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後的那些事(一)

出去旅遊,除了看景就是看人。除了看活人也看死人,除了常看的帝皇陵墓有時也會看到生命的終點之旅。如你有幸到過喜瑪拉雅山脈兩邊的西藏和印度,看過西藏天葬和恆河火葬,一定會終生難忘,記憶深刻。深刻到足以引起你對生命的重新思考,深刻到足以改變你對世界的看法,深刻到覺得自己是個脫胎換骨的人。

還在上班的那會兒給學生上課,當聽者倦怠時,我會講些旅途中的小故事作為調劑,每每都引得學生歡呼雀躍。其中西藏天葬和恆河火葬是保留節目,聽完後他們總是會露出迷瞪瞪的眼神,若有所思。

一、

2004年暑假我進西藏旅遊,這次的目的地是阿里的神山聖湖。到拉薩後租車談價需要等幾天,我便乘著等待的間隙去看一直想看的天葬。

離拉薩最近並且還在運作的天葬台在直貢梯寺,距離拉薩約3小時車程。每天臨晨操作,如果想要清晨到達,公共交通一定是沒有的。我前一天通過住宿的門房聯繫好租車,10人座,1000元。隨後到八廊街轉了一圈,遇到遊客模樣的就上前兜售要不要同行,只問了幾個人就滿座了,相互留下電話。

第二天半夜2點多駕駛員就開著一輛舊麵包車來了,沿路接上約好的同行人,最後11人,駕駛員 說多一個人要加收50元。一車人半醒半睡中任那輛破車在黑漆漆的夜裡狂奔。

天剛放亮時到達半山腰的直貢梯寺。直貢梯寺是噶舉派的中心寺院,位於拉薩以東墨竹卡工縣。進入寺院正門,門票人民幣20元(或是10元,記不清了),沒顧得上看一眼寺院本身,就繞到寺院後面,沿蜿蜒小路來到一處空曠起伏的山谷中。遠處山連山、青連青,經幡飄揚,天空中飄著淡淡的雲,少有的秀麗風景,這是個讓令人安心的地方。

一塊大大的開闊地,用約二米多高的鐵欄柵圍著。我們從小門進入欄柵區,欄柵內已有五六十隻半人高,壯實的禿鷲悠然信步。看客不多,總共十幾個人。天空下起了濛濛細雨,我穿起了隨身帶來的塑料雨披。

欄柵內靠邊上有一個小棚屋是放工具的,小屋前用石塊鋪成了約20平米左右高低不平的「水泥地」,還有幾個石礅。

這天有六具肉體身升天。他們全身裹著白色哈達在小棚屋門口的地上,有的坐,有的躺,靜靜地等待。

二個小喇嘛拿一根大粗繩,一人一頭,將禿鷲們欄在一邊。它們都很順從,雨水把它們灰白的羽毛弄的濕答答的,有點醜陋骯髒。

四五個天葬師圍著黑色膠布長圍兜兜,戴著紅色尖尖的喇嘛高帽。他們先把裹在屍體上的白色哈達去掉。哈達說白了就是一條長長的白布。天葬師們拎著布條的一頭,任屍體向一邊翻滾,一會兒一具具白生生的屍體就橫七八豎得在地上了。昨日還鮮活的生命今天就像是菜場里殺白雞,瘦的好看,胖的鼓著白白的肚子有點點噁心。所以減肥真是活人和死人共同的話題。

我站在大約七、八米開外,膽大的站得很近。

天葬師們拿起三、四十公分長的彎刀開始動手。先開膛,出內臟,然後拎起一隻腳剔下肉,再換一隻腳;拎起一隻手剔肉,再換一隻。三下五除二就只剩下一副腿腳顯得很長,頭顯得很小的骨架。他們每個人都很有氣勢地將整副骨架「啪」地往石礅上一放。

出內臟時一陣順風,濃濃的屍臭味撲面而來,站在邊上的姑娘立馬蹲到地上「哇哇」直吐,我趕緊用雨帽檔住鼻子。

待六具屍體都成為骨架「啪」地往石礅上放好後,小喇嘛將繩子一松,禿鷲們蜂擁而上,各自嘴上銜著食物,原地紛紛騰空,從我們的頭上拍著翅膀飛過。我趕緊將雨帽再一次嚴實地遮住頭,唯恐那肉掉下來。禿鷲們黑壓壓地盤旋於天葬台的上空,不一會兒,它們又都回到原地。

第一次看天葬,這場景雖在預料之中但還是太過驚悚,以至於我沒有注意刀法。

兩個小喇嘛再一次用大繩將禿鷲們欄到一邊。

天葬師們從工具房裡拿出大大的木鎚子,用力砸向骨架。骨髓飛濺,站得近的躲之不及。然後又從工具房裡拿出幾大盆糌粑,將糌粑與砸碎的骨頭揉合在一起,倒到地上。

再一次請禿鷲們過來帶走。

一霎時,地上乾乾淨淨。

場地邊有一個小小的爐灶,二三個男親屬將哈達這些身外之物投進去燒了。

沒有莊嚴神聖的儀式,沒有生離死別的悲傷,沒有呼天搶地的嚎啕哭聲。眼裡沒有恐懼,唯有肅穆的神情,唯有心底的祝福,一如親人明天會回來。

我們照原路下山,大家都沒有說話。小路上有人背著裹著哈達盤「坐」在背婁里的逝者上山,與我們擦肩而過。

雨已經停了,雲層中露出大片明亮的天空。山下是童話里的村莊。風從遠方吹來,我聽著山中風的聲音,像是被群山召喚。多年後想起仍身臨其境。

西藏人相信禿鷲雄鷹是太陽鳥,他們說見過貓屍、狗屍但沒有見過禿鷲屍,它們死時是直奔著太陽而去,熔化於太陽之中。他們相信禿鷲能帶他們上天。有的人認為這樣的說法過於浮淺、片面和偏頗,把天葬上升到宗教的高度,是把肉身當作這一世最後的行善。

n客觀地說人生的終極與生存一樣,首先是自然環境的產物,然後才是生產方式,再來才是宗教。人死後無外乎天葬、地葬、水葬、火葬。西藏高原空氣稀薄,不用高壓鍋連一鍋飯都燒不熟,火葬是萬萬行不通的。如果土葬,屍體則不易腐爛,埋的不夠一定深度會被禿鷲等野獸刨出來,垵得太深日後一具具都是木乃尹。西藏處於雅魯藏普江上游水流湍急,如果水葬,屍體不作處理從上自下漂的話,那情形也是不可想像的。看來天葬不失為是一個好辦法。

回拉薩的路上一車人七嘴八舌,有的說死人先要到寺院內停放驗明身份,打通天靈蓋;有的說在夏天,屍體從各地運到天葬台成本也是一筆大數目;有的說這幾天我不吃肉了;有的說我的衣服上被濺到了骨髓。記得其中一位是剛從墨脫走出來的廣州中年男人,皮膚呦黑得讓我心生崇敬之情;一位是帶著小姑娘做翻譯的韓國大叔,他說已來看天葬第三次了,因為都沒有拍到照片還想再試試,但這次也未能如願。那年頭還是膠捲的年代,全過程小喇嘛一直看著我們不讓拍照,一發現就會衝上來把相機內的膠捲抽出曝光;同車的小夥子用那時還很笨重的錄像機偷偷在雨披下拍了一段,橫一條腿,豎一隻胳膊,好沒意思。

回到拉薩市區正好是午餐時間,從早到現在一直沒有吃東西,也不覺得餓。

那年女兒安安小學剛畢業,任憑我如何動員就是不肯去,留在客棧睡覺。可能真的還小,但錯過了不知何時才能補上。回來看到報道,那年卸任的國足教練米盧回國前也專程去西藏看天葬。

二、

從第一次2004年在加德滿都濕婆廟(帕斯帕提納神廟)看到印度教徒的火葬,到2012年瓦拉納西全程觀葬禮,再到上個月又一次來到瓦拉納西,我從開始的好奇不解和震驚到後來的深思與感悟。

喜瑪拉雅山脈冰雪融化後,由東向西流入恆河三角洲,流到印度一個叫做瓦拉納西的地方,拐個彎從此由西向東流。瓦拉納西在恆河西岸,東岸是一毛不生之地,每天太陽從那裡起來,晚上又悄悄的回去,有如神跡。因此瓦拉納西成為印度教的聖地。活人沐浴河水可洗去一生的罪孽,死人在岸邊火化,骨灰撒入恆河,可以免受輪迴之苦。所以死人、活人和遊人都爭著來瓦拉納西,這裡每天從早到晚人聲鼎沸,交通擁擠混亂,大街小巷神牛擋道。

印度教徒死後用布包裹住全身放在竹製的簡易擔架上,身上鋪滿鮮花。現在是用汽車送到瓦拉納西,然後由6個男眷扛在肩上,喊著口號(我聽不懂),意氣奮發、神彩飛楊地穿過摩肩接踵的人群,抬進老城,穿過小巷,來到火葬河壇。那天我在Blue Lassi吃著當地最有名的香蕉奶昔,就那一會兒功夫,小店門口抬著屍體去火葬河壇的隊伍就有三隊之多。

Manikarnika Ghat與Harishchanre Ggat是火葬河壇,其中Manikarnika Ghat被印度教徒認為是最吉祥的地方。

屍體抬到河壇後看似很隨便地放在地上,親人多由穿著艷鮮紗麗的女眷們席地陪伴著,男眷們去辦買柴火等事;沒有親人的孤單地躺著無人理睬。

火葬河壇頂上堆放著大堆大堆的木柴。最好的是檀木。鋸成一米多長,粗得比大腿粗,細的比手指細,粗細搭配。根據財力購買不同的品種和數量,用一桿大稱斤兩不差。

將粗的柴火放在下面,細的放在上面,搭成井字形後,男眷們將死者抬到恆河水邊,把死者全身浸入聖河,沐浴聖水,再從水中抬起放到搭好的柴火上,再灑上一把把顆粒樣的助燃材料。

Doms(火葬場的工作人員的統稱,Lonely Planet上說他們是被剝奪了種姓的人)拿開蓋在死者的布蓋頭,讓他(她)臉朝太陽沐浴陽光。

我先後兩次間隔四年來到恆河邊觀葬禮,湊巧亡者都是老婦人。那天我仔細端詳那位老婦人。印度人凹凸有致立體的臉龐,在褐色皮膚的映襯下,顯得很削瘦,額頭點著紅沙,唇上抹著鮮紅的口紅,雙眼緊閉,神態安詳。

我與她近在咫尺看到的已然是不同的世界。太陽照在她的臉上是如此的炫目,我在她臉上看見一瞬間的永恆,然後立即被塵世打斷。掮客又來問我要不要拍照,拍照交錢,給多少都行。四年前那次我來這裡,立即有人貼上來跟我說,不可以拍照,為在這裡等死的窮人捐些柴火錢吧。四年了與時俱進,不再要求捐柴火錢,而是你需要拍照嗎?交錢500元(人民幣50),隨便拍。無語啊,遠方也苟且。

男眷們擁在她身邊合影,留下她這一世最後的樣子。

婦人的丈夫從恆河裡舀來一缽水,將大米和花瓣浸濕,一把一把灑在她的臉上和身上。男眷手上都拿著的一小把柴火,此時上前象徵性地添上。

Doms交給她丈夫一把中間夾一顆碳火的稻草,讓他舉著稻草圍著死者繞三圈,然後將已繞旺了的稻草伸進她身下的柴火堆中。一時間起煙,火苗上竄。火苗舔到她的腳,舔到她的臉,最後變成了熊熊大火。

女眷們一直坐在遠處觀看,沒有靠近。然後,所有人離開火堆,來到河壇上面的空地棚內,唱茶聊天,我想他們一定在說些與死者相關的話題。

沒有生離死別的悲傷,沒有呼天搶地的嚎啕哭聲。每個人的眼中沒有恐懼,唯有肅穆的神情,唯有心底的祝福,一如親人明天會回來。

一具屍體燒完大概要3-4小時,待火焰完全熄滅冷卻後,有的人家將已分不清人灰還是柴灰的灰燼全部細心掃起,用金子黃的綢布包好,乘上小船,划進恆河,撒入水中。有的任由doms們用鐵鍬鏟到恆河裡。

走進瓦拉納西小巷深處,可以看到在黑暗角落裡等死的窮人和苦行僧們,空氣中迷漫著期待。無論逝者生前如何貧窮、卑微、孤獨,在聖河裡沒有種姓差別,沒有等級之分,都升華為富有、尊嚴、溫暖。恆河河壇日日夜夜屍煙裊裊縷縷,伴隨逝者轉世。

三、

西藏天葬、恆河火葬不講入土為安,不留遺物在這世,當然也不會有墓地比房價高的話題。

死亡是人類永遠繞不開的的命題。古埃及人認為靈魂必須依附肉體而存在,如果肉身不在,靈魂將無所依,所以他們要做木乃尹,保全肉身以保全靈魂。美國有位醫生做過實驗,人死的時候,體重會減輕21克,他說這一定的靈魂的重量。基督教認為靈魂是像火一樣的東西,靈魂的重量因好人壞人而不同。

藏傳佛教與印度教一樣認為靈魂不死,轉世輪迴。古印度教對靈魂輪迴的解釋是:「輪迴正如一支燃燒的蠟燭,你拿著這支燃燒的蠟燭去點燃一支新蠟燭,會看到火從這支蠟燭傳到那支蠟燭,輪迴的主體就像這火一樣,你既不能說新蠟燭的火就是原來那支蠟燭的火,也不能說這兩支火是毫無關係的。」我喜歡這樣的解釋,有如恆河每晚夜祭後人們放逐河中的花燈,中間放著點燃的蠟燭,隨波逐流,搖搖晃晃,時亮時暗,慢慢地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

我與大部分的現代中國人一樣沒有宗教信仰,但每當此時,我寧可信點什麼。

我不懂佛法,我只是在想:如果靈魂不死、轉世輪迴,那麼我們每個人已經來到世上很多年,只是換了不同的軀殼和記憶。我們每個人都是在永久的時間中漫遊,只是從一個生命渡到另一個生命;如果靈魂不死、轉世輪迴,那麼西藏天葬、恆河火葬處理的僅僅是人的皮囊,這讓我在親人去世時特別受用;如果靈魂不死、轉世輪迴,那麼我相信路上行走的每個人、每個生靈都可能前世與我有愛恨情仇。所以在後來的印度旅遊中,我會朝每一個相遇的人微笑,向每一個生靈點頭致意;如果靈魂不死、轉世輪迴,我好奇自己下一世會變成什麼?變牛、變鼠還是變蜘蛛?變狗、變貓還是變只猴?

一次在機場遇到一批來印度朝拜的香客。我說我願下世投胎為一顆樹站在路邊,如席幕容詩中說的那樣,他們說我的想法太可笑了,樹日晒雨淋太辛苦,他們天天求佛轉世成高級的生靈。不知是我無知還是他們已胸有成竹。我想如果真有來世,即使苦難也無所畏懼,能換個外形、換對眼睛、換個角度看看這世的親人就心滿意足了。如果真有來世,我們對病痛、對年老、對死亡則不用恐懼,何必天天看心靈雞湯。

那天我觀葬後沿河壇無目的地走著,太陽照在身上正舒服,一位印度老哥正在專心地默寫經文同時嘴裡念念叨叨著。我在他邊上坐下整理思緒。他寫完一張後仔細地撕下,小心地折好放入懷裡,然後連說帶比劃地告訴我,他的經文是用來獻給聖河的,他要死在這個地方,隨水而去。一會兒他點起斗煙吸一口,從身邊的包裹布上撕下一小塊布條包住吸嘴,遞給我要我也吸一口。他一口、我一口,他一口、我一口,愰惚中如前世的老友,久別重逢,那份感動久久在心中泛濫。臨別時請他合影,他整整衣衫擺出最真誠的Pose。

我一邊看著恆河水匆匆向前一去不回頭,一邊遙望遠方恆河源頭彷彿看到青藏高源展翅高飛的雄鷹。朋友,如果你想談談生命,就去看看天葬;如果你想談靈魂,就去瓦拉納西恆河河壇邊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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