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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江靜,誰唱楚辭

一、

接近中午,從環城的公交下來,人已經散了許多,但仍嘈雜。

導遊問:「去哪?」

去哪?這實際上是不需要思考的問題。

在西湖,一杯茶就是一個故事。西子湖畔,葬著蘇小小,供著岳王廟,流傳著才子佳人美麗的傳說,書寫著忠肝義膽的動人故事。斷橋殘雪,承載了多少人夢中的傾城之戀;十八相送,刻畫了多少戲曲的悲歡離合。

光影流轉,腦海中的燕語鶯聲戛然而止,我說:「去蘇堤看看吧。」

陽光燦燦地灑了一地。

中秋將近,天卻炎熱。樹木翠綠靜好,湖水瀲灧多情。蘇堤上人來人往,行色匆匆,擔憂著趕不上下一處景緻。蘇子的塑像靜靜地站在湖畔,站在嘈雜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清逸縹緲。

每個人都想沾一沾文人的氣息,可文人氣韻哪是輕易可以沾染的。

蘇堤原不是景。

元祐年間,蘇子被貶杭州知州,這是當年五十四歲的他第二次邂逅這座美麗的城市。上一次相逢是在十幾年前,他是通判,同樣是被貶,風雨飄搖。他始終懷著一顆心,哪怕早被追名逐利的政客們澆的透濕,哪怕在心底有一刻真的懼怕過。

西湖水早已不如往日動人,湖水不再清冽,湖面不再寬廣。這是生活飲用的水,是農業灌溉的水。髒了一池水,少了一個湖,對官員來說不急,對百姓來說卻是火燒眉毛。

疏浚西湖,他想了十幾年,計划了十幾年。他來到杭州,又離開,兜兜轉轉再次回到杭州,這件事還是非由他做不可。

老天留下這樁差事給他,是緣分是責任,是一場歷經十數年的諷刺。

時光匆匆轉輾千年,蘇堤春曉成為西湖十景,三潭印月印上了人民幣,蘇子的詩詞成為人們傳頌的珍寶,曾經的那樁歷史公案終成笑談。

西湖畔的那人早已飄然離去,那人的故事還在流傳。

湖水依舊,人生代代。

你記得都江堰,也請別忘了蘇堤。

二、

在治理西湖的很多年以前,年輕氣盛的蘇子路經荊州,寫下十首詩,中有一首:

沙頭煙漠漠,來往厭喧卑。野市分獐鬧,官船過渡遲。

遊人多問卜,傖叟盡攜龜。日暮江天靜,無人唱楚辭。

官場沉浮數十載,他曾居廟堂之高,也曾處江湖之遠,從開封到海南,他磕磕絆絆,顛沛流離,也安之若素。

早年遊歷時寫下的那首詩,宛如一句讖言,一路伴隨於他。

北宋的政治,說陰暗不陰暗,說磊落不磊落。文人向來相輕,到了官場更是越演越烈。原本只是政見的不同,偏偏要被人打造成你死我活的爭鬥。

於是,在浩浩蕩蕩的熙寧新政中,有一出轟轟烈烈的烏台詩案。於是在王安石和蘇子交流碰撞中,憑空多了一群非要扳倒蘇子不可的御史台大夫。

以文論罪談何容易?搜羅蘇子「罪證」花費了他們大量的心血,甚至其中有人為「解讀」一首詩,花費了整整四個月。

我以為人生短暫,斷不該如此虛度。但偏偏就是有人願意用如此多的時間去給人捏造一個罪名。

真像是一場笑話。

雖然,那樣的官場怪像,一直都存在著。這樣陰溝里的卑劣,蘇子或許早已預見,或許從未想過。但這樁事確確實實地落在他頭上,落在了被他牽連的親友身上。

官場如戰場,戰場要什麼品行?誰還會記得千年前文人的雪操冰心?

楚江都不再有人唱楚辭,何況官場?

獨善其身尚且不易,誰來兼濟天下?

其實也沒那麼悲觀。王安石還在,吳充等人還在,還有大批的人持著不同政見去幫他。官場並非無品行。

那年的柏樹森森,鴉聲陣陣。牢門緩緩開啟,仿若一個漫長的省略號。蘇子被賦了閑職,眼前是廟堂之高,也是江湖之遠。

三、

總有人問我,你發現你喜歡的人有缺點會怎麼樣?

我也總回答說,人無完人。

在因烏台詩案被羈押的幾月中,蘇軾曾留下兩首絕命詩,這兩首詩,為人感動,同時也被一些人詬病。

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

柏台霜氣夜凄凄,風動琅璫月向低。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額中犀角真君子,身後牛衣愧老妻。百歲神遊定何處?桐鄉應在浙江西。

有人不懼生不怕死,那是真豪傑。

但也要容忍留戀生命卻堅守底線的人的存在。

絕望和悲傷,不過人性而已。

一場烏台詩案,他是真的怕了。

可他還是蘇軾。

或許他不再「奮厲有當世志」,或許他愛上了「來往一虛舟,聊從造物游」,或許初心已改,但他不忘。

他說,此心安處是吾鄉。

他說,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他隨著斗轉星移如孤鴻般流離,他一路唱著歌。

路曼曼,是該有人唱一曲《離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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