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博士講述舉報教授性騷擾始末:受害群體投票決定曝光
有同伴退群,讓羅茜茜和黃雪琴都覺得不能再耗下去了,需要給學校一些有力度的催促——在網上曝光事件。在「Hard Candy」群里,大家通過投票表決的方式,最終支持這一決定。
撰文 | 張奕涵(NGOCN)鄧 暉(新媒體女性)
編輯 | 姚家怡 (NGOCN)秦旭東
「如果所有被性騷擾或侵犯過的女性都能發一條『Me too』的狀態,那人們或許能認識到這個問題的重要性。」2017年10月15日,美國女演員艾莉莎·米蘭諾在推特上寫道。此後,「Me too」成了一個反性騷擾的標籤,它也在美國掀起了一場反性騷擾的行動,一時間娛樂圈、傳媒圈、互聯網圈等不同行業都紛紛有受害者站出來指控曾受到性騷擾。
就在同一天,身在美國的中國人羅茜茜,也在知乎上發出了自己的「Me too」:她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下簡稱北航)直博期間,副導師陳小武曾借故要羅茜茜到其姐姐家中,繼而開始說出和妻子性生活不和諧、這事很有意思的性暗示話語,甚至想「霸王硬上弓」。
這段一千餘字的性騷擾經歷,羅茜茜打了整整兩天的腹稿,而這件事在她心裡則壓抑了整整十二年。這個匿名的知乎舉報帖引起了一些受害者的共鳴,當月下旬,羅茜茜還通過北航紀委相關工作人員,實名舉報了陳小武。
但這些都沒有引發她所期待的舉報效果。直到2018年1月1日,她在微博上公開了自己的名字。這則女博士實名舉報北航教授陳小武性騷擾女學生的消息,成為輿論熱點。
之後北航官方微博發出消息指,已暫停陳小武的工作,成立調查組,調查核實此事。當天下午,陳小武在接受《北京青年報》採訪時表示自己「沒有做違法亂紀的事」。截至發稿前,我們多次致電陳小武辦公室與北航紀委,電話均未接通。
目前,國內外對「性騷擾」並無統一定義,基本共識包括:有特定的行為對象、多數行為與性有關、違背當事人意願、達到一定嚴重程度但與性侵等嚴重刑事侵害罪區別。
羅茜茜舉報陳小武事件,勾起了公眾對過往諸多性騷擾事件的記憶,還引發了更深入的討論,什麼樣的機制,才能預防和制止類似的罪惡?
知乎揭發性騷擾,掀起中國高校版Me too
羅茜茜在知乎上貼出自己經歷的兩天前,她的學妹女生E(化名),在知乎「如何評價北航陳小武?」提問下,匿名貼出了陳小武有性騷擾女學生的行為,她也是第一個在網上公開陳小武性騷擾的人。
這條提問和下面的「爆料回答」,被轉發到北航學生、校友的群里,羅茜茜就在群里看到了這個貼子,她的第一反應是:「不敢相信這麼多年過去了終於有人敢站出來了」。
這個帖子就像一個中國高校版Me too」,下面的留言者不止有自稱曾受過陳小武性騷擾的學生,還有其他高校的學生,一些回復以這種事不止北航有作為開頭,發帖的大多是性騷擾的受害者,而性騷擾的實施者則是高校教師。
我們基於新聞報道和社交平台的不完全統計,在2014年至2017年的四年間,總共有14起高校教師涉嫌性騷擾事件被曝光。其中有8起經校方調查證實,並已對涉事教師進行處罰,但有1起調查結果和處罰並沒有公開通報,其餘有1起是校方初步調查顯示涉事教師未有不當行為,後續調查結果沒有公布,另外的4起均沒有調查結果。
2017年7月,廣州性別教育中心發布了《中國大學在校和畢業生遭遇性騷擾狀況調查》,報告顯示在6531名受訪者中,近七成遭受過不同形式的性騷擾。與此同時,該報告的團隊通過政府信息公開的方式獲得了16所211高校關於性騷擾投訴與舉報量的數據,共計只有3起。
該報告作者韋婷婷告訴我們,性騷擾多發而投訴舉報少的原因主要有三方面,一是有部分當事人覺得沒有嚴重到要報案,二是受到較為嚴重的性騷擾後,當事人會因為性污名帶來羞恥感而不願說出來,三是當事人對處理機制不信任,覺得舉報也沒有效果。
當年的羅茜茜也是沉默的一員。她在接受我們採訪的時候表示,當初她把被性騷擾的事告訴母親後,母親說的第一句話大意便是,「這個畜生,幸好當初你剛上本科時,我聯繫他照顧你,沒有聯繫上」。
原來陳小武和羅家是老鄉,羅茜茜母親曾想聯繫他幫忙照顧女兒。羅茜茜慶幸,「否則那時候我剛上大學,更加懵懂不懂社會險惡,後果是不堪設想的。」她說父母是普通老百姓,為自己前途著想,都讓她忍下去。
公開信息顯示,被舉報的陳小武不僅是北航的博士生導師,同時還是2015年度「長江學者獎勵計劃」特聘教授。
羅茜茜是在事發12年後,才知道原來很多同實驗室的女生當年都受過陳小武的性騷擾,有的程度比她還要嚴重。她聽說到最嚴重的消息是有女生因此懷孕,這一說法目前還沒有實質性的證據,但她憤怒了,決心向學校實名舉報陳小武。
Hard Candy的戰友們
羅茜茜把疑似受過陳小武性騷擾的人組成了「Hard Candy」群,群名就源自一部小女孩懲處性侵罪犯的同名電影。不過,她並不是要私下報復陳小武。她告訴我們,在建群之初,並未想到之後的行動,只想了解一些事實。
而現在,她和同伴希望能通過舉報和發聲,不止令陳小武得到處罰,還要推動高校性騷擾防治機制的建立。
女生D(化名)是「Hard Candy」群的一員,她經由學姐介紹聯繫上羅茜茜,並爽快地提供了證詞。「很開心現在的自己比當年強大勇敢很多」,D表示並不太擔心此事對自己的影響,並跟我們描述了當時同學們熱議陳小武的情況。
「10月份知乎貼爆出後,起碼和十個以上的朋友聊起過這事,都表示根本不意外,終於有今天,早就期待著事發了,簡直大快人心。」其中有離校數年的同屆,大家早已開始了新生活,但一提起這事,無一例外地還是有心理陰影,也由衷地對事態發展感到開心。女生D說,「也有因為知乎聯繫上的,完全未曾謀面的同校、同系同學,都是主動聯繫我,直接表示開心和解氣。」
但「Hard Candy」中也有群友受到直接的壓力。
在2017年10月中下旬,知乎帖子正傳得火熱,女生D說有同學收到陳小武授意別人的來電,讓他們不要在網上討論傳播此事,又希望能幫陳小武說話。
同在「Hard Candy」群中的女生B,也接到類似的電話。B後來向羅茜茜說,電話中對方懷疑B就是舉報人,她怕以後在工作中需要以前的導師簽字,怕陳小武利用其職務在將來需要學校證明學位學歷的時候提供阻力,更怕陳小武報復家人。後來,羅茜茜獲得了北航紀委保證當事人信息安全和保障其權益的承諾郵件,但這也未能完全消除大家的擔憂。
與此同時,知乎上正熱門的「如何評價北航陳小武老師」帖子被刪了(該貼後來又重新恢復了)。這時候,羅茜茜意識到自己是過於樂觀了,需要找人幫忙。她在網上看到「女記者性騷擾調查」發起人黃雪琴公開講述自己受到性騷擾的經過,便找到她,留言說「我要實名舉報」。
黃雪琴對我們說,「當時心想,這孩子夠有勇氣的,我本來想沒必要實名,曝光就好,但她(羅茜茜)覺得實名更有說服力」。
黃雪琴是《南都周刊》特約記者,自由撰稿人,最近她還有另外一個身份,「中國女記者性騷擾調查」發起人。與羅茜茜一樣,她也是性騷擾的受害者,也敢於把這段經歷說出來。
「我和茜茜是戰友。」黃雪琴說道。
在羅茜茜準備舉報資料時,黃雪琴幫忙做證據核實,也讓「Hard Candy」群的成員分別找證據,包括截圖、證明人電話等等。黃雪琴說自己對事實尤其謹慎,「我站出來幫她們也是要承擔法律責任的。」
2018年1月1日至1月4日,黃雪琴的個人公眾號「ATSH」連發四篇關於「北航性騷擾事件」的文章,包括有羅茜茜的實名舉報信、其他受害者的證詞和錄音證據以及聯署信。
教師性騷擾,學生取證難
這些文章發出後,她們又收到了新的受害者證詞。
1月3號下午,電話那頭的黃雪琴一邊回答著我們的問題,一邊忙著用電腦回復消息,她要馬上處理新證人的證詞截圖——在涉及當事人的信息上打上碼,然後發給羅茜茜。
「北航紀委一直不斷在跟我們要證據,對性騷擾來說,這已經是很完整的證據鏈了,紀委卻以性侵案的標準,要求我們提供更多的證據,我們覺得太過分了。」黃雪琴說。
2017年10月下旬,羅茜茜通過北航紀委相關工作人員實名舉報了陳小武。之後北航紀委方面一直表示想要更多證據,並多次提出想跟受害者面談。因為擔心受害者信息泄漏,她拒絕了面談的要求。
「當性騷擾者擁有權力關係時,取證和反性騷擾的難度遠非同一量級」,在《沉睡的鐵獅——2016年北京師範大學校園性騷擾調查紀實報告》中,作者康宸瑋這麼寫道。這份報告,詳盡記錄了他取證該校某學院副院長S教授向女學生實施性騷擾的過程。談及受害者取證的難度,康宸瑋直言難度非常大,受害的女生需要克服恐懼和壓力,還可能面臨著個人信息被公開的危險,此外學生也擔心舉報有權勢的教授後,自己的發展前景會受到影響。
正是擔心幫助取證的女生身份信息被曝光,在北師大官方渠道未通報S教授處理結果後,康宸瑋也未曝光S教授的身份。
廣州性別教育中心的韋婷婷也表示,由教師對學生實施的性騷擾,最大的特點是權力關係不平等。她提到自己接觸到的一個案例,有一個女生已經受到嚴重的性騷擾,卻還是不敢站出來,因為她才大二,顧慮到未來兩年還要在這個老師手下工作學習,又擔心自己名聲會受到影響。此外,教師這個身份令他們在學生心中的形象比較好,為實施性騷擾提供了便利,而教師所掌握著的權力也令學生難以取證,例如該案例中,實施性騷擾的教師在與學生見面時,會先進行搜身,再要求學生關掉手機。
羅茜茜她們也被這取證難和信息安全的擔憂卡住了。舉報材料提交後,北航紀委的調查沒有明顯進展。最令羅茜茜和黃雪琴擔心的是,如果時間拖得太久,受害者們好不容易積聚起來的正義感和勇氣會慢慢消耗掉。
在等待校方回復的過程中,一位曾積极參与此事,並幫忙聯繫上不少受害者的女生,因家人的擔心和反對退群了。羅茜茜說,這麼多年過去了,這些讓學生不敢站出來舉報的因素依然存在。
女生D用一連串的反問,說出了學生的處境:學生有哪些選擇呢?舉報?陳已經是研究生院常務副院長、長江學者了,害怕官官相護,害怕不但沒有結果還更被針對;退學?成本大到無法承擔,而且太不甘心了;換導師?不成文的規則是,換導師也是需要原導師同意的,教授之間也不想關係破裂,陳曾經說過「我陳小武不要的學生還有誰敢要」,大部分在校生,還是只能選擇默默忍受。
有同伴退群,讓羅茜茜和黃雪琴都覺得不能再耗下去了,需要給學校一些有力度的催促——在網上曝光事件。在「Hard Candy」群里,大家通過投票表決的方式,最終支持這一決定。
就在羅茜茜的實名舉報信在微博上公開發布的第二天,羅茜茜仍在國內的父母接到了兩通陌生來電,對方自稱為陳小武表姐,轉告他們「不要害人害己,趕緊撤下微博發帖」。但羅茜茜認為既然自己做的是對的,就要繼續推動下去。
不僅要個案解決,還需要建立機制
1月4日,公眾號「ATSH」發出了一封以「北航學子」署名的聯署信,下面第一個簽名的就是羅茜茜。信中提出了建立校園性騷擾防範機制的建議,並附上了六點具體的建議內容:
1、學校出台預防性騷擾的教師行為準則,明示教師不應與有直接權力關係的學生發生性和親密、浪漫關係,否則視情況給予處分或調離教學崗位;
2、每學期定期開設反性騷擾相關講座、課程,從預防和應對等方面分別向教師和學生開展培訓;
3、每學期定期開展網上校園性騷擾培訓和測試,可以讓學生對性騷擾、抑鬱、焦慮等情況進行在線匿名反饋;
4、設立由學校領導、行業專家、法律人士組成的教職員工與學生平等權益機構,建立性騷擾舉報、申訴、調查、問責和懲戒機制,負責專門機構處理師生性騷擾舉報和投訴,並且加大監督力度,保障暢通的舉報、投訴渠道,對性騷擾受害者提供有效幫助;
5、設立心理疏導辦公室,引進相應的疏導項目;
6、明確性騷擾行為的投訴受理部門負責人。
公開資料顯示,羅茜茜應該是國內第一個呼籲建立校園性騷擾防範機制的高校性騷擾受害人。她曾在貼文中寫道:「美國對女性兒童的保護也是在各種血淚中從無到有一點一點進步來的。而我曝光這些,就是想做個開端。」
為平婦女權益機構聯合發起人、中國婦女研究會理事馮媛在接受採訪時表示,此類事件即使學校在內部作出處理,若處理結果不對外公開,不給師生和公眾一個交代,也難以起到後續的防範作用,「個案處理是必須的,但這只是事後補救是治標,而不是最好的解決之道,因為最多只能處理一事或者一人,它不能警醒更多人來更好地預防未來可能的性騷擾。」
其實早在2014年,就有關於建立校園性騷擾防範機制的呼聲,當年發生了被媒體稱為「反性騷擾運動的黎明」的廈大教授性騷擾案。其後,在教師節當天,一封有256名學者聯署的致教育部信發出,信中草擬了一份《高等教育學校性騷擾防治管理辦法》的文本框架。據了解,該範本收集了各個國家和地區的經驗,亦結合了中國目前的制度環境,具有可行性。
在這封信寄出約一個月後,教育部發布《關於建立健全高校師德建設長效機制的意見》,其中師德禁行行為「紅七條」包括了「對學生實施性騷擾或與學生發生不正當關係」。這一規定也是目前高校體系內,針對教師性騷擾行為唯一的制約依據。
僅將性騷擾問題作為師風師德來談是不夠的
「紅七條」實施至今已有三年多,現在高校解決教師性騷擾問題時,大多會據此將性騷擾行為放在教師的風紀道德里談。
長期關注該議題的婦女權益倡導公益機構「新媒體女性」負責人李思磐告訴我們,「紅七條」有它的效果但也有遺憾。教育部把「性騷擾」寫進規章,確認這一問題存在,表明了反對和處罰的態度,也可以有相應的組織行為,但「紅七條」沒有定義何為性騷擾,而且區分了「不正當的性關係」和「性騷擾」。
「我覺得這是一個誤區,因為你不能要求弱勢的一方來控制這個紅線。就好像我們在定義強姦的時候,我們不能這樣界定:拚死反抗的才是強姦,沒有反抗的就是通姦。要綜合看具體的關係情境,看那些發生性關係的受害者,是不是因為權力關係不對等而陷入不能說不的境地。」李思磐說道。
代理過眾多性騷擾案的北京源眾性別發展中心主任、北京兩高律師事務所律師李瑩則認為,僅僅將性騷擾問題作為師風師德來談是不夠的,因為這樣沒有辦法體現學校的責任。李瑩說道:「學校不能置身事外地,僅把性騷擾問題歸結為師風師德的問題、老師個人的問題。」
同時,她又舉出國外的例子,除非僱主能夠明自己採取了有效的措施,比如培訓,否則工作場所發生性騷擾,僱主要承擔很大的賠償責任,「學校也是一樣的,給學生提供安全友好的環境是天然的責任,沒有做到就應該承擔相應的責任」。
黃雪琴覺得,現在不能只批評學校,因為學校也不知道性騷擾防治機制可以怎麼做,「所以不能只給學校一句話,要提出機制的幾種可能性,給學校提供更多資訊。我們希望這種方式,是一種協商的方式。對學校而言,這不是一件壞事。如果做好了,還能在全國其它學校複製」。
在北航事件曝光後,西安外國語大學2017屆畢業生何息向該校校長發出公開信,建議學校加快建立性騷擾防治機制的速度。在公開信發出不久,該校校長回復指已經請學校學工部門專門研究。
據了解,目前全國範圍內均未有高校已建立性騷擾防治機制。韋婷婷建議,高校可以先從教育和意識著手,其中包括性教育和性別平等意識培育,而教育也是一個合格的性騷擾防治機制的基礎。
李瑩則強調,一套完整的防性騷擾機制並不僅僅是「你來投訴,我來處理」這樣的事後處理概念那麼簡單,「完整的機制應該包含培訓、宣傳和預防,其次是投訴、調查和處理。」同時,她提出處理過程中,要有相應的原則,包括對當事人的信息保密原則、防報復規定等。
要想實現從性騷擾個案到全面機制建立的跨越,還面臨著很多困難。而令性騷擾問題得到重視是其中關鍵的第一步。現在很多學校仍然把性騷擾當成偶發事件處理。羅茜茜和戰友們的推動,只是一個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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