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婦,鮫人,和我成為野種的黃昏
1:寡婦
我們村有一個姓李的女人,長得極美。丈夫曾經睡過別人的老婆,被打得很慘,後來同他爹一起去跟船,沒過兩年就死在海上。寡婦成為寡婦之後,有一次夜裡,洗完澡出來就發了瘋,一絲不掛跑到林子裡面去。村裡人的幹部要找人去拉她回來,但聽說她跑出去的時候手裡拿了一把刀,那些熱心腸的男人就都卻步了。這樣待了兩天,我的一個二流子表哥從外地回來。他聽說了這事,就拿了一些糖餅,和一個巨大的鍋蓋,像厲害的兵士一樣潛入林子。黃昏,他穿著褲衩牽著寡婦從林子里出來,手裡還拿著那個鍋蓋,上面已經被刀砍得不成樣子。後來有男人們問,寡婦厲害吧?表哥神秘地笑,說,他老公那次被你們幾個打壞了,從來沒碰她,我就給她治了治本。
表哥那天晚上就和寡婦住到一起,在天還沒黑的時候弄出很大的聲響,像要挑釁那些紅了眼的男人。第二年,寡婦懷上了孩子,表哥二流子的本性又發作了。有一次趕集,他看到一個漂亮的外地女人,就乘著人流的掩護上去摸了一把她的屁股,這個女人轉過頭,笑嘻嘻地說,哪只手摸的啊。我的表哥脫下手套,左手在空中揮舞了漂亮的一下。
後來我聽人說,天還沒有黑透,有幾個人來到寡婦家,把表哥從溫暖的床上揪了起來。帶頭的問,你知道那個女的是誰嗎?我的表哥正發著懵,那人又說,局長家裡的保姆,你以為保姆就只是保姆?哪只手摸的?
表哥失去了左手之後,寡婦沒有離開他。後來他們家辦了兔子的養殖場,還送給我的媽媽許多小兔,那時候它們是我的寵物,但有一次染了病,死掉的大半。
2:跑在風裡
小時候沒有太多的娛樂,就記得年關的時候會有電影隊來村裡。那時候天已經很冷了,但小孩們還是掇著板凳,在太陽還沒下山的時候去佔個好位置。心眼活絡的中午就去了放電影的打穀場,擺了攤子賣瓜子和梅子干,也有人拿了鍋和爐,倒上油炸起果子來。但幾個鎮的電影隊就一個,片子也很少,幾個抗戰的,一個《媽媽再愛我一次》,還有一個忘了名字,是演林沖和魯智深,這在當時是我的最愛。
記得這個武打片剛在我們村子裡放的時候,整個打穀場擠滿了人。光柱從電影機里射出來,照在米袋質地的幕布上,有坐在機器下面的人故意站起來,巨大的影子就投在幕布上。大家都笑,有人在大喇叭里說,靜一靜,電影要開始放了。幕布忽然黑了下來,片頭曲就響起來了。
我已經忘了具體的情節,就記得後來林沖一刀把一個壞人劈成兩半,其中一半還會說話,還有一幕就是林沖的老婆被人按在床上,露出了乳房。這電影在我們村放過之後,我意猶未盡,又跟去隔壁村看了一回。再後來他們去到四里地外的另外一個村,我媽媽覺得太遠,姐姐們又都沒有空,所以不讓我去。那天我很沒有精神,也不太吃東西,我媽媽覺得這樣不是太好,剛好我有一個表哥也要去,就托他帶上我。
我的這個表哥從小沒了父親,據說是被幾個人用鋤頭柄敲死在田埂上。沒人教他做人行事,他就毫無意外地成為了一個二流子。我們很早就出發,我背著兩個矮凳,表哥在前面走著,風很大,吹起他的風衣,這讓他看過去像一個胖子。天很冷,我記得我們走了很久,到了那個村,場子裡面已經擠滿了人。
天黑了,電影開始演,我的表哥給我買了一個炸果子,又在我的耳邊說,別看了,摸奶去吧。我搖搖頭,表哥又說,那你別亂跑,我摸一會就回來。
他就像一條鯰魚一樣滑入黑色的人群里。我則等著電影里的把人劈成兩半的情節,在快要演到那個地方的時候,幕布忽然暗了,土場上的燈亮起來,有女人喊,抓住那些王八崽子。於是我看見七八個少年從人群里竄了出來,就像被追趕的野兔。我的表哥也在其中,他對著我喊,跑啊,獃頭。於是我棄下我爸給我做的小板凳,跑在有月色的田畦上,跑在風裡。
表哥後來被抓住了,這對於一個二流子並沒有什麼。但據說抓住他的那個姑娘,與我同村,姓李,長得很美。
3:吃草的人
這事是聽我媽媽說的。有個遠房親戚是不務正業的男人,常常賺死人的錢。在鄉下,死了人是一件大事,必須要花掉許多錢,家屬才覺得安心。這個男人給死人抬花圈和龕轎,或者做孝男。家屬們為了添加悲傷氣氛,通常會請上一些老婆子來哭喪,有時候也請男的來哭,這就叫孝男。男人很少做這個,所以那個親戚還算搶手。但這些都算兼職,他還有更重要的事,就是殺牛。
牛都是耕地的黃牛,在年老的時候,是要被殺掉來吃肉的。很多人不願意干這個事,一則養得久了,有感情。二則牛是十月懷胎,有靈性。親戚殺牛的手藝是有師傅傳授,聽我媽媽說是這樣的:老牛耕不動田了,就在草地上吃草。我的親戚摸著一個木槌上去,靠近牛的身邊,先撫慰一陣,喂幾把草,然後喊道,投胎去吧。一個木槌掄圓,往牛的天靈蓋上猛得一敲,那牛就倒在地上,掙扎幾下,再也起不來了。
有一次那個親戚做完孝男回家,在一處田埂上喝水,那死了人的家屬就來了。他們爭執起來,家屬們說事情沒有辦完他就領錢走了,我的親戚說他們給的錢就只夠哭到下葬。這幾個家屬火氣大,一起上來,要把給他的錢搶回去。我的親戚爭不過,就大喊,你們沒有男人哭得出來,才請我去的。你們正是不孝,不孝。這裡頭有個家屬是個半大小子,聽不過去了,隨手撿起田埂邊的鋤頭,一柄子掄圓,打在那個親戚的天靈蓋上。他瞬間就失了魂魄,倒在地上。幾個剛剛和親戚聊天的人看出了事,也跑了過來。於是這十幾個人圍在他的身邊,有人提議報官有人說先送醫院,正爭著,那個親戚忽然四肢著地,起來,用嘴拱草來吃,大約吃了七八口,才咽了氣。
後來政府的人來了,那幾個看到的都去做了筆錄。口供大約一致,只是有個人似乎聽到一個鼻息不暢的聲音,像是說,投胎去吧。
4:兔子
小時候我家裡養了很多兔子,有一次它們染了瘟疫,死掉大半。它們的飼養者,我的媽媽傷心欲絕。她把剩下的幾隻半死不活的兔子,丟進放著干番薯藤的煤房,鎖上門,將此事忘卻。
來年的時候,有一天黃昏,我媽媽去煤房取番薯藤燒火,發現傾斜的瓦片屋頂上坐著一隻黑色的兔子,夕陽的餘暉將它的寂寞放大數倍,並且讓它光芒四射。她打開煤房,發現那幾隻兔子已經吃掉所有的干番薯藤,在堆成山的原煤上打洞做愛,繁育出無數的小兔,它們蹦蹦跳跳,派出精英溜到房頂,尋找更可靠的食物來源。我媽媽鎖上煤房的門,將這個福音告訴我的表哥,我那崇尚暴力的表哥操起他雕花的彈弓,來到煤房前,我站在他的身後,將自己代入他的身體:彼時的表哥還沒有啤酒肚和糖尿病,有著碩大的肱二頭肌和茂盛的鬚髮,正值金光閃閃的青年時光。他的腰間掛著沉重圓潤的蒼蠅棗核,猶如掛著一袋子彈,拉弓的姿勢充滿力量,優美至極。夕陽將他裝著假手的手臂刻成一道剪影,我的表哥將彈弓拉到將要斷裂的臨界點,鬆手,蒼蠅棗核的子彈劃破黃昏的空氣,黑色的兔子應聲滾落。
那天晚上我們吃了一頓豪華的兔肉。天快亮的時候,腹痛讓我發出第一聲呻吟,之後,我們全家趕在破曉之前都進了醫院。媽媽說,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了過世的爺爺背著她在拔芨芨草,我媽媽喊他,他也不應。打算走的時候,爺爺忽然轉身,在夢裡他長了一張黑色的兔子的臉。
5:磨刀
磨刀在鄉下算是職業。一個有著輪把的圓形磨刀石裝在板凳上,磨刀師傅扛著它,手裡拿著串起來厚鐵片,邊甩邊喊:磨刀磨剪刀,磨刀磨剪刀喲。小時候我的表哥對磨刀師傅抱有複雜的感情,只要一來,就要跟在後面。他喜歡看刀具接觸旋轉的磨刀石,迸發的一串一串的火花。後來他和那個磨刀的成了朋友,那人路過表哥家門口的時候會刻意停下來,多甩幾聲,好讓他知道他來了。跟著好幾次,有一天磨刀師傅說,你做我的傳人吧。表哥高興壞了,回家告訴父親,我以後要去磨刀啦,父親樂了,但還是胖揍了表哥一頓。
那個師傅的傳人終究不是我的表哥,後來他下海做了船員,他的兒子接過了板凳,成為這幾個鎮上的唯一一個磨刀的師傅。坊間的傳聞是這個男人生性風流,技巧了得。長大的表哥見過幾次,印象中他年紀很輕,鼻樑高高,全身白肉,夏天的時候喜歡把衣擺打成結,露出從襠下延伸到肚臍的茂盛的毛髮。有一個清晨這個師傅來到村裡,表哥鄰居的老婆,一個生養了四個女兒仍風韻猶存的母親,穿著寬鬆的睡衣站在門口,招呼他進入那個黑漆漆的屋子。
黃昏時刻,鄰居在一個好事者的引領下,忽然回來。而接下來的一幕,我的表哥無數次向我說起:先是幾聲刺耳的爭吵,然後是沉悶的撞擊聲,再接著,那個脾氣火爆的男人,揪著磨刀師傅的頭髮,從陰暗的房間里出來,他的老婆在後面大聲喊著說,只是多聊了幾句,沒有做什麼。鄰居聲如宏鍾,你們聊天聊到床上去了知道嗎?
他將這個被傳頌的男人甩在院里的矮畦上,然後脫下衣服,抽出皮帶,爬了上去。黃昏的太陽在他的緊實的肌肉後面勾勒出一圈金邊,在餘暉之下,皮帶划出漂亮弧線,他就像一個古羅馬憤怒的鬥士。
古羅馬的鬥士,表哥的鄰居,在擒獲外鄉的偷情漢子之後,沒有獨吞戰果。村裡的男人聽聞此事,不約而至來到他家,給那個被綁起來的倒霉蛋賞上幾拳。
尷尬的事情發生了,第二天這個男人就奄奄一息,所以鄰居放下老婆被操的糟糕心情,挨家挨戶湊錢,希望能把這個技巧了得的男人送去醫院。更尷尬的是來年冬天,他的老婆懷孕,生下了一個男嬰。磨刀的男人並沒有認這個孩子,後來他娶了一個姓李的女人,長得很美。
6:鮫人
我的爺爺過世前的那個冬天,天氣格外得好。他整天就閉著眼坐在藤椅上曬太陽,身上裹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軍大衣,就像一隻衰老的巨蠶。他聽見我的腳步,就眯著眼睛喊,獃頭啊,來吧,爺爺給你講鮫人的事。那時候我已經不小了,但對世界的所有未知仍然保持著旺盛的好奇。我就這樣坐在爺爺的身邊,這個老船員用長滿繭的手拿起一杯茶,喝下去,鬆弛的脖頸上的喉頭上下蠕動,發出古怪的聲音。他開始講述,年老使他的言語破碎,那個活在海底的怪物,就在這個時候,猶如鬼魅一般住進我的腦海。
有一年秋天,鮪魚群從北邊下來。過完中秋,我的爺爺跟船離開了家,同行的還有那個磨刀的男人。他們日夜兼程,卻始終沒有碰到鮪魚。在一個黃昏,網終於像樣地沉了。眾人拉上來看,發現其中有一隻鮪魚的身上掛著魚叉。有人拔下來看,叉頭是魟魚尾巴上的刺做的,這顯然不是人乾的。有人怕了,要走。船主卻不肯。鮪魚越來越大,第二天清晨,大多數人都累了,磨刀的就頂了上去。他在人們進入睡夢的時候大聲喊,眾人起來,以為中了鮪魚皇。網沉得幾乎要破掉,有大物掙扎,快出水的時候,有人看到了一個藍色人形的影子。
我的爺爺說到這裡,又閉上眼睛,似乎過往的時間在此刻縮成一個點,他就那樣輕易地一跨而過,站在當年的自己身邊:鮫人離開水,發出呲呲的聲音,就像鼻子塞住。他通體幽蘭,頭頂是硬質的冠,額頭凹陷,有細細的孔。眼窩很深,眼睛大而且黑,沒有眼白。手掌有透明的蹼,雙臂細長,尾鰭則像海牛,但要更寬。有人喊,弄死他,有人已經開始拿魚叉。鮫人在掙扎,它露出牙齒,眼神兇狠。遠處游來一群藍色的東西,就在這時,磨刀的男人砍掉網繩,鮫人落入水中。
磨刀的男人沒有受到指責,船東換上備用的網,但鮪魚群已經走了。眾人都決定歸航,走了沒有多久,似乎有東西在敲船底,船東叫磨刀的去探查,但他下去之後,就沒有再回來了。
我的爺爺說到這裡,轉過頭來對我說,我知道他回來過,有一天早晨我開門,看見我給他的掛符,掛在你的脖子上。
爺爺說到這裡,又再一次閉上眼睛。我對著滿院子的陽光想像那個黑夜,磨刀的男人赤身露體,推開自己的家門。他的妻子洗完澡出來,看見一個腮部肥胖,身體發著藍光,長著細細鱗片的人。男人吐字含糊,言語里夾著呲呲聲,他說,跟我去水裡吧。女人在這個時候知道那是自己的丈夫,男人向她伸出手,她看見他的手掌已經開始長出了蹼。女人慌了神,覺得見了水鬼,要拖她一起陪葬。於是她抓起一把刀,赤著身子跑進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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