嬤嬤磨魔

暗夜已深,黑幕般的烏雲將一鉤殘月完全遮住。狂風呼嘯,飛砂走石肆意鞭撻著城市邊緣的一片秋竹林。

正當此月黑風高之時,有一團如煙似霧的妖異紅色,自漫天掩地的烏雲中赫然而降,低低壓向了秋竹林。

這團紅色有形無質,御風悄無聲息如同鬼魅,其所過之處,根根秋竹竟驀然乾枯,彷彿轉瞬間便失去了原有的生機。

秋竹林中無花無草,無鳥無獸,其最深處有一座孤零零的破敗竹屋。透過斑駁掉漆的門窗,屋內隱隱有昏暗的燭光搖曳。

只見這團紅色飄然來到竹屋前,只一頓一閃,便徑自穿牆進入到了屋內。駭人的赤芒再一閃,如煙似霧的這團紅色就隨之迅疾消散,竟有道影影綽綽的身形陡然而現。

這道身形雖然初始模糊,但很快便清晰起來,似乎是作獄吏打扮,不過其體態與容貌卻始終變幻不定:這一時乃是面白高瘦,牛頭人身,手持三叉戟;下一刻就化為面黑短胖,馬頭人身,手持重英矛。

「牛頭馬面,黑白無常。魔蹤現世,勾魂攝魄。我,魔也!」這道身形忽然口吐金石交磨之聲,自稱為「魔」。

一語方罷,魔便凝神掃視起竹屋內的情狀:陳設極簡,除了一桌二椅,只在西北角放有一張三面靠背的墨綠色矮榻。有一嬤嬤(坯逆翹楚註:嬤嬤即為老年婦女的通稱,也便是老婦、老嫗、老媼的意思)正盤腿癱坐在矮榻偏左,其右側放有一盞古樸的卧羊形燭台,燭光闌珊暗淡欲滅。

這嬤嬤身穿褐色布衣,個頭不高,瘦骨嶙峋,一頭稀疏的白髮,面色蠟黃刻滿皺紋,眼窩深陷形容枯槁,兩手粗糙皸裂十指黃黑。

她槁項沒齒,氣若遊絲,雙目似閉還睜,眼角淚痕猶存,脖頸上戴著一條傳統過時的細鏈,其尾端掛有一塊銀色牌狀物垂在胸前。

魔正是為嬤嬤而來,於是他便披散著頭髮,緩緩飄到矮榻前不遠,揮舞起手中兵器,露出滿嘴獠牙,猙獰兇惡的連聲威嚇道:「我是魔!我是魔!我是魔……」

可嬤嬤顯然已是風燭殘年,不惟對魔方才突然出現在自己的竹屋內不知不曉,更是對他現時近身的張牙舞爪恍若未聞,視而不見。

見嬤嬤對自己的威嚇完全不予理會,魔不覺勃然變色,索性更上前幾步,堪堪已與嬤嬤近在眉睫,他這才睨然厲聲喝道:「喂,將死的嬤嬤,休要再混混噩噩、不識不知,我是魔!」

嬤嬤聞言猛地渾身一顫,剎那間便神志清醒過來,魔於是森然冷笑,後退了兩步。

嬤嬤緩緩睜大了渾濁的雙眼,往自己身前瞪視了許久,方才恍然說道:「噯,是誰在那?」

「我是魔!」魔鼻孔朝天,狂傲至極的說道。

「什麼?哦,來送饃!」嬤嬤不惟一反常態的精神興奮起來,更是滿面紅光含笑點頭。

「將死的嬤嬤,你一定是聾了!也罷,念你一生寡居並無惡行,我便讓你暫時重獲聽覺吧!」魔怫然搖了搖頭,輕抬自己左手的食指,朝嬤嬤隔空便是一點。

魔這一指破風無聲,嬤嬤不由頓覺自己的耳力竟恢復到了如同盛年,四周一下變得極為嘈雜起來。

「我是魔!」魔撇嘴蔑然一笑,再次向嬤嬤自我介紹道。

雖然猶蒙在鼓裡,但嬤嬤對自己能重獲聽覺自是十分歡喜,她當即掙扎著直起腰身,和氣說道:「哦,原來你叫魔啊,這名字可蠻怪的。魔,快請坐,你是城裡人吧?」

「我不是卑微的人,我是高貴的魔!算了,還是將你的視覺也一併恢復了吧,免得多費口舌。這樣你定會發自內心的感到恐懼和絕望,稍後我便可完美的勾魂攝魄了!」魔輕輕嘆了口氣,又朝嬤嬤隔空一指點去。

「你……」嬤嬤突覺自己的視野一下子變得極為清晰,這才終於看清了魔那變幻不定的體態與容貌,她不覺愕然變色道:「你不是人!你、你是什麼東西?」

「我是魔!你今陽壽該終,我來此正為勾你去往幽冥界。」魔陰寒冰冷的緩聲說道。

嬤嬤先是一怔,俄頃神情一凌,下意識的用手捧住了胸前的銀色牌狀物,搖頭苦笑喃喃自語道:「原來你是來自幽冥界的魔……我將死了嗎?可我感覺自己此刻無論身體還是精神都尚有活力……」

魔見嬤嬤得知真相之後,竟並未有何慄慄危懼的言行,他不覺大感詫異,於是將臉一沉,高聲叫道:「我是魔,怎麼你不怕我嗎?」

「魔有什麼好怕的,你也不過就是個在我將死之際,領批來勾魂攝魄的小卒罷了!」嬤嬤輕笑回道。

「難道你不怕死嗎?」魔周身的血腥之氣猝然大盛,森然問道。

「死,其實沒什麼可怕!一個人只要心無所礙,便無所畏懼!」嬤嬤盯住披髮獠牙的魔,略無懼色的坦然笑道。

「你可知曉地有九重,陰山背後有二九一十八座地獄。世間萬物難逃一死,都要由我等魔勾往幽冥界接受審判,這才決定生死轉輪。」魔見嬤嬤膽敢大言不慚,他不由冷哼一聲,又怒又惱:「哼!我青春永葆,神通廣大,而你不過如同螻蟻般卑微!若非只為完美的勾魂攝魄,我豈會同你啰嗦這許多!」

「莫非我的形神被你紛擾牽動,被你顛倒錯亂,被你籠罩縛束,被你凌辱折磨,極度緊張恐懼直至徹底崩潰,這就是你覬覦的所謂完美吧?如果不完美的勾魂攝魄,就太了無趣味了,是也不是?」嬤嬤通達聰慧,一語中的。

「哼!」魔只是再次冷哼一聲,不置可否。

「你說你能青春永葆,那可被譽為老也不死了!可年輕算什麼,誰沒年輕過?你年老過嗎?真是的。」嬤嬤對魔的裝腔作勢很不以為然,她面帶哂笑娓娓不倦:「你說你神通廣大,那一定是無所不知,無所不通了吧?我有幾個疑惑不解的難題,煩請你賜教高見,便算是對我臨死前的施捨與憐憫吧!」

「速速講來便是!」魔嗤之以鼻,不可一世的冷冷喝道。

「子曾經曰過,昔混沌既分,陰陽剖判;輕清者上浮而為天,重濁者下凝而為地。可未知輕清之外,還有何物?天、地、人、神、魔最初從何處來,最終又往何處去?我究竟是誰?你又是什麼東西?願高貴的魔,教我這個卑微的人。」嬤嬤慧然一笑,連聲詰難道。

魔聞言頓覺頭大,一時愕然無語。

「嬤嬤我在你這個自命高貴的魔眼中,的的確確是個卑微的人!可你豈會懂得人間那『厚土廣博,螻蟻能翻;滄海深邃,浮萍可渡』的妙理玄機!」嬤嬤依舊不依不饒。

「休要口若懸河,莫再聒噪不停!」魔不勝其煩的擺了擺手,面露狠色厲聲喝道:「縱不完美,我一樣可以馬上取你性命!」

「魔應該同人一樣,也分為三種吧: 一是良心被狗吃了的,二是良心沒被狗吃的,三是良心連狗都不吃的!敢問你這個魔,屬於哪一種?」嬤嬤不卑不亢的沉聲回道。

「你這迴光返照的持續時間還真夠長的,可我受夠了磨纏,不願再等了!」魔張開獠牙,往前踏了一步。

嬤嬤的臉龐此時逐漸開始罩上了一層死氣,她見魔十分不耐煩,已欲要出手,便深吸口氣,急言道:「我曾有幸讀過《三墳》、《五典》、《八索》、《九丘》,上面說你等幽冥界的魔在人間勾魂攝魄之際,必須出手隱秘不為旁人所知,否則……」

「你知道的還蠻多,可即便對你明言又有何妨:不錯,正如你所說,一旦我等魔在人間的行跡被其他人知曉,便只能無功而返。至於本來陽壽將盡的那人,會因此額外獲得十年來苟延殘喘!」魔狠狠瞪了嬤嬤一眼,冷冷喝道:「這片竹林百里範圍內一向人跡不履,此時除了天地,便只有你我,你就不要心存僥倖、痴心妄想了!」

「呼,看來大事成矣!」嬤嬤長長吐了口濁氣,面露喜色甚為欣慰,她自顧自的低下頭來,左手捧著胸口的銀色牌狀物,右手不時在其上輕點漫劃。

魔對嬤嬤的這番舉動一時不解其意,於是定睛望去:只見她胸前的銀色牌狀物長四寸許,寬兩寸余,厚僅不過二分,如玉般瑩潤有光。

「故弄玄虛罷了,這塊銀色牌狀物,想必不過是種承載信仰的玉石之類器物而已。」魔略一沉吟,便隨即冷麵移開目光,根本不屑再顧。

嬤嬤很快便將右手放下,她抬起頭望了望屋頂的天窗:此時,竹屋外的狂風似乎已經平息了,一鉤彎月也已鑽出黑幕般的烏雲,將一片清輝撒向矮榻。

「魔,你一定不知道,卑微的人發明了一種叫做『手機』的神物。」嬤嬤展顏一笑,將自己胸前的銀色牌狀物取了下來,朝魔輕輕一揮,繼續說道:「這塊單手可握的銀色牌狀物,正是手機!你方才的言行舉止,都被我一一記錄其中了!」

「什麼?你敢瞞過我做這等事!」魔聞言先是大驚失色,不過很快便眼珠一轉恢復如初:「我不得不承認,嬤嬤,你真的很勇敢,真的很聰明。可這又能改變什麼呢,人終究是卑微的!」

一語未畢,魔將左手朝前一伸,隔空五指虛虛一抓,便將嬤嬤手中的手機攝到了自己掌中。

魔冷冷打量了一眼,便將左手用力一握,他掌中的手機登時化為齏粉。

「太晚了,手機不惟能記錄聲音圖像,更可傳訊萬里於一瞬。」嬤嬤搖頭輕笑道:「你肯定也不知道,人間有一個叫做『簡書』的宗派,那裡門徒甚多,急公好義!魔,在你出手之前,我便預先將有關你的一切記錄傳送到了『簡書』。我想,如今你早已是廣為人知,說不定正有許多人趕過來要親睹你的尊容呢!」

「魔,十年後再較量吧!」嬤嬤朝魔輕輕擺手,滿臉皺紋都舒展開了,就像盛開的菊花瓣,每條皺紋里都洋溢著自豪欣慰的笑意。

魔聞言駭然變色,他的兩種體態與容貌先是失控般迅猛變幻起來,然後通體竟無火自燃,眨眼間便如塵灰般飄散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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