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之幻影·藍色鄉愁

這是一個在北半球構思，在南半球起筆，回到北半球才完稿的故事。區區一萬字，卻寫了兩萬公里。

藍山一直在那裡等著我，億萬年來，只為向我講述一個考拉為了尤加利樹而變成睡美人的故事。

想想藍山億萬年來的美麗滄桑，只化為了與我擦肩而過的那抹藍色瞬間。但那等待在南半球季節里的不老容顏，卻全都封存在了這個藍色家園中，直到我將這段蔚藍的隱秘往事公之於眾。

1.何為夢境，何為現實？

悉尼藍山，迷霧森林，藍色仙境。這是一片由無數尤加利樹組成的綠色海洋，空氣中四處瀰漫著醉人的藍色，那是萬千尤加利樹揮發出的油滴，在陽光照射下呈現的幽藍光澤，這是它得名藍山的原因。丹霞映著藍天處，便是神奇的三姐妹峰，它被英女王伊麗莎白二世譽為「世上最美的風景」。從漆黑的太空遙看地球，這顆藍色的小星球寧靜而美好，閃耀著柔和的寶石藍，而那抹最深的藍，便是南半球的藍山。

在萬千尤加利樹中，有一棵筆直地伸向天際，小考拉就睡在它上面，他緩緩地動了下，剛睜開惺忪的睡眼，就又重閉上抱著尤加利樹繼續睡去，他已經一連睡了很多天。

藍山的藍色光影，小考拉將其視為夢境，可他並不出生在這裡，他出生在沒有藍光的現實世界。

2.永被放逐的靈魂，無處容身的孤獨

小考拉出生在澳大利亞內陸地區，那裡炎熱缺水，生存環境極其惡劣。他出生時額頭上有個「王」字，活像一隻小老虎，又不幸天生跛腳，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總是被小夥伴們所嘲笑，後來更是被當作怪胎而排斥，被放逐出了族群。從那時起，他就被迫過起了在澳大利亞大陸流浪的生活，他漫無目的地走啊走，從中澳大利亞的艾爾斯岩，到東北部的凱恩斯，再到西南海岸的珀斯，他看過南太平洋的遼闊，見過印度洋的浩瀚，躲避過昆士蘭的如火驕陽，也領略過黃金海岸耀眼的金色沙灘。可是，即便天下之大，也終沒有一個容身之處。

考拉本該棲息在桉樹林中，基本不用下地的，他卻只能這樣像只老虎一樣獨自走南闖北。有時，他覺得自己不是考拉，因為但凡考拉總有一棵可以棲息的尤加利樹，可他沒有。小考拉大部分時間都在路上，根本沒太多時間去睡覺，對於這個每天都要睡上20小時的物種來說，他每天8小時的睡眠真是太可憐了。

3.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直到有一天，他拖著疲憊的身體來到了藍山，看到了那片瀰漫著藍色氣息的蔥鬱尤加利樹林。他大口地呼吸著清新的藍色空氣，欣喜地走入了林中，爬上了其中的一棵。他真的太累了，就緊緊地抱著它，只想永遠地睡去，這是他失散多年的家，終於找到了。那麼多年來，他終於有了可棲息的地方，他感覺腿不再跛了，再也不會有人去歧視他了。他抱著它，彷彿擁有了整個世界；背對著它，彷彿擁有了對抗全世界嘲笑的勇氣。

（藍山三姐妹峰）

其實，這棵尤加利樹並不算最直的，但卻最對他的眼，讓他想到了夜晚孤獨時天上的南十字星，那是他的指路明星。他與他的尤加利樹相見恨晚，就像是久別重逢的老友。那一晚，他爬到樹頂，遙望著晴朗夜空中的南十字星，流下了熱淚。那一夜，平時只睡8小時的他，奇蹟般地一連睡了80個小時。

他抱著它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變成了一株水仙花：

「古希臘時，有位叫納西索斯的俊美少年，無數少女對他一見傾心，但全都被他高冷地回絕了。美麗的山中仙女伊可也愛上了他，但還是被他給拒絕了，伊可因此鬱鬱而終。伊可的死引來了眾神的憤怒，眾神紛紛詛咒納西索斯，讓他永遠自負到不會愛上別的人，這之後，納西索斯果然再也不會愛上任何人了。一天他來到河邊，看到自己在水中的美麗倒影，以為那是另一個人，被他的美貌所迷倒，愛得無法自拔。終於，他難以抑制心中對他的渴望，跳入水中欲與他求歡，終溺水而亡。眾神出於同情，讓他死後化作了水中的一株水仙花，此後，納西索斯和水仙花便一直作為了西方文化中自戀的象徵。

那天，小考拉被逐出族群，他以為自己註定要孤老一生了，如納西索斯一般，再也不會愛上任何人，只有自己能夠作自己的水仙花，除了愛自己外別無選擇。直到有一天，他來到湖邊，看到了水中自己的倒影，真的是一株水仙花。他伸出小爪子去撈，試圖撈起那朵水中花，卻只激起了一層漣漪，原來那畢竟只是幻影。再之後，漣漪散盡，倒影處出現了尤加利樹的影子，變成了他真實的水仙花。原來，註定只能愛上自己倒影的他，也有另一個自己可以選擇，這個另一個自己，便是他的尤加利樹。」

夢境中，他流下的口水從樹上滴到了地下，隱約傳來了輕柔的夢囈：「你好啊，我的尤加利，我總算找到你了，我的水仙花。」

晚風拂過，吹得樹葉沙沙作響，似在淡淡地回應道：「我一直在這裡，原來，你也在這裡。」

4.神之藍山咖啡：芸芸眾生的沉浮掠影

加勒比海畔，牙買加的藍山被海水映得蔚藍，這裡因此而得名藍山，這裡出產的咖啡是全世界最好的。神悠然地駕著他的火戰車駛過天際，在藍山上空稍作停留，拿起了杯子，輕品了一口藍山咖啡。剛才駕車的疲勞，瞬間就在咖啡的香醇中恢復了過來。

藍山咖啡，味道順滑、醇厚，在陽光下呈柔和的金黃色，是世上唯一酸苦兼備且能讓人享受的咖啡。

很多年前，那時神已經是天界的統治者，他也是這樣喝著藍山咖啡，看著人類文明的第一縷曙光出現在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的上空，又在恆河流域和黃河中游次第升起，尼羅河攜著偉大文明的泥沙奔流入海，後來才到了克里特島，到了伯羅奔尼撒，始有「永恆之城」羅馬，再到博斯普魯斯海峽畔君士坦丁堡的逆天崛起。

那時的咖啡還算是好喝的苦味，可是更多時候，卻往往沒那麼好喝：

他看過更多的是，從小亞細亞綿延到希臘伯羅奔尼撒的戰爭，亞歷山大無敵的馬其頓方陣步兵踏平已知世界，漢尼拔翻越阿爾卑斯山遠征羅馬，聖城耶路撒冷在十字軍與伊斯蘭文明間的幾度易手幾經起滅，「上帝之鞭」阿提拉對西方文明的野蠻毀滅。從阿金庫爾到特拉法爾加，從凡爾登到斯大林格勒，從奠邊府到「沙漠風暴」，哪一次不是哀鴻遍野。

太多的戰爭與毀滅充斥著人類的歷史，所謂的人類文明，不過是連綿不斷的戰爭史，夾雜著短暫的和平間隙。

他無數次地嘲笑過這個愚蠢的物種，為了莫名其妙的利益，就向同類發起了曠日持久的無謂戰爭，就像是幾群螞蟻在打架，都不知道怎麼突然間就打了起來，每每這個時候，他都能從咖啡中喝出酸味來，這時他就會放下杯子，繼續駕著火戰車縱橫馳騁。對於這個物種，他實在不想耗費太多的精力去關注了。

5.舊神之黃昏：天界睡美人與死亡微笑。

其實，神是第四代天神。當新石器時代開始時，他還很小，那時天界的統治者是上一代天神克羅諾斯。直到古希臘時，他才至壯年，駕著火戰車在天空中肆意馳騁，在個人力量上達到了巔峰。他覬覦天界王位已久，但一直找不到一個正當理由去推翻老神的統治，直到有一天，他發現了老神睡美人的秘密：

「老神曾在天界以別的神的名義開了一間旅館，旅館中除了普通房間外，還有種特殊房間，只要符合條件的年輕女神，都可以免費入住。只是在入住前都會特別說明，這間房與普通的房間有所不同，特別是在客人晚上入睡後，具體有何不同不便透露，但卻可以保證，當第二天起床後，客人會跟住普通房間時一樣。當然，是否為了省錢而入住，是由女神們自己來決定的。

當女神入住特殊房間入睡後，老神就會來到她們的房間內，對她們做一些羞於見人的事，輕撫全身、欣賞她們美麗的胴體併流著眼淚聞她們身上的體香……但是，熟睡中的女神是不會意識到的，房間里的特殊裝置保證了她們可以一覺睡到天亮，但老神始終有一條底線，就是絕不破壞女神的貞操，也不傷害她們的身體。當天亮女神睜眼之前，老神會不留痕迹地離去，就像昨晚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他要保證，女神們醒來後還跟入睡前的一模一樣，就像是睡在普通房間里一樣。由於不可能知道他昨晚存在過，這便是女神們記憶缺失的一夜，卻也是保證她們不被傷害的一種妙法。換句話說，那一晚，只是女神們生命中一場場若有如無的夢；只是對老神來說，才是無比真實的現實。」

神以此為借口對老神展開了道德攻擊，眾神在得知此事後，也紛紛對老神進行了道德譴責，為了保住尊嚴，老神只好與神進行了一場王位決鬥。如日中天的神駕著拉風至極的火戰車，用太陽弓直接將已入暮年的老神焚燒成灰，得勝後還耀武揚威地將老神的屍體拖在火戰車後繞著天空轉了999圈，這是他的征服之舞，是他用火戰車的萬丈光芒，給自己在空中生生造出的恢宏凱旋門。他的英姿，震撼寰宇。

這本是一場完勝，但很多天神卻不這樣認為，他們認為神其實是敗了，因為老神臨死前說的最後一番話逆轉了形勢。當時，老神已被太陽弓射得烈火焚身，血肉模糊中，他視死如歸般地說道：「這場決鬥，我早知會必敗無疑，但我並不後悔應戰，因為我要捍衛我睡美人們的尊嚴，這是我的英雄主義。對我進行道德譴責的你們全錯了，睡美人不僅不是道德瑕疵，恰恰相反，它還是永恆之美。我對我睡美人所做的，從沒有你們想像的那樣不堪，我沒有猥褻過她們，對此我問心無愧。我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們睡去，只是看著，一看就一整個晚上，以此懷念那些在她們那個年齡時陪我走過青春的我的那些也曾風華絕代的女神們。而且，我也從未對外公布過我睡美人們的名字，這也是對她們的保護。我的凝視，對我來說，是我過往時光的青春永恆；對我曾經的女神們，是我回憶中她們鮮活的美麗容顏；而對我的睡美人們，是她們此刻的美麗長存，至那夜之後，她們的美麗，將由我在記憶中代為永久封存。記憶是實體的最高形式，雖然她們一覺醒來，絕不會知道昨晚我曾用羨慕的目光流連過她們，但這份我腦海中的美麗常駐，也可以算是我送給她們的額外報酬。」

他手指著神，霸氣凜然道：「阿波羅，別看你現在如日中天，但也只是暫時的，你也會有老去的一天。別看我現在垂垂老矣，但卻擁有年輕的你都沒有的優勢，因為我留住了時間。正值盛年的你，哪會知道，我的睡美人，正是我與永恆的不朽約定。唯有睡美人，才是這宇宙中，永恆的終極法則。你選擇了給生命以時間，而我卻選擇了給時間以生命——」

話未說完，老神就被焚燒成灰了，但他的確是在驕傲的微笑中死去的。至此，攻守之勢已逆。那些原先譴責他的神，不少都開始同情並理解起他來。

數日後，阿波羅還是順利登基了，但他卻一直無法忘懷老神死時驕傲的笑，似乎在嘲笑他只會逞一時的匹夫之勇，又像在對他無憾的一生作別——他始終想不明白，他死得那樣慘烈，卻為何還能那麼驕傲。這個死亡之笑，和老神最後那番話，成了他心中的謎：

給時間以生命，還是給生命以時間？

6.女神之幻影：愛如水墨青花，何懼剎那芳華

女神也愛喝咖啡，她是艷絕天際的愛與美之神維納斯，阿波羅同父異母的妹妹，她是在海的泡沫中誕生的，而她順滑的肌膚得益於藍山咖啡的滋潤。

（《維納斯的誕生》，波提切利）

天神們的視力都很好，可以在萬米高空上將地上的螞蟻腿看得一清二楚。有一天，女神無聊著閑看眾生，正好看到悉尼藍山，看到了在尤加利樹上酣睡的小考拉。有那麼一瞬，她覺得他很像睡美人。

她眼前又浮現出公元79年西西里島維蘇威火山爆發時的情景，那時她正與阿波羅一起喝咖啡：那場災難，湮沒了當時羅馬帝國第二繁華的龐貝城。覆滅前的一刻，有位母親在倒下時，緊緊地抱住了自己的女兒，試圖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為她擋住天災，死時，母女倆抱在一起構成了一尊飽含愛意的雕塑。她永遠忘不了母親眼中的安然與深情，她向來看不起人類這個渺小的物種，但在那一刻，她似乎看到了某種光芒，雖短暫，卻奪目，與神性相比渺小如塵埃，但卻十分可愛。

那是第一次，她從藍山咖啡中喝出了淡淡的牛奶味——可是，藍山咖啡，不是不加奶的嗎？

後來，在阿波羅與老神克羅諾斯進行王位決鬥時，老神死前的最後一番話也讓她想起過龐貝城的這對母女。她一直支持哥哥阿波羅去奪取王位，也鄙視老神的睡美人，可在老神死時，她才發現，在殘酷的外表下，老神和他的睡美人，也有著一種夕陽般絕望的凄美。

那是第二次，她從藍山咖啡中喝出了淡淡的牛奶味。

給生命以時間，還是給時間以生命？

——這是時間與生命交織時的雙重幻影，就像是藍山咖啡的苦味與酸味，總是在互相轉化著。

7.生死相依·共建藍色家園

自從那天第一次爬上了尤加利樹，小考拉便不再在陸地上四處遊盪了，他安心地待在樹上，就算偶爾爬下樹活動，也會很快回來，他每天的睡眠，也從8小時變成了20小時。他的生活方式，終於回到了考拉應有的節奏中，他本就是只考拉而不是老虎，這樣的生活更適合他，他每一天都感到了簡單的快樂和充實。

藍山，這片由萬千尤加利樹揮發出的油滴組成的氣體森林，被他看作是生命中浩瀚的藍色海洋；而那棵尤加利樹，則是他溫柔的藍色港灣。這裡是他永遠的夢境，是比他出生的地方，和他流浪過的所有地方加起來都要好的永恆家園。

8.離別之秋：你沒有如期歸來，而這正是離別的意義。

只是，待在樹上的時間長了，小考拉時常也會懷念早年四處流浪的生活，有些膩歪現在的偏安一隅了。他回憶起在凱恩斯遙望太平洋時的壯闊，黃金海岸的金色沙灘，艾爾斯岩的熾熱火紅，塔斯馬尼亞的清新空氣。終於有一天，他決定下樹出去走走。離別時，他用爪子在樹上划了兩下做記號，他知道自己終會回來，只怕回來後會認不出它。他的動作清綿如風，像是溫柔的愛撫，劃痕幾不可見，他很怕傷害到它。可是他不知道，他的離開，就是對它最大的傷害。

樹木比動物更長壽，往往擁有更多的智慧。尤加利樹看著考拉一跛一跛離去的背景，清楚地知道：從他爬上它的那天起，它就不再是原來的它了，他們完成了對彼此的馴化。從此，他就是它的考拉，它就是他的尤加利樹了。

小考拉離去的第一晚，尤加利樹的樹葉在悉尼的秋風中瑟瑟發抖，映著天上隱約可見的孤獨微光。常綠的尤加利樹，也感到了一絲深秋的涼意。

它遙望夜空，南十字星正向它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說：「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孤寂是藍山。」寒風吹得它的樹葉上下擺動，似乎在點頭回應著這句話。

小考拉又開始了流浪生活，在荒原，在曠野，在海濱。累了就隨便找塊石頭趴上去，仰望著天上的藍天白雲。有時，他也會路過尤加利樹林，隨便找棵尤加利樹爬上去棲息，渴了就隨便吃尤加利樹的樹葉，可是路上的尤加利樹，都沒有藍山的那種感覺。那種陌生的疏離感，讓他開始迷失，他每天的睡眠時間，又從20小時直降到了8小時。

夜晚，南十字星都會照常出現，小考拉會對著它時而左右搖頭，時而上下點頭，似在優雅地跟隨著它劃著十字。那一夜，流星划過夜空，他又回憶起那些年在藍山尤加利樹頂遙望南十字星時的場景：茫茫星海中，只有它是唯一能給他指明方向的永恆燈塔，不似這顆稍縱即逝的流星。

即使面積廣大如藍山，在那片浩瀚的桉樹綠海中，也只有那麼一棵尤加利樹可以讓他依靠，就像這片綠海之中的一葉扁舟，他駕著它，才不致在這片藍綠交織的洪流中沉沒。他們相依為命，那麼孤獨，卻又那麼溫暖。那種侵入骨髓的孤獨，只有那時才能稍微緩解。當他回到現實中來，意識到自己現在抱著的是一棵完全陌生的尤加利樹時，這種孤獨感就愈發強烈了。

他繼續一路走啊走，走過了艾爾斯岩，走過了達爾文港，來到了昆士蘭北部。有一天，他看到了一群土人，他們手中有個很神奇的玩意，扔出去後總是會飛回到手中，他們管這叫作飛去來器。一開始他很害怕，擔心自己是他們的獵物，後來才發現土人只用它來打鳥和袋鼠，才漸漸放下心來。他時常靜靜站在一旁，作為幸災樂禍的旁觀者進行觀察，看得久了，他也想到了什麼。飛去來器不管怎麼飛，最後都會回到土人的手中，只有獵術不好的土人，才會讓飛去來器偏離方向，飛得老遠，不復歸來。看著看著，他眼眶有些濕潤，他想到了藍山的尤加利樹，他渴望著空中飛翔時無拘無束的快感，卻更懷念拿在手中時的相伴相依。

那天晚上，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比之前他被同伴們剛驅逐出族群時更甚。他也在懷疑，是不是因為在尤加利樹上住了幾年，而讓他已無法習慣獨自一人了呢？漸漸地，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但他卻不知道，考拉這種從不喝水的動物，連他的淚水，都是尤加利樹給的。

他透過模糊淚眼，又看到了南十字星。南十字星的位置從不會隨著季節的變化而變化，它總是會時時守護在孤獨夜空中的正南方向，正如他睡覺時給他方向依偎的它。初見那晚的夢，水仙花再也不是幻影，而是另一個自己，它的水仙花終變成了尤加利樹。

原來，當他第一次爬上那棵尤加利樹時，就在心裡灑下了一粒種子。這顆種子，隨著時間的流逝，越長越大，終成參天大樹，便再也無法從心裡出去了。

9.愛之幻影·韶華之光

女神無聊時經常去讀人類的詩句，有次她讀到「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覺得人類的感動總那樣可笑。從她的角度看去，枇杷樹的壽命也不過50年，晚年終會漸漸枯萎，從幼年到「亭亭如蓋」所經歷的時間跨度，也不過是陣過眼雲煙。當時間的跨度再次被拉長，感天動地也就只是驚鴻一瞥而已。

在時間長河中，即使一時顯赫，又有何意義呢？

人類王朝的興盛，放在歷史長河中，頻繁得早就習以為常，看慣了無數沉浮，女神早就麻木了，百年之事，於她終不過轉瞬。

她見過亞歷山大大帝縱橫天下的颯爽英姿，羅馬帝國的不可一世，大唐盛世的豪氣干雲，拿破崙巔峰時的鋒芒畢露。可這一切，全都轉瞬飄散如煙，而今安在乎？

維蘇威火山的爆發毀滅了整個龐貝城，她見過一個龐貝人死在繪有植物花葉的壁畫下，那幅壁畫上有句銘文：「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永恆。」

這才是真理啊：人類歷史上最大帝國第二繁華的城市也不過如此，消失只在一夜，更何況其它？

10.朝樹夕植：世間所有的相遇，不過是久別重逢

不知道已經走遍了幾遍澳大利亞，小考拉就是一直找不到藍山，他已從小考拉變成了大考拉，又變成了老考拉，連他自己都已絕望，認為此生再也回不到藍山了，支撐他一直走下去的，只是慣性般的執念和莫名的鄉愁罷了。但在歷經千辛萬苦，就在他的跛腿快要老邁得走不動時，他終於再一次看到了那片藍色山谷。那片熟悉的藍色迷霧，讓他老淚縱橫。不用看記號，他馬上就找到了那棵尤加利樹，那幾乎是種本能，是一種沁入骨髓的默契。它已經老了，樹葉不再繁茂，樹榦不再筆直，但他還是激動地爬了上去，安心地抱著它，再次緊緊依偎在了一起——就像是長年的失眠症患者被治癒後第一次躺在柔軟的枕頭上，這一次，他又一連睡了很多天。

那一夜，有流星划過夜空。南十字星依舊閃亮，遊子終可遲遲歸矣。

他與它的相遇是在少年，重逢卻在暮年，這是一場用一生去譜寫的戀曲。黎明破曉時，與日落黃昏時，同為一天中最美的時刻，卻正好缺失了中間正午時分的日光傾城。但也正是這種殘缺美，才讓暮光顯得分外迷人。

那天夜裡，看著在枝葉中酣睡的小考拉，尤加利樹在璀璨星空中伸展開了樹榦，說出了平生唯一的一句話：「其實，我只是一棵孤獨的樹，只有你在我身上停留時，才沒那麼孤單。」

11.西西弗的苦役·瞬間中的永恆

在舊石器時代開始時，統治天界的還是第二代天神西西弗，後來他得罪了宇宙的終極存在，被懲罰做了無休止的苦役：在一個陡坡上，將巨石從坡底推到山頂，巨石會自動從山頂滾下，他又要回到坡底，繼續將其推到山頂，成功後巨石會再次滾下，周而復始，永不停息。

在西西弗被罰苦役期間，第三代天神克羅諾斯趁機上位了，他當時還沒有開始第一位睡美人，還在趁機無情地嘲笑西西弗徒勞的苦役，就像他死前嘲笑阿波羅不懂睡美人一樣。

直到有一天，第一代天神南十字星告訴克羅諾斯說：這個過程本身就是場修行，是對時間的勝利，每次他將巨石從山頂釋放的那一刻，他都獲得了一次永恆，那就是他苦役的全部價值。如果他要死，也必須在巨石到達最高點鬆手時的那一刻死去。

這之後，看破世俗的南十字星，就歸隱星海雲遊宇宙去了，不過他雲遊的方向一直朝著正南，按他的話說，年輕一代的天神總是要有人來指引方向才行。他提供給未來的方向，也是一種永恆。

在苦役了幾萬年後，西西弗真就死在了巨石從山頂釋放的那一刻，他死時，臉上帶著無憾的微笑。

老神克羅諾斯對他的死感到萬分悲痛，那時他已理解了西西弗的苦役，後悔早年嘲笑他的行為。也正是從那時起，他開始了自己的第一位睡美人。

12.無盡的夢境：永恆或一天？

月色寒光如水，照得藍山愈加清幽，小考拉酣睡中伸了個懶腰，緊緊地抱著尤加利樹，隱約中傳來了輕柔夢囈：「這麼多年來，感謝你陪我走過我的夢境，且告訴我時光何時歸返。」

尤加利樹靜默無言，只有樹枝在寒風中沙沙作響，似在回應道：「時光歸返，總要找個人陪你如夢。」

——給生命以時間，還是給時間以生命？小考拉用實際行動選擇了後者，儘管表面上他大多數時間只是在睡覺。

他知道，有尤加利樹相伴的夢鄉，就是屬於他一個人不朽的藍色鄉愁。

寒風拂過樹梢，連風速都減慢了下來，似乎想在這片溫暖的樹林里多做停留。

13.歷史的終結：在時間的灰燼中永生

神又駕著他的火戰車在空中馳騁，他從西半球看到了東半球寒夜中考拉的酣然而睡，心中隱隱有些觸動。他的眼前，再次浮現出維蘇威火山爆發龐貝城毀滅時的那對母女。

尤加利樹沙沙作響，似在幻化出一句「時光歸返，總要找個人陪你如夢。」

神放下了韁繩，端起了咖啡杯輕品了一口，那口中回味著的咖啡，苦味漸消，這是第一次，他感到咖啡不再那麼苦了。

當咖啡剛要到由苦轉甜的臨界點，神的心中起了波瀾，他又拿起了韁繩，發瘋似地越駕越快，只見火戰車的光芒也越來越盛，越來越盛。終於，爆發出了一道亘古未有的耀眼光芒，絢麗奪目，閃耀天際，比維蘇威火山的爆發還要猛烈萬倍。

神之必殺，強光封印終於出現了，地球上的一切全部停止了，藍山被凍結，所有生物就此凝固，人類的歷史在此刻風雲消逝。昔年，維蘇威火山爆發時，也曾這樣掩埋了龐貝城，而這次，強光掩埋的是整個地球的歷史。

考拉還在抱著尤加利樹酣睡，猶如龐貝城中的那對母女。時間就此定格，他的表情，安詳而靜美，與世無爭的，猶如身處世外桃源，似乎他早就知道，這裡會是他的永恆歸宿。

每個季節里，南十字星都會無數次在夜空中升起又落下。現在好了，連南十字星的位置也就此定格，當然，這只是相對於被封印的地球而言。

14.永恆藍光：向死而生的瞬間，永難排遣的藍色孤獨

從高空俯瞰，這顆藍色的小星球寧靜而美好，閃耀著柔和的寶石藍。女神將藍山從被封印的地球中挖出，放在手中把玩，那是一顆多麼漂亮的深藍色琥珀啊！

黯淡星空中，它藍光流動，發出夜明珠般的幽幽螢光，裡面有個小小的枝條，枝條上有個小小的爬蟲，他抱著枝條，不復醒來。他抱著枝條的睡姿，那樣安然；他的眼神，無憂而慵懶。

女神對神說：「哥哥，你終於還是啟動了強光封印，終結了地球的歷史，比我原先以為的終結時間要提前了不少。但是，你不覺得這樣有點殘忍嗎？對地球上那些本活得好好的可憐生物，比如說人，比如說考拉。」

「妹妹，你真是擔心得太多了，你知道大多數考拉是怎麼死的嗎？它們太老了，爪子不夠利四肢也不夠力了，又捨不得離開它們鍾愛的尤加利樹，就在抱著樹睡覺時抓不住從樹上掉下來摔死了。」

「那真可憐。」

「所以與其這樣摔死，不如抱著大樹時被琥珀般永久封存。話說，你什麼時候開始同情這些低等的地球生物了？而且，你不覺得地球在毀滅時很美嗎？」

女神：「你說的是那道耀眼的光芒嗎？那確實是，但它卻遠不止一道鳳凰涅磐般的光芒那麼簡單。」

她的眼前，浮現出西西弗在山頂釋放巨石時死去時的畫面：「雖然只一瞬，但的確太美，想來美和永恆是從來不用時間的長短來做註腳的。你看西西弗的苦役，連南十字星都說他是永恆的，他也如願死在了從山頂釋放巨石的那一瞬間。」她又看了一眼藍色琥珀，考拉抱著尤加利樹的安詳，是種無聲的力量，讓她震撼，「你看這隻永遠靜止的考拉，好像在告訴我們，何為永恆，何為瞬間。」

神看著女神眼中反射著的藍色微光，又想起了老神的睡美人來，當他再品藍山咖啡時，完全由苦轉甜了，就像加了一塊巨大的方糖。

直到此時，他終於明白，原來每個睡美人，真的都成了老神生命中永不墜落的南十字星。

15.尾聲：孤獨星球·永恆的生命之歌

給時間以生命，還是給生命以時間？

在這顆46億年的藍色星球上，從細菌到草履蟲，從藍藻到靈長類動物，生命總會代代相傳，以各不相同的方式，成就屬於本物種的永恆歲月。

瞬息萬變卻又歸去來兮，既是西西弗的苦役，是老神的睡美人，又是考拉與尤加利樹在寒風中的孤獨相依，更是地球被封印後永葆美麗的藍光流轉。

人類千百年來的戰爭史，選擇了給生命以時間；而考拉與尤加利樹的短暫相依，選擇了給時間以生命。

於是，藍山億萬年的幽藍倩影，和人類悠久燦爛的偉大文明，在我眼中，都不敵小考拉爬上尤加利樹的那一瞬間。

永恆或一天？不，永恆與一天，一天即永恆。

無盡宇宙中，陪伴永遠是最長情的告白。那道早已幻滅的藍色光芒，終化作了星際之間的永恆陪伴，從46億年前至今，再到無限遙遠的未來，終成為了這個宇宙中，永垂不朽的藍色鄉愁。

137億光年外巨大的宇宙之眼凝視著這一切：人類對地球的眷戀，小考拉對尤加利樹的依戀，還是天神對人類歷史的守候，都讓它費解。對它來說，這不過是銀河系第三旋臂上一個普通小星系中的小星球上的片霧光影，渺小如塵埃。

但對於生活在地球上的每個生命體，這就是他們的所有一切，是他們渺小的生命之所以不朽的原因，也是他們存在的全部意義。

時光終會走遠，回憶永不消減，我們對這顆孤獨星球無緣由的依戀，和所有一直在痴痴守護著它的眾多生靈，無論是考拉，尤加利樹，還是眾神，全都化為了一份永遠揮之不去的藍色鄉愁，譜出了一首滿是憂鬱的生命讚歌。

（全文完）

後記

獻給共同生活在這顆孤獨星球上的所有人類，還有生命中被你們短暫依偎過的尤加利樹。人生很短，回憶很長，總會有那麼一棵，曾是與你們擦肩而過的藍色微光，正是因為它在瑟瑟寒風中的不離不棄，才陪你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暗無星光的漫漫長夜。這些尤加利樹加在一起，終於超越了時光，構成了這顆孤獨星球上最後的黃金時代。

「我將永遠注視著你們，孤獨的人類。你好，我是137億光年之外的宇宙之眼。對了，我也時常在幻想，自己是個戴著藍色面紗的睡美人；在地球停轉的那一晚，眼中映射著藍山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