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叔沆《台川陳季恰先生小傳》
陳季恰是成泰十六年的進士,早年與潘周楨、潘佩珠、黃叔沆、阮廷獻、阮小羅等人相交,與范燎為同門。中進士後,接觸到康有為、梁啟超的維新變法思想,開始排斥科舉,提倡新學。後得任昇平教授,延請天主教士向學生教授法語和國語字,因而遭到守舊派的攻訐。1908年,陳季恰左遷寧和教授。當時恰逢中圻全境爆發抗搜稅運動(又稱中圻民變,潘周楨著有《中圻民變始末記》),陳季恰雖未參與其中,但因與組織者潘周楨等人有書信來往,主張類似,遂被下獄論死,享年39歲。
台川陳季恰先生小傳
先生姓陳,初名誼,繼名季恰,字野航,又字適夫,廣南奠磐人,不弍社台羅,其村也,因號台川。先世業農,祖諱情,誠樸有農型;父諱公讓,可耕可讀,為鄉政,鄉里善之。初娶東嶓社人,生二男;繼娶豐黍潘氏,生先生及一女。先生幼穎異,初授之書,輒成誦,塾師奇之。家貧無書,其鄰翠川阮輔導公誠意家多書,時與諸公子往來借讀之。稍進遊於農山黎門。黎公肅齋,郡中師儒翹楚也。門下詵詵先生與澄川范桑圃公燎,齊稱高足。月考屢魁於庠,得省學使馬山陳大人廷楓賞鑒。
成泰乙未(1895),補省學生,名噪甚。丁酉,領鄉庠。戊戌,偕印南阮翼夫廷獻,以學生秀才赴公車,屈於遇,仍遊庠。時集泮者,多表表名人,為文雄,獨推先生。沆少先生五歲,以館近,嘗過從。西湖潘子幹周禎為余總角交,倜儻負氣,遊庠獨後余為介紹,遂成志交。吾州近百年來,庠泮間會友輔仁之樂,寔此時為甲。迄今風流遺韻,瓜柴間尚嘖嘖在人口碑。盛極而衰者歟?
乙亥,丁親公憂,初公病,先生密侍湯藥者累月,憂中衰毀柴骨,其孝行天哉。家素寒薄,田弓[1]許,入不敷出,先生向嘗舘穀以筆耕補之。及是居喪養母,家徒四壁,晏如也。居常喜客,客至輒饌之,然必殺於奉母者,菜羹粗飯,怡怡也。三年間,授徒於家,聞風者千里負笈踵相接。先生循循然善誘,父子於師生間坐春風者,豈惟州閭諸名彥,乃至虯蒙大嶺以南之人士,亦多虛往而實歸者,皆其澤也。誨人不倦,噫!惟先生歟?
癸卯,復偕其徒赴鄉闈。一二場,闈稿出,雷灌京洛。迨終場,竟作劉蕡!時論惋惜,先生泰然若無得喪者。乂安潘巢南佩珠,蓄志國事十餘年,交通國士而以文界隱者,時托足國監物色文中豪。聞先生名,謁於京寓,互談吐如平生懽。乃矢心許,即贈以詩。有「醉醒我輩雙狂眼,得喪人間一局棋」之句。越明年,潘將出洋,亦赴先生處握別。惟佛識佛,外人烏能測耶?
甲辰(1904),復上公車,是科成進士,沆附驥焉。先生時年三十五,陶噪陂賀語,所謂「做進士卻易,做舉人卻難」。嗚呼,科舉之賺英雄已十年強矣。甲辰,先生在京不半年,然其舊學閉幕,新學起臺,乃於此數月間。先是西湖以副榜來京,炤例補部職。適中華革命,新風潮湧起於戊戌政變之後,日俄戰局隨之,開大影響於我國。康梁書報,泰西譯書,始於京都曾現。我國則阮露澤《天下大勢論》、申仲懏《請廢科舉書》,皆西湖先覩而心醉者。[2]先生於會庭試事之暇,時與二潘相往來,且流覽上數種書。心苗久蓄,得雨浡興,忽別開一新思想界。登科後,即慨然以排斥科舉,提唱新學為己責。今吾故我,幾如兩人。人以過橋斷橋目之,不顧也。與門生茂材黃發質、尚忠並西湖及沆遊南中,逢人便談新學。鼓鐘捧唱,隨地結緣,不少倦。歸後,與省中紳豪唱立商學會。吾州風氣於是一變。先生矯將哉!
阮小羅先生,諱誠,舊勤王黨之錚錚,而二潘之畏友也。生平潛心實學,胸藏畧韜,目空時輩。陪先生後,語巢南曰:「得一好漢,膽識俱優。」問誰?則台川也。共事數年,又語西湖曰:「得數人如台川。何事不濟?」其心折何如。
丙午(1906),補昇平教授。初令下,先生不肯赴。同人以親老家貧,固促之,始願就。既則於教堂延西文教師,以西文及國語授學者。省中風靡,學場林立。如廷豐、富林、福平,其卓也。每會考時,士子集教堂者,通數縣。數百年來,衣箱飯筒之八股學,至是全敗北於學界戰。以故,先生遂為守舊派之集矢的。而且,東學風潮亦時感動全國,新派中之浮囂者,徒注光線於國外,先生喟然憂之,謂望外狂熱之時症病,惟自治方能醫之。乃著《士夫自治論》,洋洋萬言,對於中等士夫一派而浮燥頑腐者,猛下砭灸,針針見血。此論一出,新與舊交攻之。然先生持其說愈力。於是有寧和府教授之左遷令。
戊申(1908),先生抵寧和月餘,適乞搜事起,首發難者,為大祿縣士之民,繼則諸縣。浹旬之間,南至富安,北至河靜,大延幾及全圻。先生雖先已南遷,然以新學派之領袖故,且提唱民權自由,亦一西湖,大為慶和當道所側目。故搜往來書信中之一二語,寔其為主動者,竟以「莫須有」三字成獄,而先生登斷頭臺,為同胞血淚史中第一人。嗚呼痛矣!亦烈矣!
先生雖遵父師意,俯就舉業,而學極淵博,尤富於涵養性。春風和氣,粹然周程。同處並遊者,皆以為依珠傍玉。然外柔而內剛,海涵嶽蘊,非淺眼所能窺。讀書之暇,時與一二知己,登山臨水,盱衡觸吐皆心肝。遊泮時,有題《幽燕圖》、《完璧歸趙》賦諸作,人徒賞其文,而不知其滿紙皆熱血也。他日熱心國事,化沉雅為烈日嚴霜,葢集義直養之氣,充至極端,豈兩截人云乎?於先生人格史上有奇之奇者。食貧而甘,薄財重義,凡俗輩所難,於先生乃至易。苟非公眾謀利益,即以道義得富貴,亦淡然忘之。謂先生為伯夷後身可耳。嗚呼!先生已矣,而浩然之氣,磅礴於艚山瀚海間,以置諸日本維新、支那政變史中,視匡時諸哲,直相伯仲。惜先生乃十九世紀之越產耳!
先生生嗣德庚午,以維新戊申五月十七日成仁於芽莊,年三十九。藁塟後數年,門弟陳君策,偕親人負遺骸歸及蓬善。適其故友阮公廷獻方蒞郡,肅衣冠哭奠於道左,行人皆暗哭。既則歸塟於其鄉。啟定九年,蒙開復教授銜。迄今三十年,嗣子與門生等,重光舊塋,且笠之碑。以沆知先生最深,特以基誌見委。自惟沆於先生,朋友而且師生。平生所學,太半得於先生,且以國士目,乃靦然無一成。今老矣,握筆述先生平生,一燈熒熒四顧,商如聞疇昔謦歡,愧汗交下。不知九原下首肯否?先生詩文不留槁,得之同人及余所記憶者,已搜成集,寄蕉斗伯卓處。猶記先生哭亡友吳錦莎諄一聯:
一宦遙遙,安能舍簪笏於百齡,奉晨昏於萬里;
平生磊磊,意其化長松之千尺,產靈芝而九莖。
此聯寔自道竟成讖語,謹述於此。
先生逝後三年,老母以思男故,沉病不起,尋逝。先生二房,長阮氏,生一女;次阮氏,一男一女。男詮,現三岐府初學場督教。
銘曰:
生於道德,死於氣節。哲其萎乎,誰為後哲?
戊寅年弍月弍拾日(1938)
後死者茗園黃叔沆拜述終;
姪陳文垂號良方奉抄;
東川阮嘉柱奉書。
[1]疑遺一「少」字。——東川註。
[2]同時,巢南有《琉球血淚新書》之著,京中多抄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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