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的上帝

1

作為一個宗教學的門外漢，我時常對耶和華的行動感到費解。他向世界降下洪災，又使以色列乾旱，顯得神威無比。一個篤信基督，真誠善良的舅舅對我說，你一定覺得上帝太過冷酷無情，但你要知道，凡人是不能以他的螻蟻之軀揣測上帝的行為的，這就如同在二維世界的人無法理解三維世界中，兩條直線如何既不相交，又不平行。

好像很有說服力，但對我來說，這句話更應該翻譯成：哥就是牛逼，哥想怎麼玩就怎麼玩，你管得著么？

冥冥中我彷彿看到了蒂姆·鄧肯在喬·克勞福德背後那抹詭異的微笑——想笑，爹允許了嗎？

劈死你！

2

在微笑事件過後，克勞福德被NBA停職，連續21年參與總決賽紀錄就此終結。後來的採訪中，克勞福德承認自己在那段時間正接受心理醫生的輔導，對他來說，吹技術犯規就像「給小孩發糖」那樣有成就感，所以，他吹比爾·芬奇那次技術犯規時興奮的差點把手指弄斷也就不足為奇了。

無意對神靈妄加評判。我並不覺得上帝不夠悲天憫人，相反優柔的情緒會影響主宰一切的神靈對世事的裁判。我只是覺得，有的時候，上帝——無論是在舊約還是新約——都顯得太有存在感了。他就像網遊伺服器的GM，商業網站的運營，以及比賽中的裁判。

當他們大顯神威的時候，也就是他們所掌控的世界行將失控的時候。

3

運動在這個時代被我們賦予了太多的衍生意義。

它可以是被叫做遊戲，體育，競技等等。隨著時代的變遷，運動的內核也在不斷地變化著。運動曾經只是生存的本能；在文明的光芒照耀愛琴海的時候，運動成為了力與美的載體，田徑成為了運動的中心；19世紀隨著普魯士的興盛，運動成為了體育，成為對人進行鍛造的方式；體育隨著民族主義的醞釀慢慢發酵，在中國，武術被叫做「國術」，承擔了興國強種的責任。

在新的時代運動走向了兩個極端。左邊，運動是具有興奮和催眠作用的圖騰祭拜；右邊，運動淪為了純粹的金錢玩具。1984年，美國人將奧運會從危機的邊緣拉了回來，進而發現了這項古老儀式中蘊含的無線商業可能。1990年，左邊倒掉了，金錢成為了體育世界中唯一有效的價值度量方式。

「更高更快更強」「友誼第一比賽第二」，這些口號不再擁有實際價值而僅僅是包裹銅臭的布匹，如今的體育世界中，唯一具有討論價值的話題是，這項運動有多少人關注，有多大商業價值。

或者說——能賺到多少錢？

幸運的是，這種價值觀讓運動迎來了無比繁榮的時代。

不幸的是，我們沒有其它選擇。

4

在這種原則中，如何讓一項運動更好玩，更具有持續性，吸引更多人關注成了最核心的部分。

修改規則自然是最簡而易行的方法。團體項目中變數眾多，通過調整規章制度進行遊戲平衡性的改進是必須之選。在籃球的進化過程中，NBA像一把剪刀把這項長人的運動改造成巨獸和精靈的博弈遊戲。幾十年來遊戲規則大刀闊斧的改動，這些變動的核心方向都指向中鋒。

於是，我們終於看到喬金·諾阿擠進第一陣容，擁有賈巴爾，拉塞爾，張伯倫的天皇位青黃不接。相反，曾經以輔助角色存在的前鋒位置（特別是大前鋒）則迎來了最美好的時代。幸好NBA不是靠比特堆積起來的資料庫，否則我們也許會看到如下討論：

「詹姆斯如此OP，蕭華再不削小前鋒的話這遊戲還能玩？」

「不黑不吹，大迴環技能輸出實在逆天，簡直是無解的存在！」

「平心而論，純控衛是否已不適合當前版本？」

「再不Buff一下，三號半類型的球員基本上不了場了。」

諸如此類。

5

這就是規則，這就是上帝的權威。

我們當然可以說由於規則上的努力，遊戲的漏洞減少了，更加具有可玩性。但不好的方面是，他抹殺了運動員創造奇蹟的可能性。太多本該列入史詩的偉大故事被人們當成破壞平衡性的史詩抹殺掉了。

2005年休斯頓火箭和達拉斯小牛的系列賽，在火箭輸球後，原主教練傑夫·范甘迪爆料稱自己得到了確切的消息，說聯盟要求裁判們嚴格吹罰移動掩護和內線走步犯規。聯盟大為光火，對范甘迪施以重罰。最終火箭在2-0領先的情況下被翻盤，姚明場均犯規4.4次。

當值主裁是後來因賭球鋃鐺入獄的蒂姆·多納西。

6

嚴格審查規則的某個環節看上去並無不妥。規則白紙黑字赫然在茲，誰也沒惡狠狠的扯下面罩說，我們就是要搞死姚明。但事實上，看似天平兩邊的砝碼並未改變，但比賽的平衡性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就是裁判的藝術。

NBA關於規則細節的解釋已經相當清楚，但這畢竟不是物理公式。但凡規則，不但包含本質上的「是非」，還包含程度上的「多少」。對持球者侵犯到什麼程度算是進攻犯規，上肢展開多大姿態才不是非法掩護，都並非一定之規，具體的尺度，都需要主裁判來衡量。

所以當我們逐字逐圖討論一個吹罰是否公正的時候，我們討論的其實是一個偽問題。廟堂上衙役行刑，板子能打的啪啪作響豆腐卻不開花，也能無聲無息讓人皮開肉綻。

這就叫分寸。

7

小學我曾經做過一次值周生。那時的我剛正不阿，立志要做一個執法嚴明，秋風掃落葉般的好法官。保健操眼睛沒閉嚴，扣分；地上有紙，扣分；走廊竊竊私語，扣分。

什麼，你還敢對我笑？

最後那個班的班主任實在坐不住了，他找到我說，莎莎啊，分個對錯輸贏對你來說就這麼重要嗎？我當時很納悶，理直氣壯地反駁說，對錯不分那要規章制度有什麼用啊。

然後他嘆了口氣，默默的走了。

最後，他們班成了那周的倒數第一名，而我再也沒當過值周生。

後來我才明白他告訴我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規則不止有懲戒作用，還有引導作用。其最重要的意義在於保證體系的正常運轉，而懲戒只是進一步保證結構穩定性的副產品。

對於一個好的體系來說，規則應該是隱形的。

而作為值周生的我，錯就錯在太有存在感，入戲太深了。

8

以上林林總總，無非是說對於一場比賽，追求單個判罰的絕對正確除了封口，並無太特殊的意義。否則球場上也不會出現諸如平衡哨，明星哨，主場哨之類的潛規則。

沒人願意看到被吹的支離破碎的比賽，裁判的價值，比裁決球場公正更重要的，是維持比賽的有序進行，讓過程更加精彩。奧尼爾在遭遇他討厭的判罰時，會生氣的把球放在地板上，對裁判說，觀眾買票不是為了看你把大鯊魚放在板凳上的。

當我們談論裁判的判罰時，我們在談論什麼？

較淺的層次，我們是在談論判罰是否準確；而更深的層次，我們應該看看比賽是否被引領到它所應有的節奏當中。

當然，所謂精彩，各有各的定義，但我想無論怎樣定義，都應該有一個前提：這是比賽和球員的精彩，而不是裁判的精彩。

而且，這是一個以權威吃飯的行業。當你在一場比賽中鋒芒畢露，節操散盡，讓球員和球迷產生不信任感，即使接下來的比賽中不偏不倚，公正無私，這種糾紛和爭吵也再難以避免了。

9

其實裁判的日子也不好過。

在NBA持續進行的8個多月里，聯盟里的裁判不是在球場，就是在通往球場的旅程中。他們幾乎沒辦法照顧自己的家庭，沒有包機，只能買票。他們的生活技能決定了籃球之外，他們找不到任何相關工作，只能一輩子被綁在這個崗位上。據統計，NBA最頂尖的裁判中，一半已經離婚。

站在聚光燈下，他們還要承受巨大的壓力，球迷，裁判，聯盟都看著他們，等待他們出點岔子然後好大書特書。稍有不慎就身敗名裂。所以，克勞福德看心理醫生，巴維塔和助理裁判揮拳相向也就不足為奇了。

而裁判工作唯一的樂趣，就是在48分鐘內，將球場上的千萬富翁們玩弄於鼓掌之間，讓他們目瞪口呆，狠狠的給他們一個T嘗嘗。

——即使是上帝，如果你不給夠酬勞，也是會罷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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