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沒有杜老師

離我家不遠有個路口。

路口有家一間房的小飯店,它的牆體上早在幾年前就寫上了大大的「拆」字,但一直沒拆,它就日復一日地開張著。

小飯店的里外都缺少打理,三四套桌椅都殘破不堪,門口的一側堆積著爐灰。小飯店只賣簡單的早點:油條、老豆腐和素丸子湯。因為就近,更因為那三樣早點做的比其它地方的好吃,每早的食客絡繹不絕。我是小飯店的老顧客。去了,沒位置坐,就端了碗站著吃。

在小飯店裡,我認識了一個老太太,她也是顧客,七十多歲了。有人稱她是杜老師,我也稱她杜老師。想來她年輕時當過教師。

杜老師稱我為小朋友,看見我就笑,很喜歡的樣子。有座位,我們就坐在一張桌子上吃早點,都吃得不緊不慢,邊吃邊聊,有時又同時不說話了,只吃東西,吃一會兒,又接著聊,彷彿我們是認識很久的人。有時我去了,沒見到杜老師,問賣早點的老闆娘。

老闆娘說:她還沒來。人老了,腿腳慢。

我若無事,會遲一陣兒再買早點,等杜老師。

沒人知道,我在心裡竟深深地眷戀著杜老師。

我第一次看見杜老師,以為是看見了去世多年的外婆。

她在月白色的衣服外面套了件黑毛線織的長款坎肩,沒系扣,衣襟隨意地垂吊著。她長方臉,單眼皮,高鼻樑,薄嘴唇,皮膚白皙,額頭和臉頰上布滿了細碎的皺紋,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假牙。她頭髮稀疏,卻烏黑捲曲,有些蓬亂地攏在頭上,猛地看去,好像頭上在冒煙。她抽煙,只抽自己卷的煙。坐定了,從兜里摸出一個磨光了漆皮的方方扁扁的小鐵盒,打開來,裡面裝著褐黃色的煙絲,再從兜里摸出一張長形的小紙條,展著它,捏撮煙絲在上面,幾根手指嫻熟地把紙捲成筒,然後合了兩手,在掌間搓一搓,一根喇叭狀的煙就卷好了。煙銜在嘴上,點著了,她就一口接一口地抽。她抽煙時不講話。她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被煙熏得焦黃。

她太像我外婆了。我從未與她說過這一點。

我外婆已經去世很多年了。

外婆有六個女兒,她們又給她生了二十二個外孫和外孫女。外婆帶過八個外孫女,其中包括我。我在外婆身邊長到兩歲,有一點兒兩歲前的記憶。

東北的一個小城,外婆家臨街住,兩間土坯房,邁過門坎,走幾步就是馬路。路邊有半人深的窄溝,流污水和雨水。颳風時,路上塵土飛揚。屋裡有鋪大炕,炕上的一面牆上有窗戶。我會爬了,炕燒的很熱,燙屁股,不能老坐在一個地方,得不斷地爬來爬去。外婆說:爬對小孩子好,靈活胳膊腿兒,長得皮實。我喜歡爬到窗前,趴在窗台上,從開著的窗看房後的菜園子,看外婆在那裡忙碌。外婆在我的腰裡系了一根繩子,繩的另一頭拴著一個沉重的大枕頭,這樣我就爬不出炕邊,摔在地上。我會走了,腰裡還系著繩子,另一頭拴在桌子腿上,這樣我就走不到門外,去馬路上,丟了,或者掉到土溝里,被水淹。

外婆用很多時間在小菜園裡勞動,挖掘土壤,種各種能收穫食材的植物。初夏開始,到深秋,她在那裡忙乎完了,隨手會拿回一些菜,然後就圍著灶台轉,往大鐵鍋里添水,在灶堂里點火,拉拽著木製風箱,人埋在煙里霧裡。過一陣兒她再現身,做好的飯菜也就端上小炕桌了。一家人圍桌坐了,開始吃飯。這時候,是外婆我抱在懷裡的時候。她穿偏襟的衣服,布疙瘩扣都解開了,一對碩大而鬆弛的乳房充滿在背心裡,我靠著它們,感覺到了柔軟和溫暖。吃飯時,外婆手裡的筷子也很忙乎,它們盤裡碗里地翻,挑選著東西。小姨那時才十多歲,她的筷子經常跟隨著外婆的筷子,跟著跟著,筷子們就拌在一起,為了夾一片肉。小姨憤恨地看了我一眼。小姨說:我想吃肉。外婆說:誰都想吃肉。結果,那片肉到了我嘴裡。

多年後,在北京的四姨媽家,已經四十多歲的小姨見了我,眼神里依然有我熟悉的那種憤恨,它使我有了從此不想見她的念頭。也真沒再見,她生活在距我幾千里外的一個城市。

再見外婆,我已是少女。外婆的模樣在記憶里早已模糊了。

外婆從遠方來我家小住。

外婆從公交車上下來,月白色的衣服外面套了件黑毛線織的長款坎肩,沒系扣,衣襟隨意地垂吊著。她皮膚白皙,長方臉,單眼皮,高鼻樑,薄嘴唇,臉上有很多細碎的皺紋。她七十多歲了,沒什麼白頭髮,稀疏的頭髮捲曲在頭上,像冒煙。

外婆在我家仍然很忙乎。

那一年,這小城的人正流行用紙殼子做各種能盛東西的物件,做的最多的是盆。先把紙殼子在水裡泡爛了,成紙漿,撈出來,攥了水,把它糊在臉盆上面盆上,晾乾後,從臉盆面盆上脫下來,就增加了一個個紙盆。紙盆能盛各種東西,除了水。最好的紙盆,要在外表再糊一層有圖畫的紙,一般是用舊年畫糊。

外婆興緻勃勃地做了好多紙盆,自家用不了,就送給她逐漸熟悉起來的鄰居。

外婆坐在炕上糊紙盆,那炕上就到處是紙屑,不小心,漿糊被抹在什麼地方,摸到了,粘手。

一天,我發現外婆糊的一個紙盆很漂亮,圖畫紙很鮮亮,不似舊年畫那樣陳舊脆弱。再細看,才發現它竟是用我積攢多年的香煙盒紙糊出來的。在一本厚書里,我夾著上百張品相良好的煙盒紙。我生氣了,揮舞著胳膊,把炕上外婆做很的紙盆都扒拉到地上,還不解氣,又跺了它們幾腳,有的癟了。

外婆驚愕地看著我。

母親過來,劈頭蓋臉地打了我幾巴掌。

母親說:怎麼能這麼對你外婆?沒有外婆的菜園子,你早餓死了。

是的,我出生在饑饉時代。

外婆的晚年輪流生活在六個女兒家。

外婆去世前幾個月,我工作了。我從第一個月領到的三十八元工資里拿出二十元,寄給住在五姨媽家的外婆。

外婆死了,母親去奔喪。

母親回來後,拿出二十元錢,遞給我。

母親說:你外婆沒捨得花。她說,帶過八個外孫女,只有你給她寄了錢。

熟悉後,杜老師請我去她家玩。

在一條曲折的小巷裡有兩間舊平房,房前有個用舊磚砌的小院,院牆低矮,安著一扇銹跡斑斑的鐵皮門。院里拴著一條雜毛狗,它看到我一陣狂吠。杜老師說它叫豆豆。去過幾次後,豆豆見了我不叫了,只搖尾巴。

杜老師的丈夫很老了,白頭髮白眉毛,很瘦,穿著肥大的衣服坐在沙發上,和衣服一起,像一堆沒洗的臟衣服。他就那麼坐著,不說話,像在苦苦地思索著什麼。杜老師說:他老年痴呆了。杜老師有子女,兩兒一女,都在外地,她很少說到他們。

杜老師愛吃肉,尤其愛吃羊肉。我認識一個長年宰羊的屠戶,可以買到低於市場價的好肉。再去買肉,我會順便給杜老師買幾斤,即使某一日的價格漲了,我也按以往的價格給她。

還沒入冬,幾場雨後,天氣會突然變冷,而且越來越冷。抽一個時間,我去了杜老師家,幫著她把爐子和煙筒安好,讓煤場的工人送來蜂窩煤,一塊塊碼在屋檐下。爐火燒紅的屋子裡很暖和。

那是一年的春節前後,半月有餘我在外地。一日清晨醒來,我想了想夜晚做過的夢。

在夢裡,我進了一個老式的四合院,院里雕樑畫棟,窗楞是紫紅色的,窗框間鑲嵌著擦拭得很明亮的玻璃。我看見杜老師掀開一個竹門帘,從屋裡走出來,站在屋前的台階上,一隻手搭在額頭上,仰了臉看天。天上並沒有太陽。那個老式四合院我多次在夢裡去過。在那裡,我見過去世的親人,包括我外婆。

杜老師死了。我在心裡說。

回到小城後,我去了杜老師家。敲響了鐵皮門,引來狗的一陣狂吠。門開了,門裡站著杜老師的丈夫。這是我第一次見他站著。

他說:你找誰?

我說:我找杜老師。

他說:這裡沒有杜老師。

出了小巷,在一個電線杆上,我看見一張殘破的訃告,上面有一些字:杜月梅……逝世……享年八十三歲……

杜月梅是杜老師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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