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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龍戀人

1973年我住在九龍。骨牌般密密堆砌的樓群中,我每日飲血。如果某人想見我,需要穿過暗綠巷道,上空塑料水管淅淅瀝瀝漏水,大隻佬彎腰方可通行。濕漉黏稠的氣味如跗骨之蛆纏繞住來者,其中混合焚香燒炭,內臟腐爛,壞敗生魚的腥膻,又浮動拋光劑、黴菌、燃燒塑料的劣質工業惡臭,一切氣味如建築本身甜蜜地交合,千萬磚瓦和天線將空間細細切分。這城市使我懷念維多利亞治下的鬼屋、狄更斯的白教堂區;這裡的電偷接香港系統的電,這裡的職業多數無證經營,這裡飽脹的是建築和社會學意義上的雙重密度,以汪達爾人式的解構力和巴枯寧那類安那齊主義將古典與規劃、理性與層級結構搗毀,又生出一種塊莖(rhizome)般的扭曲新構造,歪曲異常的構造永遠使我迷戀;另外重要的一點是這裡的建築底部常常不見天日,陰鬱晦暗,乃是黑夜一族天然嚮往的空間。我時而在潮豐糖廠里打工,時而為姓林的無牌醫生當助手。椰子油黏膩的甜香,混合汗水的穢腥,使我作嘔又興奮。老闆的女兒玉珍偷偷告訴我她十六歲時在糖廠被破身,我想像處子之血流入糖漿,在幽暗裡慢慢發酵,不由顫抖不能自制,險些一口咬住她已經開始發胖的脖頸。醫生助手的工作略顯無趣,因我年輕,林醫生不會叫我做太重或複雜的工作;這份工偶爾有機會嘗到新鮮人類血液。在九龍我很少襲擊原住民,因為大家彼此熟識,難以掩藏蹤跡,除非對方正獨自衰老,我會送他早日往生;或是新來者,這裡常有殖民地其他地區的住民來賭博或睇脫衣舞表演;新義安和三合會的兇徒是另一項不錯的選擇,但殺死他們也有引人注意的風險。

「……試過有幾次有人打架後,滿身血走入來看醫生,但我不會招惹這些麻煩,因為我沒有適當的工具。如果他們有事,我就大件事……有無人中了槍入來找我?未試過喎。」閑暇時林醫生絮絮叨叨地話我講,「不少病人由細睇到大……有些人兒時已來睇我,大男孩大女孩甚至移了民仍然回來找我看病……

「城寨街頭還有幾個老妓女的,好像無見她們很久了。」——你當然見不到,上個月被我吸干後扔在后街角落裡了。

我與糧油店的貓相處良好,因我有時吸完老鼠的血便將鼠肉丟給它們分食。叫敏儀的妙齡的士多老闆女兒似乎喜歡我,而我此刻厭惡親密關係,所以常常逃避她。敏儀的癮君子弟弟吸毒過量死在街頭,他血管里汩汩流動的都是海洛英味液體,連我也不想試嘗。

底層樓群見不到太陽,夜晚偶爾可見一枚小小月亮,猶如氰化鉀藥片懸於靜脈色夜空。滿月之夜我常以我族人特有的靈視看見月亮化為血色,1952年城寨大火中喪生的幽靈四處遊盪,在建築上盤踞。深夜在堆滿污物的狹窄街道間漫遊是我的私人趣味。我尤其喜愛落雨的九龍,針也似的細長雨點扎破粘膜質水窪,斑斕密集招牌在夜雨中暈染,冰冷水珠沾濕我發梢,這一瞬間我會感受到被整個世界綺色填入身體的巨大滿足。我轉過一條街,新義安和14K一個鍾前曾在這巷口角斗,牆壁上深紅血跡未乾,我用指尖蘸取一點,含在口中品嘗。地上躺著的人體尚未僵死,我踢他一腳,他還呻吟不休,我跪下吸幹了他的血。

70年至今我總計殺死五個來這裡尋找我的吸血鬼獵人,有位英國爵爺死前還嘲諷我「1884年殺死一名皇家騎士團成員的馬洛禮爵士竟然躲在東洋貧民窟里,還變成這種相貌……」被我輕飄飄地擒住絞殺。難道他不懂得我戀愛的對象都是複雜、晦暗、污穢的事物嗎?對梅費爾區和九龍,我懷有同等程度的愛慕,他不能體會嗎?啊,也許人類確實無法與吾族達成理解,正如他們不理解我們隨意變換外形的魔術……

那晚我發了一個甜蜜的夢,夢見神終於願意賜予我死亡;夢見二十年前的烈火再度席捲骯髒世界,使之恢復潔凈。而我是屬於污穢的,如果世界污穢,則我必得與她殉情。我確然是這樣的存在,是傷口也是刀刃,既是生贄又是刑吏。我是世界的情人,也是她的仇敵。

「腿受傷了嗎,可憐的小姑娘…我背你好不好?要去哪裡?」

我啜泣一聲,點頭。他蹲下背起我。

「多少歲了?」

西洋面相的先生溫柔地問,以前並未見過這個人,大概也是英佔區來的賭徒。

「十一歲。」

「一直住在九龍嗎?」

「是的……很久以前就住在這裡,將來也一直如此。」

話畢,我咬住了他的後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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