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給所有的人

我住的小區有五棟樓,二百多戶,近千口人,共同從唯一的大門出入,多年了,於是很多人彼此認識。我不行,依然與很多人陌生。

有時,有人死了,是老人,想到死是一去不復返的事,我心裡不免戚戚,為死者。回憶著一些曾在院里見過的老人,以為是那個走路躑躅的,以為是那個瘦骨嶙峋的,以為是那個坐了輪椅的……但是,幾日後,我卻突然又與他或她狹路相逢,我自己嚇一跳。

大門口前幾年新蓋了一個門房,有衛生間,有暖氣,這樣,即使在冬季,那裡也成了人們聚集的地方,尤其是退休一族,總有十來個人在裡面坐著或站著,透過一扇窗戶,他們像保安一樣關注著所有出來進去的人。幾乎每個經他們過眼的人,都會有這樣那樣的故事被他們講述。

偶爾,我會進一下門房,去拿快遞。片刻的停留,竟也能聽到故事的片段。

有一個故事的幾個片段拼接後逐漸完整,講的是,院里有個姑娘還沒出嫁。她從二十多歲就開始談戀愛,但至今仍沒嫁出去。她已退休了。如此,她該是五十多歲了。很多人的看法,她沒嫁出去的主要原因是對男方的過分挑剔。她挑剔,她的父母更挑剔。她漂亮嗎?不漂亮,普普通通的人。她的家境好嗎?都是上班下班掙工資的人,普普通通的家庭。

清晨,院里有不少老女人在小花園裡伸胳膊伸腿地鍛煉。傍晚,她們又在小花園裡姿勢不優美地跳廣場舞。聽說她參與其中。我站在陽台上能看,試圖把那個沒結婚的老姑娘從人群中分辨出來。但是,結過婚和沒結過婚的女人,在五六十歲的時,已沒有太大區別。曾經的少女一起變成老嫗。

我少年時住在一個大雜院。

院里有二十排平房,分別住著幾個單位的職工和家屬。

秋萍家住在東三排,三間房,五個套間。她父親早先在部隊當過營長,轉業後在一個單位當科長,人們稱他肖科長,他只是笑笑。他不愛說話,去找秋萍玩,在中間的堂屋碰見他,秋萍在,他用手指指一個套間,秋萍不在,他擺擺手。我懷疑他是否真的當過營長,班長、排長、連長的一路當來,難道不需要喊隊?難道不需要訓話?秋萍說,他以前愛說話,後來才不愛說了。這個後來,是指秋萍母親去世後。秋萍的母親早死了,在住進大雜院之前。

秋萍大我幾歲,我上初中,她上高中。她有一個姐姐,一個弟弟和兩個妹妹。

她的父親不愛說話,沒有母親的家庭很安靜。很多時間,幾個孩子各自呆在自己的屋裡。

秋萍喜歡看書,還喜歡畫畫。我不知道她怎麼學會畫畫的。她善於用鋼筆蘸了碳素墨水在一種灰藍色的紙上畫人物頭像,線條有簡有繁,紙的底色替代了中間色。畫完了,再用毛筆蘸白顏料,點一點兒在人物的眼睛裡,那人物就鮮活了許多。

秋萍的臉扁平,高額頭,大眼睛,嘴有點兒癟,癟得嘴角有兩個小酒窩。她個子不高,我上初中後不久,個子就比她高了。

秋萍高中畢業了,沒去農村插隊,而是去百里外的一個林場插場了。插場比插隊好,能掙工資。

不久,院里有傳言,說秋萍在林場和一個小夥子談戀愛了。有人見過那小夥子,一米八幾的個頭,濃眉大眼,好像是什麼局長的兒子。那一段時間,秋萍變得比以前漂亮了許多,臉上常掛著笑容。但這笑容持續的日子並不長,再見了人,她低了頭,匆匆走過。人們又說,她不戀愛了,那小夥子被推薦上大學走了。

之後,我家搬離了大雜院。

幾年後,我偶然在街上碰見秋萍,她已二十五六歲,離開了林場,在一個紡織廠當工人。紡織廠的女工結婚早,二十齣頭當母親的很多。秋萍沒結婚,聊起來,她甚至還沒有戀愛的對象。

又是幾年後,我又在街上碰到秋萍。她應該三十歲了,顯得老了一下。這老,主要是她的皮膚和體態都鬆弛了。我抱著女兒與她聊天,才知她仍沒結婚。她父親去世了。原來的大雜院拆遷,補償的房子給了弟弟妹妹。她住在廠里的單身宿舍。舍友都是從村裡來的合同工,十八九歲的小姑娘很討厭,晚上不睡,早上不起,不疊被子不掃地。她下了夜班,想睡會兒覺,就聽到她們嘰嘰喳喳的說話,像似成心在搗亂。

我說:你得談戀愛,找對象,把自己嫁了。

她說:是啊。你給我介紹吧。

在小城,三十歲的姑娘,找一個沒結過婚又年齡相仿的男人不是件容易的事。

倒也機遇巧合,我在辦一次工作調動時,認識了一個從部隊轉業的大齡男青年,姓王,在人事科當幹事,與秋萍同歲。見了人,王幹事給我印象不錯,很老實很憨厚的樣子,就是個子矮點兒。具體情況是:農村出來的孩子,十五歲因會吹嗩吶被招到一個部隊文工團。文工團女兵不少,但都漂亮,心氣高,沒一個看上他。

王幹事的婚姻大事很多人操心,包括他所在單位的領導。領導說,小王的對象,如果工作不理想,可以幫她調工作。

我當介紹人,把秋萍介紹給王幹事。他們見了一面,在我家。

他們離開我家時,看上去情緒都不錯,說說笑笑地一起走了。

幾天後,王幹事找到我。

王幹事說:不知道她對我什麼態度?

我說:你們沒自己聯繫嗎?

王幹事說:我找不到她。她好像在躲我。行不行,她應該給我個回話。

我去紡織廠的單身宿舍找到秋萍。

秋萍說:他個子太矮了,只有一米七二。男人的個子,最好一米八五。

我突然想到了多年前的事,無言以對。

再後來,紡織廠破產了,工人都做鳥散。

為挖野菜,我曾去過那個紡織廠。往日上下班時間人流穿梭的廠門口只坐著一個看門的老頭兒。我遞給他一支煙,他點著了,我也點著一支煙。我們抽煙,聊了一會兒天,他就放我進了廠區。

廠區里到處荒草叢生,有的草擁堵了車間的門窗。將來,這裡是一片商品住宅樓。

我不知道秋萍在哪裡。

有個友人是一個單位的司機,去年退休了。退休前,他開車陪領導開會,有飯局,他雖坐不到桌子上吃飯,但總是最後一個離開飯桌的人,吃飯的人走了,他會來到桌前,打包一些剩飯剩菜,順手再拿了抽剩下的香煙。有一次,他給我抽煙,點著了,只吸了一口,煙就少了半截,那煙不知存放了多久,乾枯,沒了煙性,似一撮草末。他的妻子是農轉非進城的人,沒文化,又沒什麼技能,也就不工作。我散步時,不定在哪條路碰上她。她總是提著一個哪家商場搞促銷活動時發的大紅色編織袋,裡面放著沿街收集的各種廣告單。她說,現在的廣告單都印得很好,花花綠綠,紙也光滑,可以疊各種東西,能疊門帘,疊茶杯墊,疊帆船,疊公雞。她五十多歲,沒我大,滿嘴的牙卻掉光了。人沒牙,起碼老十歲的樣子。我說,你應該鑲牙。她說,鑲牙很貴。

這樣一對夫妻的女兒讀到了博士,還在讀,在一個大城市。她已經三十歲了,沒結婚。

那妻子說:我的女兒很優秀,也不知道誰有福氣娶她。

30歲的女孩還沒找到對象,也許很多原因在自己,挑剔只是一種表象。

關於擇偶,世俗有很多觀念,傳統就有女怕嫁錯郎之說,但怎樣定義這錯,因人而異,卻不能特異。

有一點應該肯定,不錯的郎是大多數。很不錯的郎,不一定屬於你。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看過的一部蘇聯影片《莫斯科不相信眼淚》,裡面有一段台詞:想當將軍夫人,就得先嫁給中尉,跟她在邊境上、森林裡、沙漠上,過上二十年!

又想起尼採的一句話:

生命中最難的階段不是沒人懂你,而是你不懂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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