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牧師之死

我總是時不時想起張牧師的死,已經這麼多年了。

有一天我在屋子裡放空,看著房頂上的氣球佩奇,覺得張牧師之死就是所有人之死。

所有人之死包含了一個饑民臉朝下趴在河水裡,礦工在井底消失,熱油澆進俘虜嘴裡,騾子踹在小丸子的胸口,寒冷的手術台微微結霜,也能代表另一些瑣碎的病逝、愉悅的善終,堆滿了紙馬的白喜事。

是一種總體之死,也是一種概括之死和平均之死。

這種總體之死發生在張牧師身上,像命運一樣隨機正中他的背部,噗的一聲,不可挽回。

那年我在聽到噗的一聲之後,連夜買票趕過去看他。

其實所有人都聽見了,但如果不是從小就準備好,誰會在嘈雜之中注意到那麼小的一聲噗。

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和我聊天總是不由自主地用書面語,他說:我可能要結束了。

他的後背里長了一個托爾斯泰的頭,這種病很少見,在嗡嗡嗡的房間里拍完片子之後,醫生沒法寫診斷,猶豫了一會,只好在單子上畫了一個駝背小人。

張牧師很憂愁,這種後背熱熱的病並不疼,最大的問題是難以啟齒,要是鄰居熱切地問你好點沒有,你不能就這麼在街上說起托爾斯泰。

文學、宗教、與眾不同的病,還有喝醉酒、玩鴿子、襯衫太白,這些事在窮苦的林業大省,都是羞恥的事情。為什麼不是肝硬化,肝硬化沒有恥感,至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出口,讓話題流淌起來。

他厭倦了恥感,當牧師這件事,以及把襯衫塞進褲腰裡,還有用普通話念主禱文,讓他一生在說不出來的羞恥中度過,克服這種恥感讓人疲勞不已,但他從來不敢說。

從醫院回來後,他見了人就含糊其辭,實在不行就說是肝硬化。

他向神祈求,讓我按照普通的方式去世吧。神說行,最終,定好了一切將在61歲左右結束,他會心裡一陣發藍,死在被子下面,人稱溘然長逝,結局還可以。

時間不多了,我將會看到這個過程,就像圍觀命運慢慢地行刑。

我不需要給他掖被角,但可以陪他緩緩走過樹林子,後來也確實陪他緩緩走過了樹林子。我們聊天,交換奇觀,說起不可告人的私家記憶。

九十年代的時候,張牧師在這個四十個鄉的大教區任職,信徒們那麼多,卻沒有一個集中的聚會地點,張牧師組織人們捐建了的唯一一所教堂,有錢捐錢沒錢捐糧,還有人捐了自己種的蒜。

黑黑的信徒帶著東西從四面八方趕來,擠在院子里,自從土改以來,他們還沒有這麼聚過。然後一個一個向前,眼睛看著張牧師,客氣地笑著,把十塊錢慢慢地、確鑿無疑地放進募捐箱里,意思是:神欠我拾元整。

張牧師認真登記,巨細無遺,說不清自己名字的老人,就寫上「上帝那穿藍色中山裝的、幼年曾發高燒而致耳聾的兒子。」

人們邊走邊回頭看著募捐箱,確保錢確實是放進去了,自己也登記在冊,才慢慢地離開。

教堂在冬天建成,沒有鐘聲,這個地方四千年以來就從來沒有過鐘聲。

天氣太冷,水泥上迅速起了鹼。屋子裡還沒有什麼擺設,四十個鄉里那些不為人們接納的弱者載著凳子趕來,坐在一起,這一天他們備受鼓舞,嘰嘰喳喳地說著四個字,「拔地而起」。

這一天他們想起了小時候,一起排成一條直線,在饑荒過後的大地上慢慢向前,不管翻過多少遍,只要肯找總能發現吃的,每當發現一個圓蘑菇,都會有那種振奮的感覺。就是後來這種「拔地而起」的感覺。

很多年之後,他們各奔東西,騎著自行車路過一些地方,每當看到牆上的「以馬內利」,甚至「恭賀新禧」「幸福家庭」這種字眼,心裡想起的都是「拔地而起」。

從景教開始流行到現在,修建教堂算是這一帶最榮耀的事情。這種榮耀很快就用完了。

賬目不清給張牧師帶來了麻煩,實際上他挪用了一千多塊錢。 張牧師無法面對這件事,即便在最後的日子,他也拒絕談論。在被清除出教會的許多年裡,一直用各種各樣的小故事代替這段回憶,他避免談錢,一旦感到話題在遠遠地朝錢靠攏,就會突然講起耶律大石。

教區最終分崩離析,這是註定的事情,教堂被改為廠房,人們分頭投奔幾十個新鮮的教派。也有人拋棄家產,像使徒保羅那樣帶著乾糧四處流落,在河溝里生火等待末日,但最終又在下雪天回到荒廢的家裡。

張牧師想通了這種局面,這才是一個宗教該有的樣子,宗教從來就不存在興盛一說。

當初那個向宗教局舉報張牧師的人,每天都經過新華書店旁邊的路口去上班,張牧師十幾年以來一直躲著他。我們找了合適的一天,吃完了餛飩,準備去掠過他一次,掠過一次以求平靜。

我們從西往東,那人從東往西,用力地、緩緩地擦肩而過,在路的兩邊發出不易察覺的冷笑,張牧師很緊張,但他肯定在告訴自己不要緊張。

關於自責,我覺得張牧師是教堂的一部分,甚至是教堂本身,錢始終沒有用錯,也不用再責怪自己了。他默認了這個看法。

時候到了的時候,他念著早已記不清的約伯記:為何生我,為何有膝接收我。

這勞碌卑微的一生要完成了,他沒有被隕石打中過,但1、在大雨之中拖不動一輛三輪車。2、在挪用公款後反覆夢到因為沒穿褲子而焦慮地蜷縮在公交車後排。3、想救活一隻光屁股的雛鳥卻不小心把它熱熟了,這三件小事擊垮了他。

長期以來他想要休息,需要一個放棄的理由,於是後來噗的一聲得到了一個放棄的理由。從那開始,活著是一種絕症,一旦體內長了托爾斯泰的頭,就確定不會再好了,這種確定終於兌現了。

我見過很多人去世,但最終,張牧師之死就是所有人之死,代表了所有的平淡、懷疑、害怕、輕鬆。也是我、我大爺、我爸、張牧師、搖搖晃晃的校長和李樹增之死的總和,或者任意一部分。我幾乎可以感同身受。

張牧師去世後的這幾年我很忙,很多事情開始慢慢記不清了,只有他說的那件小事越來越清晰。

是在修教堂那一年,他和書記去辦手續的時候,摩托車壞在了路上,他們在被挖空的坡底下躲雨,一夥濕淋淋的村民忽然圍過來,嘴裡發出咻咻的聲音,在心裡射出密集的小箭,他猝不及防,在心裡中了許多箭,一度有一種瀕死的感覺,但書記在心裡閃展騰挪,躲了過去,村民起了勁,他們像孩子一樣對峙了很久,直到天黑的時候才散。

這是他一生中最奇異的時刻。這件事在我的想像中越來越具體,甚至能記起聲音,光線,那種潮濕的採石場氣味,越來越覺得,當時我也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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