。但在那個時候,這已經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了。在一面大大的穿衣鏡前,他懷著忐忑一天天地看著這過程,伸出羽毛未豐的翅膀在房間里撲扇著。在房間的盡頭,鶴站在他的床頭,用黑黑的眼睛看著他,它顯得潔白而高傲,注視著這個與自己日益相像的人。

  他最終還是長成了一隻鶴,並在某一天用脹大的身體帶著房子飛了起來。他第一次飛行就飛得很高,因為他每看到一朵白雲都急切地想要超越它。到後來,他遇上了一股上升氣流,他飛得更高了,他看到了一座眼前的高山。

  他被氣流推涌著,斜斜地朝它飛去。他這時才察覺到了危險,但為時已晚,他被氣流推擠著撞向山壁。房子碎了,他看見一大堆房子的碎片和傢具伴隨著他飛快地向下墜去,其中有那面大大的穿衣鏡,他從中看見了自己的影子——一個驚慌地翻滾墜落著的男人。

  他在掉下來的時候,心裡想著的是:

  鶴到哪裡去了呢?

                               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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