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性格形象發展論析

我變成了自己曾經最憎惡的樣子

——林黛玉性格形象發展論析

文/蕎麥花開

錢鍾書先生《容安館札記》第七九八則專論《紅樓夢》,賞讚而外,亦復詰難。如批評曹公,描寫黛玉「顧此則失彼」:

第三回黛玉乍見寶玉,「吃一大驚」,「倒像在哪裡見過的。」寶玉亦云:「看著面善」,心裡就算是舊相認識,久別重逢。……黛玉「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按此節寫黛玉神情體態,文筆固妙,但以之刻劃十一歲小茶(按:公曆只十歲,若據第二回「年方五歲」一句苛求,則約六歲余耳。四十五回黛玉道:「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無乃孟浪?此書人物與年齡不稱(第二十五回和尚道青埂峰下別來「十三載矣」,則寶玉逢五鬼時只十三歲),作者殆有難於斡旋之苦衷。蓋如言寶、黛等年齡更長,雖較合心理,而簪纓世閥,內外有別,即屬中表,亦避嫌疑,不許耳鬢廝磨。故必寫為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如二十回黛玉所謂「和你頑耍」,始合事理。然而捉襟見肘,顧此則失彼。二十一回,襲人已云:「姊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也沒有黑夜白日鬧的。」當是本事中之寶、黛堪相親而不容相愛,形跡可以密邇,而名分卻非兄妹。實言之既礙於口,虛言之又不能圓其說。

第二十二回「寶玉聽了,知方才和湘雲私談,她又聽見了。」按三十二回黛玉又悄悄走來,竊聽史湘雲與寶玉談話,皆與二十回晴雯竊聽寶玉與麝月談話不同。晴雯入室發話,摔簾而出,出而竊聽,室內人有所戒備。黛玉竊聽,則悄來而初不入室,乘人無備者也。《金瓶梅》第十一回云:「那金蓮性極多疑,專一聽籬察壁」;七十五回孫雪娥論金蓮云:「單會行鬼路兒,腳上穿氈底鞋。」《醒世姻緣傳》第五十八回狄希陳道薛素姐雲「慣會背地裡聽人」。潘薛之流作此伎倆,無足怪者,黛玉為之,則全失大家閨秀莊嚴端重之身份,亦損絳珠瀟湘孤芳高潔之風度。正如第二十八回黛玉啐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大某山民評云:「斷非女公子口中所露。」竊謂第二十八回「黛玉向外頭說道:『阿彌陀佛!趕你回來,我死了也罷了!』」大似刁悍婆娘口吻。第三十回黛玉「咬著牙,用指頭狠命的在寶玉額上戳了一下。」亦當加評曰:「斷非女公子手下所出。」二十五回「彩霞咬著牙,向賈環頭上戳了一指頭道:『沒良心的!』」則無傷也。作者寫生寫實,忍俊不禁,遂渾忘其交過排場,置人物之腳色於度外矣。至口啐指戳所蘊情緒,即十三四齡花面丫頭亦斷不解,又勿待言。

則是錢先生於曹公難於自圓其說之處,不諱言而直指,亦復體諒其「難於斡旋之苦衷」,如是而可謂深刻中肯而不失人情之文學批評。

錢先生批評曹公寫黛玉「聽籬察壁」:「潘(金蓮)薛(素姐)之流作此伎倆,無足怪者,黛玉為之,則全失大家閨秀莊嚴端重之身份,亦損絳珠瀟湘孤芳高潔之風度。」又道黛玉「口啐指戳」寶玉,「斷非女公子口中所露、手下所出」,「大似刁悍婆娘口吻」。按黛玉言行與其身份似不相符;其先後言行,亦似不侔。茲先引相關文段如次,然後析論:

第七回 送宮花周瑞嘆英蓮 談肆業秦鍾結寶玉:

周瑞家的進來笑道:「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兒來與姑娘戴。」寶玉聽說,先便問:「什麼花兒?拿來給我!」一面早伸手接過來了。開匣看時,原來是兩枝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再看了一看,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替我道謝罷!」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不言語。

第八回 薛寶釵小恙梨香院 賈寶玉大醉絳芸軒:

說話時,寶玉已是三杯過去。李嬤嬤又上來攔阻。……那李嬤嬤也素知黛玉的,因說道:「林姐兒,你不要助著他了。你倒勸勸他,只怕他還聽些。」林黛玉冷笑道:「我為什麼助著他?我也不犯著勸他。你這媽媽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裡多吃一杯,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裡是外人,不當在這裡的也未可知。」李嬤嬤聽了,又是急,又是笑,說道:「真真這林姑娘,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你這算了什麼呢!」

第四十五回 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雨夕悶制風雨詞:

就有蘅蕪苑的一個婆子,也打著傘,提著燈,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窩來,還有一包子潔粉梅片雪花洋糖。說:「這比買的強。姑娘說了:『姑娘先吃著,完了再送來。』」黛玉回說:「費心。」命他外頭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還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們忙。如今天又涼,夜又長,越發該會個夜局,痛賭兩場了。」婆子笑道:「不瞞姑娘說,今年我大沾光兒了。橫豎每夜各處有幾個上夜的人,誤了更,也不好,不如會個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悶。今兒又是我的頭家,如今園門關了,就該上場了。」黛玉聽說,笑道:「難為你。誤了你發財,冒雨送來。」命人給他幾百錢,打些酒吃,避避雨氣。那婆子笑道:「又破費姑娘賞酒吃。」說著,磕了一個頭,外面接了錢,打傘去了。

第五十二回 俏平兒情掩蝦須鐲 勇晴雯病補雀金裘:

一語未了,只見趙姨娘走了進來瞧黛玉,問:「姑娘這兩天好?」黛玉便知他是從探春處來,從門前過,順路的人情。黛玉忙陪笑讓坐,說:「難得姨娘想著,怪冷的,親身走來。」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與寶玉。寶玉會意,便走了出來。

今合觀書中黛玉待下人(含同是「奴幾」的姨娘)之文段,不免疑惑:何前倨而後恭也?此寧非曹公枘鑿難通處?曰:是又大不然。蓋黛玉初入賈府,其年尚幼,雖「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第三回),但長輩不在跟前兒,她未必時刻繃緊了弦兒。據周汝昌《紅樓夢新證》考析,第七回、第八回其時,黛玉八歲。以一八齡小茶,在管家娘子前不掩小性兒,在寶玉奶母前「話比刀子尖」,察情可諒,揆理可通。而第四十五回其時,據書中黛玉道,「我長了今年十五歲」,據周汝昌《紅樓夢新證》辨正:「按黛玉小寶玉一歲,實當十二歲。所敘明明不合,疑字有訛誤,或後人嫌小,妄改『二』為『五』。」則是黛玉已從女童漸長為少女,世故人情漸悉。以其素日「目無下塵」之孤標傲世,而竟與一老嫗婆子「閑話家常」,知其要會夜局,要打酒吃;先命吃茶,後命送錢——可謂色色周至!寶公平日所不屑者,不圖顰卿一為至斯!至其場面上迎對趙姨娘,「忙陪笑讓坐,說:『難得姨娘想著,怪冷的,親身走來。』又忙命倒茶……」——讀者諸君,此處此姝,若蒙一面紗,謂是寶釵而非黛玉,孰謂不信?其童幼時種種不如寶釵「大得下人之心」(第五回)者言行,早無痕迹可覓矣……黛玉殷勤待趙姨娘、蘅蕪苑婆子,雖不無看探春、寶釵面上之緣由,但更主要者,鄙意還應從其年歲漸長一點上探求。(否則,如周瑞家的是太太陪房,來頭和身份,都在蘅蕪苑婆子其上,何以不肯稍拂春風?)

黛玉「懂事」,年歲而外,還有二點,不可忽視:一為寶釵之時常教導;一為客居成長日寄居。第四十二回,黛玉「雅謔補余香」:「好姐姐,饒了我罷!顰兒年紀小,只知說,不知道輕重,作姐姐的教導我。姐姐不饒我,我還求誰去?」據曹公慣用之「不寫之寫」筆法,吾輩讀者可以察一隅反:類似的姐姐規箴、教導妹妹的言行,在大觀園的日常中,一定還有不少。特別是「金蘭契互剖金蘭語」之後,黛玉衷心服膺寶釵其心其教,故而其接納應對,較以往必有一個魔術般的變化!其二,父親林如海捐館揚州城(第十四回,據周汝昌考析,黛玉十歲),黛玉在賈府,已從一時之客居,變為寄居之長局!第四十五回:

黛玉(對寶釵)嘆道:「……你方才說叫我吃燕窩粥的話,雖然燕窩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這個病,也沒什麼要緊的去處。請大夫,熬藥,人蔘、肉桂,已經鬧了個天翻地覆,這會子我又興出新文來,熬什麼燕窩粥,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個人便沒話說,那些底下的婆子、丫頭們,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這裡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丫頭兩個,他們尚虎視耽耽,背地裡言三語四的,何況於我?況我又不是他們這裡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已經多嫌著我了。如今我還不知進退,何苦叫他們咒我?」寶釵道:「這樣說,我也是和你一樣。」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親,又有哥哥,這裡又有買賣地土,家裡又仍舊有房有地。你不過是親戚的情分,白住了這裡,一應大小事情,又不沾他們一文半個,要走就走了。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

諸君請看,黛玉言中,「那些底下的婆子、丫頭們,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如今我還不知進退,何苦叫他們咒我」、「那起小人豈有不多嫌的」云云,可謂是於「那起婆子、丫頭們」,不能去懷,致意再三。「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第二十七回,據周汝昌考析,黛玉十二歲),兩句詩語,在黛玉與寶釵之「互剖金蘭語」中,得到切實「內證」。如此處境,接納應對「那些底下的婆子、丫頭們」,殷勤下氣之不暇,而況仍作昔年舊日之高傲乎!筆者因更進一層揣測,以黛玉年歲之漸長,日為寶釵規箴熏染,且處寄居長局之窘惡,必有不得不為身所謀者。高鶚續書,「第八十二回 老學究講義警玩心 病瀟湘痴魂驚惡夢」:

黛玉微微的一笑,因叫紫鵑:「把我的龍井茶給二爺沏一碗。二爺如今念書了,比不的頭裡。」紫鵑笑著答應,去拿茶葉,叫小丫頭子沏茶。寶玉接著說道:「還提什麼念書,我最厭這些道學話。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它誆功名混飯吃也罷了,還要說代聖賢立言。好些的,不過拿些經書湊搭湊搭還罷了,更有一種可笑的,肚子里原沒有什麼,東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還自以為博奧。這那裡是闡發聖賢的道理!目下老爺口口聲聲叫我學這個,我又不敢違拗,你這會子還提念書呢。」黛玉道:「我們女孩兒家雖然不要這個,但小時跟著你們雨村先生念書,也曾看過。內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遠的。那時候雖不大懂,也覺得好,不可一概抹倒。況且你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寶玉聽到這裡,覺得不甚入耳,因想黛玉從來不是這樣人,怎麼也這樣勢欲熏心起來?又不敢在她跟前駁回,只在鼻子眼裡笑了一聲。

此段文向為紅學界鄙薄,以為高鶚「祿蠹」,荼毒性靈,竟不惜玷污林妹妹孤芳高潔之心志情操。多有紅學家考論,高鶚科舉得意,與曹雪芹身世大不類,故其於「時文」,並不如雪芹一般厭惡憤憎。今觀其第八十二回「老學究警玩心」之一段代儒「講義」,與第八十四回賈政之一段「試文字」,分剖時文義理,得乎心應乎手,一言恐未盡意,技癢不憚再言,正是會家本色當行,吾恐曹雪芹於此,尚不免遜退一射之地。陳寅恪先生在《論再生緣》中,以歷史眼光論《紅樓夢》通行本中八股文與試帖詩:

自乾隆二十四年己卯以後,八股文與試帖詩同一重要。故應試之舉子,無不殫竭心力,專攻此二體之詩文。今通行本一百二十回之《石頭記》,為乾隆嘉慶間人所糅合而成者。書中試帖體之詩頗多,蓋由於此。

故續書寫八股文章竟被顰卿「近情近理,清微淡遠」八字品目,正是其來有自!

事實上,八股文章試帖詩,真有「近情近理,清微淡遠」的,黛玉要言妙道,談言微中,寶玉尚不免眼界過窄、不見其大了。今日已有學者,於八股文「代聖賢立言」,及其與元代雜劇、明清小說之交互影響,作文學專題之研究,茲不備述;略擷有識之士高論如次:

王士禎《池北偶談》:

余友一布衣,甚有詩名,其詩終格格不通,以問汪鈍翁。曰:此君正坐未解為時文故耳。時文雖然無關詩與古文,然不通八股,理致終無由分明。近見《玉堂佳話》:言作文字當從科舉中出,不然,則汗漫披猖,出入終不由戶。

吳敬梓《儒林外史》:

八股文若做的好,隨你做什麼東西,要詩就詩,要賦就賦,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

錢鍾書《談藝錄》:

八股文實駢儷之支流,對仗之引申。……八股古稱「代言」,蓋揣摹古人口吻,設身處地,發為文章;以俳優之道,抉聖賢之心。……竊謂欲揣摩孔孟情事,須從明清兩代佳八股文求之,真能栩栩欲活。漢宋人四書註疏,清陶世征《活孔子》,皆不足道耳。其善於體會,妙於想像,故與雜劇傳奇相通。徐青藤《南詞敘錄》論邵文明《香囊記》,即斥其以時文為南曲,然尚指詞藻而言。吳修齡《圍爐詩話》卷二論八股文為俗體,代人說話,比之元人雜劇。袁隨園《小倉山房尺牘》卷三《答戴敬咸進士論時文》一書,說八股通曲之意甚明。焦理堂《易余龠錄》卷十七以八股與元曲比附,尤引據翔實。張詩舲《關隴輿中偶憶編》記王述庵語,謂生平舉業得力《牡丹亭》,讀之可命中,而張自言得力於《西廂記》。亦其證也。

「知人論世」,此且不論。如今只說文本分析:事實上,單從前八十回書中鋪敘顯示出的人物性格發展邏輯來看,高鶚此種處理,是很說得通的。更進一層,尚可大膽說,設若續書寫林妹妹仍是如「從來」一般,再不「這樣勢欲熏心起來」,竟仍是默許認同、甚或涉嫌「挑唆」寶玉「不讀書」,一句兩句混入老太太、舅舅、舅母耳朵里,這不是「迴避還恐迴避不及,反倒拿草棍兒戳老虎的鼻子眼兒去了」(第四十六回鳳姐勸大太太勿為大老爺討鴛鴦語)?!這才是不符曹雪芹前書邏輯的處理!黛玉知道承奉長上,即初入榮國府,便見端倪。「第三回 金陵城起複賈雨村 榮國府收養林黛玉」:

賈母因問黛玉念何書。黛玉道:「只剛念了《四書》。」 黛玉又問姊妹們讀何書。賈母道:「讀的是什麼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

寶玉便走近黛玉身邊坐下,又細細打量一番,因問:「妹妹可曾讀書?」黛玉道:「不曾讀書,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

黛玉之答語,從「只剛念了《四書》」,到「不曾讀書,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甚見黛玉之精警,曹公之諳熟人情世故。二舅母前已道:「……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裡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廟裡還願去了,尚未回來,晚間你看見便知。你只以後不用睬他,你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此所謂「勿謂言之不預」,故而黛玉對寶玉之回答,比之對外祖母,又更為減等,陽若謙抑退遜,實則深懷戒心。還有一層更深的:黛玉又問姊妹們讀何書。賈母道:「讀的是什麼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然後黛玉答寶玉之語,就從「只剛念了《四書》」變為了「不曾讀書,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此語實則亦是答給外祖母聽的「修正版」。由是觀之,黛玉初入賈府,「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一語,曹公確非虛下,可謂字字坐實!

黛玉答語,無論前之答賈母,抑或後之答寶玉,皆決不可信。「只剛念了《四書》」、「些須認得幾個字」之人,能做出那麼多典故講究的詩作?不過是知道長輩心中,不願閨閣女兒讀「雜書」,謹守「無才便是德」古訓罷了。在公開場面上,黛玉是很懂得敷衍的。陳寅恪先生在《論再生緣》一文中譏嘲「林黛玉代寶玉寫試帖詩」:

如戚本《石頭記》第一八回「慶元宵賈元春歸省,助情人林黛玉傳詩」中林黛玉代倩作弊,為其情人賈寶玉所作「杏簾在望」五律詩,其結語云:「盛世無飢餒,何須耕織忙」……等即是其例(前文所謂「代古聖立言之八股文及頌今聖作結之試帖詩」)。又悼紅軒主人極力摹寫瀟湘妃子,高逸邁俗,鄙視科舉,而一時失檢,使之賦此腐句,頌聖終篇。若取與燕北閑人《兒女英雄傳》第三十回「開菊宴雙美激新郎,聆蘭言一心攻舊業」中渴慕金花瓊林宴及誥封夫人,而行酒令之十三妹比觀,不禁為林妹妹放聲一哭也。

寅恪先生之所論,正可與前所引錢鍾書先生所論合觀,要皆認為曹公「一時失檢」,寫人物「顧此失彼」,言行與思想性格特點不侔。事實上,從黛玉初入賈府回答外祖母之語可揆,黛玉其實很知道場面上,哪些話不該說、哪些話該說。「盛世無飢餒」之「頌聖」,與「只剛念了《四書》」、「不曾讀書」之「謙辭」,兩相合觀,正是黛玉。然則曹公之筆,又豈有謬錯?吾恐博學精思如寅老,亦不免乎一言不謹、唐突才人也!

然而且慢,尚有待發之覆。抗戰期間,國民黨徒向蔣介石獻九鼎,請顧頡剛撰銘辭,顧頡剛1943年1月28日日記:「……而以鼎銘屬予,因就劉起訏所草,加以改竄。」竺可楨此年12月18日日記:「……陳寅恪方自廣西大學挾其夫人及三女往成都燕大。……寅恪對於騮先(朱家驊)等發起獻九鼎,顧頡剛為九鼎作銘,驚怪不止。謂頡剛不信歷史上有禹,而竟信有九鼎。因作詩嘲之云:九鼎銘辭爭頌德。」針對陳寅恪的譏諷,顧頡剛亦有回應,其1943年5月13日日記云:「孟真謂予作九鼎銘,大受朋輩不滿,寅恪詩中有『九鼎銘辭爭頌德』語,比予於王莽時之獻符命。諸君蓋忘我之為公務員,使寅恪與我易地而處,能不為是乎!」按此處可見兩種道德標準之交鋒。顧頡剛如林黛玉,頌聖詩之類,彼謂逢場作戲不妨敷衍,也不以為玷污節操;陳寅恪則並敷衍亦不屑為之,友輩中有為之者,彼必嗤點譏嘲,分毫不容。其1927年《海寧王靜安先生紀念碑銘》於「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特致意焉,實有所為而發,針對國民黨一黨思想專制之傾向;又陳氏摯友吳宓1927年6月27日日記:「夕,陳寅恪來。談大局改變後一身之計劃。寅恪贊成宓之前議,力勸宓勿任學校教員。隱居讀書,以作文售稿自活。肆力於學,謝絕人事,專心致志若干年,不以應酬及雜務擾其心,亂其思,費其時,則進益必多而功效殊大雲。又與寅恪相約不入國民黨。他日黨化教育瀰漫全國,為保全個人思想精神之自由,只有捨棄學校,另謀生活。艱難固窮,安之而已。」可見反對國民黨推行一黨專制之黨化教育,是陳寅恪念念在茲的守死善道。上引陳氏譏嘲顧頡剛「九鼎銘辭爭頌德」之同詩,又有句「讀書漸已師秦吏」。李斯的「以吏為師」,正今國民黨之「以黨治校」。陳氏之譏嘲感慨,亦以深矣!1953年12月1日陳寅恪《對科學院的答覆》:「我認為研究學術,最主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獨立的精神。所以我說『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於俗諦之桎梏。』『俗諦』在當時即指三民主義而言。必須脫掉『俗諦之桎梏』,真理才能發揮,受『俗諦之桎梏』,沒有自由思想,沒有獨立精神,即不能發揚真理,即不能研究學術。……我決不反對現政權,在宣統三年時就在瑞士讀過《資本論》原文。但我認為不能先存馬列主義的見解,再研究學術。」考陳氏此語,「『俗諦』在當時即指三民主義而言」一句中「在當時」三字深可玩味,皮裡陽秋,春秋筆法,微言大義,言此在彼……莫過乎此。這句話呼之欲出的下句便是:「『俗諦』在今日又指什麼主義而言?」陳寅恪在二十世紀中國學人中,論信道之誠、守道之篤,昭乎確乎,可當「莫之或先」四字。錚錚鐵骨如是,公私言行如一,宜其於友輩朋儕如顧頡剛之頌德辭,孤高自許如林黛玉之試帖詩,嗤點不屑,萬難認同也。然則筆者又豈非一言不謹,唐突大儒乎?知人不易,評人豈可不慎乎。

回到紅樓。黛玉小時,私下裡跟寶玉在一起,不說讓他去熱衷仕途舉業那些「混賬話」;黛玉少時,公開場合中,竟公然而為「頌聖」之詩(第十八回,據周汝昌考析,其時黛玉十二歲)。此二者同樣亦大可合觀,乃咀得深味。黛玉年歲漸長,為「女夫子」寶姐姐浸潤「洗腦」(^_^),真認八股文章「內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遠的」,是可能的;為謀身計,承奉上意,亦效寶釵、湘雲,規箴寶玉,也是可能的(黛玉是讀過《西廂記》的,鶯鶯與張生固然是做下既成事實,「逼得」老夫人簽字畫押,但須知兒女親事,最後決定權仍在父母長上,君不見生米已做成熟飯,還有鄭恆者,走老夫人的門路,要把飯端走呢);兩個可能都有,也大有可能。這是一條邏輯合理的人物思想性格發展軌跡線。讀者多有以為賈母心中素日早已「定好」寶貝孫子媳婦人選者。可舉下人「旁觀者清」之一例。「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恥情歸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門」:

尤二姐聽說,笑道:「依你說,你兩個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許了他(寶玉),豈不好?」三姐見有興兒,不便說話,只低頭磕瓜子。興兒笑道:「若論模樣兒、行事為人,倒是一對好的。只是他已有了,只未露形。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故尚未及此。再過三二年,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準的了。」

按此言「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準的了」,似乎老太太於「兩個玉兒」之事,並無猶豫計較?如此則不可謂為老太君之知心者也!茲列相關迴文如次,逐個析論。

第二十五回 魘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靈玉蒙蔽遇雙真:

林黛玉聽了笑道:「你們聽聽,這是吃了他們家一點子茶葉,就來使喚我來了。」鳳姐笑道:「我倒求你,你倒說這些閑話。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眾人聽了,都一齊笑起來。黛玉便紅了臉,一聲兒也不言語,回頭過去了。李宮裁笑向寶釵道:「真真我們二嬸子的詼諧是好的。」林黛玉含羞笑道:「什麼詼諧,不過是貧嘴賤舌討人厭惡罷了!」說著便啐了一口。鳳姐笑道:「你別作夢!給我們家做了媳婦,你想想——」便指寶玉道:「你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還根基配不上?模樣兒配不上,是家私配不上?哪一點還玷辱了誰呢?」

讀者每以鳳姐此言,為「代宣上意」。實則未必。謂予不信,請看下文:

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還禱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

那張道士……大笑道:「前日在一個人家看見一位小姐,今年十五歲了,生得倒也好個模樣兒。我想著哥兒也該尋親事了。若論這個小姐模樣兒,聰明智能,根基家當,倒也配得過。但不知老太太怎麼樣,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請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去張口。」賈母道:「上回有個和尚說了,這孩子命里不該早娶,等再大一點兒再定罷。你可如今也打聽著,不管她根基富貴,只要模樣配得上就好,來告訴我。便是那家子窮,不過給他幾兩銀子也罷了。只是模樣兒性格兒難得好的。」

由賈母話里可知,老太太並無「善體下意」的意思,已知「兩個玉兒」的意思,老人家的意思,還是請張爺爺「你可如今也打聽著」。(賈母話中強調「模樣兒性格兒」最重要,「根基富貴」則在其次。按合兩府太太、奶奶而觀,除王夫人王熙鳳姑媽侄女出自大富之家外,邢夫人、尤氏、秦可卿娘家皆寒微(反面便可推知顏值皆高~),李紈「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教書先生之女,家資恐也有限。可見擇媳重人品性格模樣兒而不重「根基富貴」,亦可謂賈府「家法」了。賈母出身高門世家,而其擇媳擇孫媳,並不為「鐵門檻」所囿,一破世俗人門當戶對之見,誠通達高明,吾知寶公重人不重禮,原有所本!)賈母內心並不認為外孫女兒是孫媳婦兒的良好人選,參第二十九回下文:

那賈母見他兩個都生了氣,只說趁今兒那邊看戲,他兩個見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老人家急得抱怨說:「我這老冤家是哪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見了這麼兩個不省事的小冤家,沒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語說的,『不是冤家不聚頭』。幾時我閉了這眼,斷了這口氣,憑這兩個冤家鬧上天去,我眼不見、心不煩也就罷了,偏又不咽這口氣。」自己抱怨著也哭了。

據周汝昌考析,第二十九回時,黛玉十二歲——而仍「不省事」如此!老太太心中,不會那麼體貼地想到,這兩個小冤家,彼此離不開;而寶玉哪一天定了親、黛玉哪一天出了閣,兩個倒是「不叫我操心」了。以下可為力證:

第五十回 蘆雪庵爭聯即景詩 暖香塢雅制春燈謎:

賈母因又說及寶琴雪下折梅,比畫兒上還好,因又細問她的年庚八字並家內景況。薛姨媽度其意思,大約是要與寶玉求配。薛姨媽心中固也遂意,只是已許過梅家了,因賈母尚未明說,自己也不好擬定,遂半吐半露告訴賈母道:「可惜這孩子沒福,前年他父親就沒了。他從小兒見的世面倒多,跟著她父母四山五嶽都走遍了。他父親是好樂的,各處因有買賣,帶著家眷,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這裡,把她許了梅翰林的兒子,偏第二年他父親就辭世了,他母親又是痰症。」鳳姐也不等說完,便嗐聲跺腳的說:「偏不巧,我正要作個媒呢,又已經許了人家。」賈母笑道:「你要給誰說媒?」鳳姐兒笑道:「老祖宗別管,我心裡看準了他們兩個是一對。如今已許了人,說也無益,不如不說罷了。」賈母也知鳳姐兒之意,聽見已有了人家,也就不提了。大家又閑話了一會方散。一宿無話。

可見,直到第五十回,曹雪芹前八十回都八成里去了五成,老太太心中,對於寶貝孫子媳婦兒的人選,竟還無一毫之意,及於外孫女兒!這太值得注意、太值得深思了!

此處還有一點,不可忽視,而須深探。賈母此處細問寶琴情況,「大約是要與寶玉求配」,則其無意於寶釵,亦不言自明矣。一般讀者皆以為寶釵大得長上之心,老太太自然中意。「第二十二回 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迷賈政悲讖語」:

……賈母自見寶釵來了,喜她穩重和平,正值她才過第一個生辰,便自己蠲資二十兩,喚了鳳姐來,交與她置酒戲。

但我們同樣須知,寶釵行事得長上喜歡,而其性情則未必投史太君之緣法。對一個人,欣賞與喜歡,是兩回事。「第四十回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

賈母因見岸上的清廈曠朗,便問「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眾人道:「是。」賈母忙命攏岸,順著雲步石梯上去,一同進了蘅蕪苑,只覺異香撲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逾蒼翠,都結了實,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愛。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賈母嘆道:「這孩子太老實了。你沒有陳設,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論,也沒想到,你們的東西自然在家裡沒帶了來。」說著,命鴛鴦去取些古董來,又嗔著鳳姐兒:「不送些玩器來與你妹妹,這樣小器!」王夫人、鳳姐兒等都笑回說:「她自己不要的。我們原送了來,都退回去了。」薛姨媽也笑說:「她在家裡也不大弄這些東西的。」賈母搖頭說:「使不得。雖然她省事,倘或來一個親戚,看著不像;二則年輕的姑娘們,房裡這樣素凈,也忌諱。我們這老婆子,越發該住馬圈去了。……」

寶釵居世間而有出世間之兆,老太君眼光毒,看得果然準確。高鶚續書,「第一百二十回 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紅樓夢」:

王夫人被薛姨媽一番言語說得極有理,心想:「寶釵小時候,便是廉靜寡慾,極愛素淡的,所以才有這個事。想人生在世,真有一定數的。看著寶釵雖是痛哭,她端莊樣兒一點不走,卻倒來勸我,這是真真難得的!不想寶玉這樣一個人,紅塵中福分,竟沒有一點兒。」

續書此段王夫人之心想,正前書第四十回賈母言說之照應。然則高鶚續筆,又豈可一概抹殺?以此而與第五十回合觀,則賈母擇孫媳,意中初無寶釵,其故明矣。

但尚有待發之覆。賈母擇孫媳,意中初無寶釵;而王夫人擇媳,意中則必有寶釵。薛蟠進京,本為「送妹待選」(第四回);然「第二十八回 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

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

可見寶釵有意於寶玉與否,且不提;薛姨媽、王夫人親姐妹間,既談及過「金玉配」,恐非全為無意。親生老姐妹間,何話不可談?薛家念中,倘以結親賈府為「待選」之「備選」,則不能不說:這個算計,蠻精明的!第二十八回元妃贈物:

……襲人道:「老太太的多著一個香如意、一個瑪瑙枕。太太、老爺、姨太太的只多著一個如意。你的同寶姑娘的一樣。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單有扇子同數珠兒,別人都沒了。大奶奶、二奶奶她兩個是每人兩匹紗、兩匹羅、兩個香袋、兩個錠子葯。」寶玉聽了,笑道:「這是怎麼個原故?怎麼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樣,倒是寶姐姐的同我一樣?別是傳錯了罷?」襲人道:「昨兒拿出來,都是一份一份的寫著簽子,怎麼就錯了!……」

據書中所寫,元妃與薛、林相處僅省親一回。黛玉作頌聖詩,沒有馬屁拍不中適得其反之理。賈妃稱賞之語,亦是薛林並重:「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所以若說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給元妃印象不佳,這一推測沒有根據。然則元妃贈物,何故重薛輕林?我想,唯一可能便是,王夫人進宮望候親女貴妃,不論是母親先提及愛子,或是長姐先關心愛弟,總之,母女間言談里,一定有「金玉緣」存焉。寶釵大得王夫人之心,除開性情「穩重和平」、關係親上加親兩點外,鄙意當還有以下兩點:1.氣質隱淡,甚為投緣;2.裙釵齊家,大是能手。茲次第論之。

第三回 金陵城起複賈雨村 榮國府收養林黛玉:

正面炕上橫設一張炕桌,桌上壘著書籍茶具,靠東壁面西,設著半舊的青緞靠背引枕。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的青緞靠背坐褥。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因見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也搭著半舊的彈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

第八回 薛寶釵小恙梨香院 賈寶玉大醉絳芸軒:

閑言少述,且說寶玉來至梨香院中……來至裡間門前,只見吊著半舊的紅紬軟簾。寶玉掀簾一邁步進去,先就看見薛寶釵坐在炕上做針線,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上髟下贊]兒,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

世家大族,用物半舊。暴發戶之家,乃件件求新。此猶今之驕子斬關奪隘,考入北大清華,大嘆校舍之舊,轉不如地方某某科技大學也。又,全書中寶釵儼然一小王夫人。作者於此一點之匠心,真可謂無微不至。諸君試看:寫王夫人的起居器用,是三個「半舊」;寫寶釵的起居衣飾,是「半舊的」、「一色半新不舊」。全部書中唯寫明王夫人與薛寶釵二人服用器物「半舊」,著者深意可玩。錢鍾書《容安館札記》第七九八則:

第八回寶釵襖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按元微之《夢遊春》云:「鮮妍脂粉薄,闇澹衣裳故。最似紅牡丹,雨來春欲暮。」《離思》詩云:「殷紅淺碧舊衣裳,取次梳頭闇澹妝。夜合帶煙籠曉日,牡丹經雨泣殘陽。」黃莘田《香草箋》《雜思?之九》云:「春衫微退海棠紅,葡紫蒲青緩緩籠,顏色上伊身便好,帶些黯淡大家風。」得聖解是。

舊衣裳、衣裳故,跟闇澹、閑淡之大家風度氣質是相關聯的。王夫人、薛寶釵之閑淡大家氣質,譬如第三回王夫人問鳳姐「月錢放過了不曾?」鳳姐回答後,她閑淡一句「有沒有,什麼要緊」。這些細部,足見曹雪芹寫人物本領之高強。王夫人出自賈王史薛四大家族之金陵王家,故其閑淡大家之氣,遠非家境不厚的邢夫人可有。書中對邢夫人的慳吝,後有著筆。對邢夫人之用度衣著之類,則不肯多下一筆,更不可能寫其用度半舊。王夫人好靜,賈母好熱鬧,婆媳之間本不投緣。無奈隊友太遜,大太太更不投婆婆緣法,二太太因得以矮子裡邊兒拔高個兒,相形見佳。故賈母之不愛寶釵者,正王夫人之所取於寶釵者,此點讀者不可不知。

氣質隱淡,同好冷靜;此點而外,尚有一點:「第五十五回 辱親女愚妾爭閑氣 欺幼主刁奴蓄險心」:

如今且說王夫人見她如此,探春與李紈暫難謝事,園中人多,又恐失於照管,因又特請了寶釵來,托她各處小心:「老婆子們不中用,得空兒吃酒鬥牌,白日里睡覺,夜裡鬥牌,我都知道的。鳳丫頭在外頭,她們還有個懼怕,如今她們又該取便了。好孩子,你還是個妥當人。你兄弟妹妹們又小,我又沒工夫,你替我辛苦兩天,照看照看。凡有想不到的事,你來告訴我,別等老太太問出來,我沒話回。哪些人不好了,你只管說。他們不聽,你來回我。別弄出大事來才好。」寶釵聽說,只得答應了。

王夫人托寶釵以「客卿」身份,與李紈、探春組成三駕馬車臨時內閣,照管榮府家務。寶釵完成得特別出色,其籌劃經營,眼光心胸,非鳳姐素昔之可比,且更越探春而上;齊家而推於治國,則良相才也!王夫人本就是個拙笨於家務的媳婦兒,承奉婆婆每每力不從心,左支右絀;鳳丫頭再使勁兒再得力,有一天老太太的事出來,還是要回大太太那邊去的;如今驚訝地發現寶丫頭竟是如此一個人物,焉得不喜!

但賈府最高話事人畢竟是賈母。第二十八回元妃贈物後:

寶釵因往日母親對王夫人等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等語,所以總遠著寶玉。昨兒見了元春所賜的東西,獨她與寶玉一樣,心裡越發沒意思起來。

可見元妃贈物、金玉齊等,在賈府是造成了相當公開足夠的暗示。如果用權謀論分析,可算是王夫人利用女兒貴妃之尊,向婆婆施壓,以國禮壓家禮。(1987版電視劇寶玉寶釵之親事,便處理為元春自宮中出命。)然則「老實」媳婦兒,厲害起來,厲害婆婆,可不畏乎?

如此一來,看第二十九回賈母此段話,或有更深一層看法:

賈母道:「上回有個和尚說了,這孩子命里不該早娶,等再大一點兒再定罷。你可如今也打聽著,不管她根基富貴,只要模樣配得上就好,來告訴我。便是那家子窮,不過給他幾兩銀子也罷了。只是模樣兒性格兒難得好的。」

看官且看,老太太話里,再三強調的是啥?「不管她根基富貴」、「便是那家子窮」——張道士一初並沒如何強調那小姐根基家當如何,何以老太太於「不論窮富」,反覆致意?第二十九回緊接第二十八回元妃贈物其後,鄙意倘以賈母言此為與其宮中貴妃孫女隔空搭一太極雲手,不露聲色已然交鋒,恐非完全毫無根據流於權謀之論吧?

第五十回賈母問寶琴情況於薛姨媽,更是對府中「站寶釵」這一「黨」,明白宣示:不可能。「第四十六回 尷尬人難免尷尬事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

賈母聽了,氣得渾身亂戰,……便向王夫人道:「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敬,暗地裡盤算我。……」

戲謔言之:賈母此話「斷章取義」,可為以上所論「母女合謀老太君」,出口惡氣也。

然而組織路線問題,不到最後一刻,是不見分曉的。遠有康熙年間九子奪嫡,八爺黨與四爺黨之較量;近有十年後期,主席與王張江姚一派,與周公、小平、老幹部一派之角力。這正是高鶚續書「第八十二回 老學究講義警玩心 病瀟湘痴魂驚惡夢」:

黛玉……說道:「這也難說。但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

妙哉此語!不出於曹雪芹前書,而出於高鶚後書,正可見續書未可全然抹殺,每多亮筆也。此語大妙,至今日為潤公獎掖於廟堂,登高一呼,天下昭彰,正因其於組織路線問題,要言妙道,一語說破也。

賈府暗流洶湧。黛玉既於王夫人心中,敗於寶釵;復於外祖母心中,敗於寶琴。——是則薛家姐妹,敵國外患,「聯手」來攻,勢不可當。形勢如此險惡,黛玉大意,紫鵑卻沒有大意,請看其深憂遠慮:

第五十七回 慧紫鵑情辭試忙玉 慈姨媽愛語慰痴顰:

紫鵑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替你愁了這幾年了,無父母無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人?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俗語說,『老健春寒秋後熱』,倘或老太太一時有個好歹,那時雖也完事,只怕耽誤了時光,還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孫雖多,哪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要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夕,也丟在脖子後頭了,甚至於為妾為丫頭,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勢的還好些,若是姑娘這樣的人,有老太太一日還好一日,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了。所以說,早拿主意要緊。姑娘是個明白人,豈不聞俗語說:『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

紫鵑此話,「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尚是明白說出來的意思;紫鵑沒有說出來、或者是著者尚沒有讓紫鵑領會到的一層意思便是,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早已是最危險的時節!然則「慧紫鵑」之「慧」,尚不僅在於驗出了「寶玉的心倒實,聽見咱們去,就那樣起來」;更在於把這個驗出,給闔府上下,和盤托出。老太太再要另打主意(時間線邏輯特別準確,「情辭試玉」是第五十七回,「求配寶琴」是第五十回。設若曹雪芹不顧這個時間線先後,「情辭試玉」折騰出這麼大動靜後,竟還「求配寶琴」,那老太太不是昏憒無腦,就是冷心無情了),恐怕不能不掂量掂量,寶貝孫子的性命了罷。(故而高鶚續書第八十二回:襲人……素來看著賈母……往往露出話來,自然是黛玉無疑了。假使我們認可高鶚這段,則賈母此意,至早不得早於第五十回,且很有可能是在第五十七回後。)慧紫鵑,不簡單!(玩笑一句,腦補一段:高鶚續書第八十二回,黛玉發表規箴寶玉的高論時,慧紫鵑必安排好姐妹鴛鴦、琥珀等,出沒附近也。)且看闔府上下都知道「憑他是誰,除了林妹妹,都不許姓林的」後,薛姨媽也打趣黛玉了。第五十七回:

薛姨媽忙也笑勸,用手分開方罷。因又向寶釵道:「連邢女兒我還怕你哥哥遭踏了他,所以給你兄弟說了。別說這孩子,我也斷不肯給他。前兒老太太因要把你妹妹說給寶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門好親。前兒我說定了邢女兒,老太太還取笑說:『我原要說她的人,誰知她的人沒到手,倒被她說了我們的一個去了。』雖是玩話,細想來,倒有些意思。我想寶琴雖有了人家,我雖沒人可給,難道一句話也不說?我想著,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的那樣,若要外頭說去,老太太斷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與他,豈不四角俱全?」

照前文所析,王夫人必有擇媳寶釵之意;「薛姨媽是個無可無不可的人」(第五十七回),女兒若不能待選入宮,則以賈府為第二選擇亦未為不可;至於寶釵,則恐未必看得上寶玉。觀其《詠絮詞》(第七十回):「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是何等氣概!入京待選,志不在小。「舍小不就,必有圖大之心。」賈府寶玉,「教我哪一個眼睛看得上?」(挪用第三十五回玉釧兒語)事實上按當時世俗價值觀來看,寶玉倒是沒哪一樣配得上寶釵。第七十八回寶玉《姽嫿詞》有句:「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第十三回回末有謂:「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四句合觀,可發一浩嘆。書中善於「齊家」之裙釵,曹公大筆書之,莫過鳳姐、探春、寶釵三位。而細察之,鳳姐只知承奉老太太、太太,然後自己摟錢。寶釵、探春則頗有經濟之才,知所生錢之法。且與探春一較,寶釵明顯還更勝出一頭。探春一意除宿弊,寶釵還知道全大體、得人心。這是良相之才啊!但寶釵亦有不及鳳姐處。那便是鳳姐承奉老太太更有天賦口齒,更會「謔笑科諢」。「第二十二回 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迷賈政悲讖語」:

吃了飯點戲時,賈母一定先叫寶釵點。寶釵推讓一遍,無法,只得點了一折《西遊記》。賈母自是喜歡,又讓薛姨媽。薛姨媽見寶釵點了,不肯再點,賈母便命鳳姐點。鳳姐雖有邢、王夫人在前,但因賈母之命,不敢違拗,且知賈母喜熱鬧,更喜謔笑科諢,便點了一出《劉二當衣》。賈母果真更又喜歡……

此可謂現場演繹承奉賈母,釵不及鳳!「謔笑科諢」,在寶釵,既是其自重,不屑為之,恐亦「是不能也」——俳優也是要有天賦的!這麼說吧,寶釵可作外朝宰相,君主尊重之過於鳳姐;鳳姐可作內朝近侍,君主愛昵之過於寶釵。「物盡其用,人盡其才」,這才是最適合此二裙釵的安排。先秦齊景公名言:無晏平仲,寡人無以治國;無梁丘據,寡人無以為樂。此之謂歟。故續書寫寶釵受掉包計,這是委屈寶釵;即或不弄鬼,明公正道,光明正大娶進來,那也是委屈寶釵。必要看到這點,方知「金蘭契互剖金蘭語」一回,寶釵待黛玉是真。也必要看到這點,方知王夫人之有意寶釵,與寶釵之無意寶玉,二事未必不能共有。忖度薛姨媽此番打趣,當是第五十回老太太已若明白暗示,寶釵不在考慮;第五十七回紫鵑試玉,掀起大浪滔天——兩下合觀,則寶釵「備選」,其望已無;寶黛心意,形跡已露。這裡應該是並無薛姨媽口是心非涉嫌藏奸的問題,只有早不說晚不說為何此時說的問題。寶黛之事,寶玉折騰出這麼大動靜,無人再不心知肚明,故而公開打趣打趣,也不妨了。不然,以世家大族之太太,作客他家,初來乍到,未知深淺,便在如前引第二十五回時如鳳丫頭之戲言寶黛,無乃孟浪乎?曹雪芹的時間線,是處理得很考究精確的。

由以上梳理可知,老太太為孫擇媳,心中初未為外孫女黛玉留一位置。就書中所寫,有明顯根據而言,老太太似是在第五十七回紫鵑試玉之後,才可能認真考慮外孫女是否作孫媳一事了。據周汝昌考析,第五十七回其時,黛玉十三歲。錢鍾書《容安館札記》第七九八則:

漢法女皆十四嫁(詳見《癸巳類稿》卷三「媒氏民判解」)Edward

Coke, Institutes, XIII.182 以女子年十二歲(即十三歲)為「The

age of consent」。古羅馬法即然……。顧早婚與解事通情初非一揆,且太白《長干行》不云乎:「十四為君婦,羞顏尚未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是則黛玉已堪堪長至待嫁之年,賈母仍不為之所!其為形勢所逼,不亦明乎!黛玉體弱多病,非福壽之人;黛玉未必如寶釵知道時時規箴寶玉以「正路」——這些都是老太君不得不考慮正視的問題。即或老太太意中不是寶釵,仍也不是黛玉。這個嚴峻的局面形勢,也是黛玉不得不考慮正視的。(黛玉若能揣測到二舅母涉嫌「出口轉內銷」的「暗箭」,當更能感受到局勢的險惡!如此一來,《葬花吟》中「風刀霜劍嚴相逼」一句之「刀劍」,雖然厲害,恐尚走在明路,又豈及發自府中、經由宮中、又返射向府中此「箭」之「暗」?)作養好身子,承奉好長上,方是長久大計。(結合本文梳理之黛玉性格思想發展之邏輯軌跡線,與紅學界根據脂批研究之「符合曹雪芹本意」之寶黛結局,不妨推衍情節:1.黛玉作養,身體漸好,時箴寶玉,規以正路,賈母疑慮,漸次冰消;2.賈母入宮,進言元妃,元妃轉念,支持黛玉,二玉鴛夢,眼看將諧;3.寶玉外出,久之不歸,道路謠傳,竟遭不測,黛玉心傷,淚盡夭亡。——如此情節,庶幾合理?不知可納芹意否?)不管主動被迫,人生的代價往往就是,我變成了自己曾經最憎惡的樣子。香港詞人林夕《任我行》(陳奕迅演唱)歌詞結末:

頑童大了別再追問

可以任我走怎麼到頭來又隨著大隊走

人群是那麼像羊群

設若全書最後,苦絳珠並未魂歸離恨天,有朝一日與神瑛侍者琴瑟得諧,瀟湘館裡,寶鼎茶閑,幽窗棋罷,不知可有深長一嘆……

2018年1月12日

蕎麥花開寫畢於成都未學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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