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球郵輪:六百餘中國人的「甜蜜生活」
一
地中海的傍晚,天色逐漸暗下來,「歌詩達大西洋號」停靠在雅典西南角的比雷埃夫斯港口。在淡藍色海水的映襯下,這艘環球郵輪燈火通明。
這是個12層樓高的龐然大物。船上載著600多名參加環球旅行的中國遊客,旅程長達86天。今年3月1日,他們從上海吳淞港口出發,已途經香港、東南亞、馬爾地夫、開羅、蘇伊士運河。現在即將開啟這次環球之旅的最精華篇章:地中海之旅。接下來這一周,他們將遊覽西方文明的發源地:希臘與羅馬。
3月28日,我匆忙從酒店打車到了港口,過了安檢口,在碼頭的免稅店裡,我第一次見到了這艘郵輪上的乘客。近1個月的海上漂泊之後,此刻,他們正興奮地在免稅店裡挑選希臘本地產的橄欖油和肥皂。為了比較挑選出一款價格與容量的最優搭配,一位中年女乘客掏出手機上的計算器,將貨架上所有的橄欖油按標籤與標價迅速計算了一遍。
深夜11點,原定10點開船的大西洋號仍然紋絲不動。在位於第二層甲板的前台,一位臉色鐵青的香港男乘客從電梯里疾步走出來,他的粵語又快又急,對前台的服務員嚷道:「我要下船!這船不安全,把護照還給我!」
船似乎壞了。之前已有人到前台鬧過幾次。「把船長扔到海里去!」一位乘客大喊。流言與八卦也是漫長旅途中必不可少的調劑。有幾位乘客偷偷告訴我,船之所以不走是因為「有人跑了!偷渡了。」而「偷渡」的人數也從1人很快「上升」到了3人。
「中國人太著急了。」廖耀宗搖著頭說。11點半左右,在第二層甲板的「甜蜜生活」中央大廳,廖耀宗睡不著,拉著我和他聊天。
甜蜜生活中廳,是這艘郵輪上最吸引人的地方之一。跨越十層甲板,從大堂酒吧可以一直仰望到大西洋俱樂部。大堂一側的三個柱狀吊燈,由義大利著名的Murano玻璃製成,並配備了三部豪華透明的觀光電梯。讓人恍惚想起費里尼鏡頭裡《甜蜜生活》中羅馬上流社會聚會歌舞的狂歡場景。
廖耀宗51歲,來自天津,畢業於南開大學哲學系,是一位房地產富豪。剛上船那幾天,幾個中國乘客們為了在「提香」餐廳門口拍照的順序吵架,甚至差點打起來。「急什麼啊,咱們還有三個月的時間呢!」廖耀宗說,「能來參加環球之旅的人,肯定都是嚮往文明的。大家能上船,就已經是為文明做了很大貢獻了。」
廖耀宗這次帶著妻子與父親一起參加環球旅行。「我們三個人的船票錢等於把一套房子扔到海里去了啊。」這次環球郵輪的船票市場價大約20萬元人民幣,但歌詩達對啟航的價格給出了更優惠的折扣,平均下來每人大概15萬人民幣左右。
作為世界上最慢的旅行方式之一,與飛機相比,環球郵輪更加費時,也更昂貴。在上海吳淞港口啟航時,歌詩達為這次旅程舉辦了一個隆重的新聞發布會。廖耀宗參加了那次發布會,一位外國媒體記者問他,為什麼會選擇郵輪?他給出了一個詩意的答案:「天空不是人類休息的地方,人類應該去親近海洋。」
二
剛登上這艘船,你會有種錯覺,彷彿來到了某個歐洲小鎮。船上的中國人紳士而禮貌,即使素不相識,他們也會在走廊和電梯里對你點頭微笑,甚至主動問好。「你好!」「Morning!」甚至有男士會主動為陌生的女士開電梯門。
但3月1日剛上船時,他們對於來自陌生人的問候還感到彆扭和拘謹。對於這段新鮮而未知的旅程,有人甚至帶上了洗衣機、電飯煲、榨汁機和洗臉盆,還有人帶了30斤茅台,有個姑娘帶上了幾大箱子零食,有人精心準備了100多張與目的地相關的電影海報、郵票。一些老年人為了給兒女省錢,不在船上買水,偷偷帶了好幾大桶飲用礦泉水。
如今一個月過去,他們已在船上經歷了精彩的泳池派對、拉丁舞派對、阿拉伯之夜、70年代復古派對,甚至還有經典的西方音樂劇,卡魯索劇院的歌劇表演。他們似乎正在習慣和接受西方人的交流方式。
大西洋號的設計靈感源自義大利導演費里尼,混合了夢境與巴洛克藝術,各層夾板均以費里尼的經典作品命名,從第1層到第12層分別是:雜技之光、甜蜜生活、大路、羅馬、小丑、阿瑪柯德、訪談錄、八又二分之一、舞國、楊帆、月亮之聲和卡比利亞之夜。
這艘郵輪的載客量其實可以達2680人,雖然只賣出了600多張船票,但歌詩達郵輪公司仍然很滿意。這個歐洲最大的郵輪公司成立於1854年,最早是在熱亞那和一些地中海島嶼之間運送織布和橄欖油。現在他們打算進軍中國市場,用了將近三年的時間組織這次旅行。
中國的郵輪生意其實還不大。2014年中國乘坐郵輪的遊客人數大約是70萬,而美國和歐洲分別有1000萬和600萬。但是中國的這個數字在兩年內增長了79%——有人預計中國會在2017年之前成為世界第二大郵輪市場,並在未來最終取代美國成為第一。
七、八年前,當天津港口來了第一艘郵輪,當地人都擠去看熱鬧,大家都沒見過那麼大的船,廖耀宗也擠在人群里,當時他已經擔任某地產集團的副總裁,正是中國地產業的黃金年代。「我當時就想,將來一定要帶著我爸爸坐上這種大船出去玩玩。」他說。
「對中國人來說,郵輪就像八十年代的羊絨衫,很貴,很少有人穿,於是你就想早晚也要去弄一件來穿穿。」廖耀宗說,「就像賓士寶馬,中國人通常只願意買這兩種車,其他車即使比這個貴也不買,因為別人不認識,不知道你有錢。」
廖耀宗是中國第一代房地產商。九十年代,剛大學畢業沒幾年,他就想賺點錢給自己辦一個體面的婚禮,當時的有錢人用父親的話來說都是「二道販子」,從南方倒賣衣服、電器和瓜果等賺到了錢,但部隊出身的父親覺得這個工作「太丟人」,於是廖耀宗進入了房地產行業。
但現在,中國的房地產行業正遭遇一個平台期,這讓廖耀宗憂心忡忡。他擔心政府的拆遷費用下降,這意味著當地的房價也要下滑。土地、鋼材和人力成本都在上漲,再加上通脹因素,市場疲軟,開發周期更長了,生意越來越不好做。
尤其在到達雅典之前那長達6天的漫長航海日。「在船上什麼也幹不了,我能不擔心自己的生意嗎?」廖耀宗說,「這三年,我基本把前三年賺的錢都虧進去了。」
歌詩達郵輪為所有乘客組織了各種舞蹈課、手工課、義大利語言課、民族表演、泳池派對、魔術表演等活動,還有棋牌娛樂、遊戲廳、卡拉OK可供消遣。還以50個臨近的船艙為單位組成了郵輪社區,由社區主任組織了舞蹈比賽、麻將競賽、乒乓賽和郵輪達人秀等活動。
精力充沛而熱情的大媽們是這些活動的主力軍。她們成功地將廣場舞移植到了郵輪上。每天晚上,在甜蜜生活中央大廳的吧台舞池中,大媽們地跳起了「小蘋果」。每當樂隊點歌時,她們就大喊:「來個小蘋果!」持續兩周之後,廖耀宗忍無可忍了。他跑到前台對服務員說:「不許再唱小蘋果了!我實在受不了了。」那是他上船以來唯一的一次投訴。
還有一件事讓廖耀宗心煩。在9層的自助餐廳,有一位客人的頭上長了一塊癬,有時候很癢,這位客人就在吃飯時隨手拿起餐廳的叉子去撓頭。在這艘龐然大物里,70歲以上的老年人佔去一半人數,最年長的乘客88歲,最小的乘客只有12個月。他們涉及的領域涵蓋了這個國家最醒目的一些職業:國企退休員工、私企老闆、醫生、詩人、攝影家、作家、企業家、畫家、歌唱家、古玩家、金融家、選秀歌手、名模等等,其中商人佔了大多數,而商人中絕大部分是做房地產出身的。
「船上的酸人太多了。」廖耀宗對此不屑一顧,「很多人不過是給自己的頭銜前邊增加一個『環球』的稱號而已。」他靠著桌子,微眯著眼睛冷眼旁觀著這艘船。已經接近午夜零點,中廳空無一人。船還沒有啟航,隨著碼頭的海浪像搖籃一般輕柔地搖擺。
三
第二天一早,我醒來時已經9點。掀開窗帘,船還停在雅典的碼頭。在第二層「甜蜜生活」 大廳,人聲嘈雜,中廳的沙發上擠滿了人,氣氛有些緊張。八個服務員脊背挺得僵直,表情緊張地並排站在前台,為湧上來質詢的客人解釋:「技術原因。」
「到底是什麼技術原因,你給我說清楚!」一位年齡較大的男士用手指著一位中國籍服務員,指頭幾乎要碰到她的鼻尖了。小姑娘的臉瞬間漲紅,鼻尖滲出細密的汗珠。船上有833名工作人員,來自29個國家,其中中國員工有160人。幾位穿著工作制服的義大利人站在酒廊旁邊焦急地談論著什麼。
為了平息旅客的不滿,歌詩達號29號當天為中國客人們安排了免費的岸上游項目。上午10點半,客人們在碼頭乘坐訂好的大巴前往雅典市區。
由於這是個臨時決定,臨時安排的導遊小姑娘英語不太好,也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一路上解說起來有些局促。在大巴車上,一位男遊客手裡拿著一沓列印好的攻略,不停地打斷她,為她糾正一些小失誤。
「停!停!停!」一位短髮中年女客人突然站起來大聲打斷小姑娘,對車上其他人說:「導遊偷工減料了!沒有翻譯完整。」她站起來走到車子的前端,用一隻手指著雅典當地的女導遊,另一隻手指著小姑娘說:「這樣,你說一句,你翻譯一句。」
小姑娘有些尷尬,一緊張又把籃球館(Basketball)翻成了足球館(Football),那位男遊客依舊大聲糾正她說:「又說錯了!」車上的人哄地一下笑了起來,儘管這笑聲有些嘲弄這位男遊客,但小姑娘更加尷尬了,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小步,把臉藏在座椅靠背的後邊,車上的人看不到她的表情了。
而在雅典衛城的腳下,另一群中國人被一道簡單的數學題給難住了。
廖耀宗選擇了自由行,他下船的時候遇到了另外5個乘客,於是6個人決定包一輛計程車一起遊覽,一共70歐元,每人平均約出12歐元。正要出發,船上另一位阿姨也想加入,一共7個人,於是計程車司機把價格提高到了80歐元。
問題來了,請問現在每人該出多少錢?80歐元除以7等於11.4歐元。錯了。這位阿姨給出了不同的答案,她是這樣算的:原來6人70歐元,每人出12歐元,現在只增加了一個人,並未增加其他人的成本,而價格只提高了10歐元,所以多出的10元由她來出,其餘人仍然每人出12歐元。
兩種方案,這位阿姨所承擔的成本只少出了1.4歐元,不到人民幣10塊錢,但為了破解這道數學難題,7個人花了半個小時。最終廖耀宗和其他船員退讓了。
傍晚回到船上時,我的房間里收到了一封通知:船修好了,明天早上前往聖托里尼。一場小風波終於平息了。
四
在郵輪上,你經常能聽到這樣的對話:「我們在紐約買的裸鑽真是太便宜了……」,「我家裡那好幾塊OMG手錶,保養一次就得不少錢……」,「我們這次本來想帶個保姆上來的……」
電影泰坦尼克號里提到的「New Money」之間的較量總在暗暗進行。誰在酒吧的消費排名第一?誰在賭場玩多大的?誰的相機是徠卡的?誰住的是頂級奢華全景陽台海景套房?誰今天去岸上遊覽時買了哪款奢侈品?在船上,彷彿有一個無形的排行榜,而誰今天又不幸地跌出了這張榜單。
每個乘客花15萬買到的只是一張船票的價格,其他各種消費需要自己另付。比如每個靠岸城市的岸上游價格、晚上酒吧的消費、互聯網服務、咖啡廳、免稅店、賭場以及健身美容SPA等等。
中國乘客似乎既闊綽又節儉。船上的互聯網WIFI套餐分為幾種,他們很快選出了最划算的100美金套餐。同時,為了節省流量,很多人寧願等著去岸上或碼頭找免費的WIFI上網。
房間里的瓶裝飲用水價格通常在5美金左右,有些客人會去自助餐廳接免費的水回房,或者從岸上想方設法帶回幾瓶水來。船上組織了需要付十幾美金的品酒會,去參加的人寥寥無幾,但如果是免費活動,卻又被擠破了頭。有人在卡魯索劇院看劇或者表演時把手機或雨傘落在那裡了,卻從不見撿到的人去前台歸還。
更多客人的投訴,集中在不合口味的飲食、各種服務的瑕疵上。位於第二層甲板「甜蜜生活」的前台,成了矛盾的集中爆發地。
不過,還有一種投訴超越了這些層面。就在24小時之前,80歲的上海退休教師嚴先生義正詞嚴地從房間衝到了前台。讓嚴先生感到不滿的是,船上的電視節目中播放了海外一個脫口秀節目,其中抨擊了中國的政體與現狀等。
「我不能容忍!」嚴先生和老伴兒拉著我坐在3層甲板的弗洛里安咖啡廳說,「他們有什麼資格評價中國的政體和現狀?我們現在有錢出來環遊世界,還不是因為中國經濟繁榮,祖國強大了嗎?」嚴先生有點激動,嗓門提高了幾度。
真正的弗洛里安咖啡館(Caffe Florian)創建於1720年的威尼斯聖馬可廣場,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咖啡館之一,據說海明威也曾在那裡流連。「小點兒聲,小點兒聲。」嚴先生今年76歲的老伴兒不時地扯一下他的衣角,提醒說,「公共場合說話小點兒聲,不要打擾別人。」
嚴先生聯合了幾個老同志一起去前台投訴了好幾次,「中國人不能再被外國人欺負。」他說。幾個小時之後,這檔節目終於停播了。「我們勝利了!」在走廊里,嚴先生和另外幾個老同志激動地握手慶祝。
嚴先生和老伴兒退休之後一直熱衷於旅行,也是資深的郵輪遊玩家,可以輕鬆對比出公主郵輪與此次歌詩達郵輪的優劣以及服務的細微差別。
1998年香港剛剛回歸時,嚴先生和老伴兒去香港旅遊,覺得維多利亞港的燈火輝煌,簡直是另一個繁華世界。而這一次環球旅行經過香港時,嚴先生有了新的感受:「維多利亞港也不過就是那樣嘛,看起來那麼小,我們上海的外灘也不亞於他們呀。」
嚴先生還特意和一位香港當地麵館的女老闆聊起來,「香港回歸以後怎麼樣?你們支持『佔中』運動嗎?」他問。「不支持啊,家裡小孩聽了別人的話出去鬧事,我擔心死了,餐廳的生意也受到損失,差點關門。」聽到女老闆這麼回答,嚴先生感到很欣慰。
2006年,受簽證和收入以及假期等因素影響,中國出境游乘客還不多,在法國的一家酒店裡,嚴先生甚至被服務員誤以為是日本人。2012年,嚴先生第一次辦理簽證參加郵輪旅行,當時的簽證制度極為嚴苛麻煩,不僅需要出示兩位的結婚證,還需要去公正。那時候,中國還沒有長途郵輪旅行產品,兩人只好飛到歐洲和美國去乘坐郵輪。
「人家歐美的車都是讓人的,他們一點兒也不著急,從來不和行人搶路。」嚴先生說。「歐洲人也不存錢,他們的社保制度有保障。」老伴兒補充。
五
在郵輪上的各種八卦調劑中,有兩段羅曼史流傳甚廣。
第一段是關於Summer女士和船上的義大利鋼琴師盧西亞諾。船上的一個小姑娘跟我發誓說她看到了兩人在日光甲板上手拉手,但兩位男女主角跟我發誓說他們並沒有拉手。
Summer今年52歲,來自中國四川。她頭髮卷卷,總是笑眯眯的。「多麼詩意,一艘船就這麼慢慢地繞著地球轉一圈。」她眯著眼睛,手指輕輕地在空中划了一個圓圈兒。
她是1978年恢復高考後的第一批大學生。1988年,海南獨立建省,Summer放棄了每個月100元的工資和單位分房的優厚待遇,決定和男朋友一起隨著中國的20萬大學生去海南闖蕩一番,兩個人約好:「至死不回頭」。
Summer見證了九十年代海南炒地皮的瘋狂。連街邊不認字的賣檳榔的老太婆都能掏出一張紅線圖(賣地皮的官方文件),把一塊已經轉手了5、6次的地皮以上百萬上千萬的價格向路人兜售。每次有人去看地,她們就帶著對方到海邊指著茫茫大海說:「這裡就是未來要填海造田的地方。」
海南的房地產泡沫終於破滅後,其中一小部分人賺到了錢,大部分人黯然離開海南島。Summer是留下來的3萬大學生之一。1991年,她堅持要借幾萬塊錢買下丈夫所在的建築公司的原始股。她的遠見得到了回報。兩年後,建築公司上市,Summer幾萬元的投資翻了幾十倍,變成了幾十萬。又是兩年後,Summer開始用她的第一桶金投資房地產項目。2006年,Summer和丈夫離了婚,用她在房地產行業中賺到的錢開始投資有機農業。
「上船半個月的時候,真是煩躁得很啊。」Summer說,四川人一般口味比較重,郵輪上的飯菜雖然做了中式的調整,但仍然很寡淡。尤其是那漫長的一周航海日,每天飄在海上,什麼也幹不了,實在難熬。Summer決定去學學船上的義大利語課程,下課之後她就去找義大利鋼琴師盧西亞諾練習新學到的內容。
盧西亞諾來自羅馬,今年60歲,一頭銀髮,每次在甜蜜生活酒吧彈鋼琴的時候,他總是邊談邊唱,歌曲的節奏很歡快,他唱歌時總是轉過那雕塑般的面龐對觀眾微笑著,擁有無數粉絲。
「Summer的義大利語學得很快,她很聰明。」盧西亞諾說,「我喜歡和中國人聊天,他們總是很真誠。」盧西亞諾給Summer看自己以前演出的視頻,還打算向她學習中國歌曲。Summer把今天新學習的義大利語單詞拿出來重新溫習了一遍,在表演的間歇,兩人又坐在沙發上聊了起來。
但另一段羅曼史小故事,則有點小憂傷。
3月1日剛上船那天下午,袁野在甜蜜生活大廳的酒吧遇到了來自西西里島的義大利樂師Mauruzio,兩人一見如故,一起拍了張合影。兩個人從來沒約會過,但總能在自由行的景點偶遇。「他也許不知道,他給我帶來這麼多快樂與惆悵。」袁野說。
雖然語言不通,但兩個人還是慢慢熟悉起來,合影也越來越親密。他們一起在日光甲板上曬太陽,在舞會上打招呼,細心的義大利人還熱心地做起袁野岸上游的導購,雖然她什麼也聽不懂,但他還是執著地在一張紙上認真地寫滿了各種價格和品牌的名字。有一次,在馬爾馬里斯島的海灘邊,袁野做了個要跳海的動作,Mauruzio嚇得立刻衝過來抱住她。
袁野是中國第一代售樓小姐。八十年代中期,出來賣房子是一件很丟人的事。「說明你進不了正式的國家單位。」她說。她2002年下海,做起了房地產生意。袁野和前任丈夫結婚是1983年,當時她只有21歲,對方是自己的領導介紹的,兩個人認識還不到一個月,相處沒超過48個小時,也從來沒有約會過。
大西洋號抵達希臘聖托里尼島時,在那個到處是浪漫藍白房子的小島上,湛藍的愛琴海邊,袁野又遇到了Mauruzio。聖托里尼的山腰上開滿明黃色的野花,兩個人一起在山坡上一起漫步,拍照,浪漫的義大利人為她唱了「Everybody is changing」這首歌,還採了一束鮮花給她。
但那是兩個人最後一次見面。4月1日,愚人節,袁野一個人在提香餐廳里。Mauruzio在西西里島下船了。由於語言不通,袁野甚至不知道義大利樂師是否和自己告別過,但Mauruzio給她留了一個類似社交網路的賬號。我幫她搜遍了Facebook、Whatsapp、Skype等西方人常用的社交網路工具,但沒有找到那個賬號。我問遍了我所能找到的船上所有的樂師和船員,但由於Mauruzio不是郵輪公司正式簽約的員工,沒人知道這位來自西西里島的義大利樂師的聯繫方式。
「那束鮮花還在房間里,雖然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地球上,但已經不可能再見啦。」袁野傷感地喝著悶酒。
六
4月2日早上,大西洋號終於抵達羅馬附近的港口,我們隨著船上的一個自由行旅行團進入羅馬市區。車上大部分遊客是老年人,一位戴著鴨舌帽的大爺舉著手裡的DV,把窗外的景色和導遊的介紹全部錄了下來。
一位台灣來的女地產商一個人佔了兩個座椅,她大約五、六十歲,頭上戴著一頂鮮紅的毛線帽,身上穿著從房間裡帶出來的雪白的浴袍。「我老了,怕冷。」她說。當導遊安排其他客人坐在她旁邊時,她用手一擋,把導遊小姑娘拉近一點說:「你讓她去和別人擠一下吧,我老了,怕擠。」
導遊開始介紹羅馬的古建築,台灣女乘客對周圍的幾個大陸老年遊客說:「千萬不要去看古建築,勞民傷財,不值得,還不如去購物來得實惠。」接下來的一路,她開始給幾位客人講述如何鑒賞不同產地的龍蝦。
「對於羅馬,大家還有什麼關心的問題要問嗎?」導遊問。車裡一片沉默,過了片刻,一位坐在車子後部的阿姨小聲說:「他們的房價高嗎?」聽到義大利導遊介紹後,這位阿姨發現羅馬的房價也沒貴得那麼離譜。過了一會兒,她又問:「他們的社保制度怎麼樣嘛?」
快到達目的地時,導遊說大家要在這裡下車,5個小時之後再回來集合,鴨舌帽大爺有些急了。他把DV機一關,生氣地說:「我們不會講英語啊,你們怎麼能把我們扔在這裡。」導遊趕緊解釋:「您選購的這個岸上游產品是自由行,不會英語的人應該在另一個團里,全程有導遊翻譯的。」
「那你們帶我們去景點嘛!反正你們也沒事情。」鴨舌帽大爺後邊座位的一位大爺喊道,另外幾個老年男乘客也跟著嚷嚷說:「就是嘛,我們不認路啊。」車裡亂作一團,幾位大爺越說越激動,鴨舌帽大爺嗓門越來越高,臉色漲得通紅。
台灣女客人突然站起來,趁亂把車上的義大利導遊姑娘叫過來問:「Hermes、克里斯汀、LV、雪奈爾、Prada……?」義大利姑娘被這一串中英文混雜的名字給弄糊塗了,一臉困惑。台灣女客人趕緊對中國導遊說:「你幫我問問她,我要買這些品牌的當地設計師的作品在哪裡?一定要當地設計師的。」
車裡的年輕人毫不掩飾自己對這一幕的厭惡。坐在我旁邊的Y先生,從北京來,他對著這群老人豎起了中指。上一次他這麼做的時候,雙方差點兒為此打起來。「來啊!我才不怕他們!」他對著這群老人大喊了一嗓子。Y先生是60年代末生人,但在船上,他已經算是年輕人了。
當中國導遊把羅馬和下一個行程目的地巴塞羅那做對比時,一位大爺不滿地嘟囔說:「你羅馬還沒講好,就去講巴塞羅那。」坐在他前兩排的另一位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士扭過頭來搶白道:「有本事你去把羅馬買下來啊!」大爺不再講話。
「這艘船應該是年輕人的,他們應該出來看看這個世界。他們才是中國未來的希望。只可惜,中國的年輕人正被困在城市裡當房奴。」Y先生說。他把手裡的羅馬地圖用力折了一下,朝老人們狠狠地白了一眼,戴上耳機,把臉扭到窗外去了。
七
我下船的前一天晚上,在位於第三層甲板的冬季花園,我又見到了廖耀宗。他決定在郵輪離開歐洲之前也提前下船。「急著回去掙錢啊。」他半開玩笑地說。
這次回去之後,廖耀宗想改行了。「時代變了。」他望著窗外漆黑的一望無際的海面說。當他剛進入房地產行業的時候,中國人對所有「有錢人」都格外尊敬,哪怕他們穿運動鞋搭配西裝,穿花尼龍褲子配皮鞋。但是現在,中國人把那些富得只剩下錢的有錢人叫做「土豪」。這是廖耀宗最害怕的一個稱號。
「我不想讓我的女兒以後對別人說,我爸爸是個開夜總會的。」為了避免這個稱號,他不買「長槍短炮」式的照相機,他只買徠卡,而且要配上英倫范兒的白金漢相機包。他也不買賓士寶馬,他還讀歐陽山尊和王度廬。
「房地產行業太粗暴了,不適合干一輩子。」廖耀宗想改行去做文化教育產業,比如黑膠俱樂部,藝術性沙龍、馬術等與素質教育相關的行業。「人家歐洲培養一個貴族要三代,咱們也得抓緊時間了。」他說。
4月4日,郵輪到達巴塞羅那。我在這艘龐大的郵輪上待了一周。這七天里,我做了個小測驗,問船上所有我碰到的人同一個問題:「你覺得中國的未來是什麼樣的?」他們的回答驚人的一致,包括廖耀宗。他說:「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覺得這個問題不是我該考慮的。想了也沒用。」
我在那天中午下船,地中海陰晴不定的天氣突然飄起了一點小雨。站在巴塞羅那的港口,我回望著大西洋號巨大的帶著字母C的明黃色煙筒。這艘載滿600多名中國人夢想的郵輪正在從春天開往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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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部分人物使用化名)
作者:李媚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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