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滿舊時光的槐花飯

我打小就饞,個高體瘦。據姥姥說,每天就是搖晃著麻桿一樣的四肢,五脊六獸地四處踅摸找好吃的。偷吃過大山楂丸、酵母片、還干嚼過板藍根、麥乳精和奶粉。當然也用兩天時間偷吃過一大盆山楂醬,那個見甜食就紅眼的年齡,並不感覺難以下咽。

住平房時,姥姥家門口有棵大槐樹,粗到一人抱不住。每年春夏之交,槐樹花開,清香四溢,一串串懸在枝頭煞是好看。不知道是不是記憶錯位,總感覺小時候家門口那棵樹開出的花,比現在看到的任何一棵都茂密,香氣也更充溢。

槐樹花期大概有兩周,但第二周花就老了,落在地上些許。想吃槐花飯,萬萬不能等到第二周,用來食用的槐花和蔬菜、肉食一樣,以嫩為好。兩節長竹竿相接,頂端再綁個鐵絲做的鉤子。上房,這次不是揭瓦,是勾槐花。房頂上的人拿鉤子勾,戰利品放進隨身的袋子里,本著不糟蹋東西的原則,下面還有個人負責撿漏。有一回我撈到上房,勾的興起,差點掉下去,當時表面若無其事,心裡忽悠一下。擱現在這要掉下來,吃貨的帽子摘不掉了,為口吃,差點把命搭上。

槐花洗乾淨,配以水和麵粉,攪拌均勻後上籠屜蒸熟。可以拌著油鹽醬醋吃,但我們家通常是蒸熟後,再炒一下。這種烹飪方法做出來的食物,在山西方言里統稱為「不爛子」,我老家臨汾,屬晉南,則管這飯吃叫「谷蕾」(具體的字還待查)。槐花谷蕾炒著吃無疑更贊,油鹽醬醋蔥姜蒜的煙火氣,槐花沁人心脾的香氣,辣椒花椒若有似無的小小麻辣,這諸多味道疊加在一起,成為我腦子裡每年春時的惦念。好花不常開,槐花谷蕾更不常在,這樣的美味一年最多也就兩頓,因為家裡人多,頓頓吃槐花,估計會把樹薅死。

這棵槐樹春天開花供嘗鮮、夏天還肩負遮陰蔽日。暑假時我們常在樹下寫作業,下跳棋。那時夏天晚上睡覺不關窗,有風吹過時,槐樹葉沙沙作響。槐樹不能死,可還是差點死了。有次暴雨,電閃雷鳴,狂風驟做把槐樹吹了個眼斜嘴歪。雨停了我們出去看,槐樹頹了,樹根表面薄薄的水泥地皮都開裂了,傾斜的樹榦差點把電線壓斷。後來槐樹的枝椏被鋸了很多,茂密巨大的樹冠沒了,剩下小小的幾撮,好像連葛優都不如了。那時候起好像再沒吃過槐花谷蕾。

但誰能擋住山西人吃面的熱情啊,土豆經常有,姥爺就隔三差五做「土豆谷蕾」。雖然土豆比槐花管飽,但它就是普通的飯,和季節無太大關係,因不稀缺,以至於提不起興趣。少了季節性帶來的獨一無二,少了上房勾花的樂趣和過程,自然也享受不到那份馥郁清香。

我比較愚笨,不大會做飯,別說包子,連饅頭都蒸不像樣,麵食只會個揪片。回想起來,我姥爺刀削麵一絕,我姥姥則能把莜麵做出花來。各種麵食我不會做,但小時候都是吃過,能叫上名來的。這槐花谷蕾太多年沒吃,但氣味卻深深植入記憶,每年春天聞到槐花香,就在心裡把當時遺留下來的片段和味道在心裡默默複習一遍。記憶有時會騙人,也許這味食物根本沒有街邊的烤冷麵好吃,但因為不可再現的稀缺,就更令人心心念念,平庸里也生出無數個好來。

那一束束穿透槐樹葉投射下的斑駁陽光,那不知疲倦的夏日蟬鳴,伴著一個瘦高女孩在午後醒來。她拂開粘在額頭上碎發和汗水,光腳走在水泥地上,猛灌下半缸子涼白開,思忖著如何偷吃掉廚房紗網罩著的半個西瓜……有時我感覺童年好像走遠了,但有時候又感覺它就住在味蕾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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