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危機: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慢性病
中興程序員用自殺逃脫了中年危機,而萬千活著的中年人正試圖用投資來自我拯救,卻深陷驚天騙局。投資,正從他們的業餘愛好,成為了他們尋求安全感的救命稻草。這一屆中年人,到底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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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深 山谷
美編: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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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0日,一名42歲的中興研發負責人歐某疑因被裁員而跳樓自殺身亡,留下妻子、四位老人和一對年幼的兒女。前半生拼搏脫寒門,在職場中好不容易小有成就,到了最後,終究抵不過互聯網資本市場的殘酷洗劫。此事引發人們對「中年危機」的討論。有人說,人到中年,不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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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故現場 圖片來源:南方都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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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建新以自殺終結了自己的中年危機,但在中國,仍有萬千中年人在尋找出路,投資就是其中一種。近年,針對中年人營銷的理財產品、投資項目層出不窮。然而,這塊市場卻魚龍混雜。近日,一類投資公司自稱即將在美國上市,並在全國多地兜售原始股,稱一旦上市,原始股東將身價飆升。由此吸引了大量頗有餘錢的中年人投資,甚至有公司籌資到20億。然而,這類「眾籌股東」背後可能是一個巨大的騙局,不少人把血汗錢投進去,而投資公司卻卷了錢逃走。
儘管媒體在近兩三年來相繼報道此類事件,但土逗發現,這樣的騙局仍然在盤剝身邊的中年人們——他們不僅沒能識別騙局,甚至對這項投資顯得狂熱。
一般印象中,快五十歲的年紀,該是生活安定、清心寡慮的時候,可這些中年人卻為何主動跳入投資陷阱?
中年人老孫和他的投資迷局
近日,48歲的老孫由熟人梁歡引薦,與 A市某投資公司的老闆於總見面。在參觀了於總的公司後,老孫受邀成為他們的原始股東。於總邀請老孫入股的項目是一個農業生態公司,月底完成股權眾籌之後,就將在美國借殼上市。「這個行業不缺投資人,缺的是好的『標的』。」於總說得很誘人,「我有信心帶著大家,做到身價翻翻,在上市的一瞬間,你就將身價上億!」
連續好幾天,老孫被於總邀請到辦公室開會到半夜,家人很快就發現了他的「投資計劃」,紛紛勸阻,然而老孫顯然從於總那吃到了「定心丸」,對於家人的質疑應對得很有自信。
首先,這個老闆憑什麼把股權分給個人?
老孫說,於總願意眾籌而非向金融機構籌款,是因為金融機構總是賺了一筆就撤,不如個人穩定。
第二,素昧平生,他又為什麼要帶著你一起賺錢?
老孫的回答是,於總初來A市,需要聚集一幫跟他一起做事情的人,拓展人脈,於總不僅看中了自己,還期望他能夠多給他介紹「人才」進來。從投資者群人數來看,可能已經有180餘人願意投資入伙了。
第三,這個錢放進去了,還能拿出來嗎?
老孫說,於總承諾,一年之內,你可以隨時拿回股款,降低投資風險。
第四,沒有親自考察,你怎麼確定「標的」有盈利能力?
於總說,好的標的人人都虎視眈眈,如果提前帶股東們去看,可能會把投資消息泄露給競爭對手。關於盈利能力,公司高管李希能夠證明——他可是個經驗豐富、操持過多家在港公司上市的高級顧問。
成為原始股東,和散戶買股票可完全不是一個概念,老孫仔細斟酌,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最終跟於總要2個點的股份,簽下了一份「股份代持協議」,投進20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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貸記憑證 圖片來源:一財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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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孫沒想到的是,這個他心目中「千載難逢的機會」很可能是個騙局。據媒體報道,即使是正規註冊的公司,甚至是成功股改,其盈利能力也絕不像吹的那樣「穩賺包發財」:
交投冷淡在新三板掛牌公司中間十分普遍……在超過6000家新三板掛牌公司中,通常每天只有500到1000隻股票成交,有超過一半的股票自掛牌以來就沒有發生過交易,以多倍回報退出原始股也就無從談起。當初投資機構信誓旦旦的承諾也成了鏡花水月。
此外,不斷宣傳自己可靠的盈利能力以及正規性,對潛在投資者一邊以利相誘,一邊打消顧慮,這些手法不過是集資者吸引投資的手段。
記者調查中發現,兜售原始股的投資公司會反覆向投資者那些掛牌後市場表現較好的「成功案例」,如果投資者質疑投資標的公司的流動性問題,銷售人員就會以未來會改善、企業會轉到主板上市的說辭進行安撫。
而所謂的「股份代持」合同中則暗藏著重重陷阱,專門用來迷惑缺乏法律知識的投資人,承諾的「即買即賣短期退出」不過是一紙空文,而 「不限售」等看似保障「股東」投資安全的說法,更是難以兌現:
根據公司法和股轉公司業務規則,如果投資人在企業股改前購買原始股,會作為企業發起人受到一年內不得轉讓的限制,如果投資人的原始股是大股東受讓的,還會和大股東、實際控制人一樣受到拋售限制。所以,如中介投資公司描繪的又快又多地掙錢顯然不能成立。
不僅如此,認購協議也暗藏玄機,比如,有的合同條款中規定,掛牌後投資者人手中的股票只能賣給掛牌公司,由公司定價和回購。——第一財經日報 《新三板上的「暴富夢」:原始股權投資陷阱騙局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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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算業務申請書 圖片來源:一財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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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見,老孫口中的「隨時退出」、「穩賺不賠」很可能是招募者的慣用手段,何況於總的公司連合法性都難以保證。
像這樣新興的投資騙局非段位頗高的專業行家的確不容易識別。但警惕「天上掉餡餅」的道理旁觀者清,當局者卻為何如此迷狂?
套子里的中年人
陷入迷局,並非老孫傻。
「投資理財」是當下許多中產中年人十分青睞的賺錢方式。老孫也和身邊的人一樣,一直關注投資,買過股票、炒過房、買過基金,雖然沒有因此而大富大貴,但還是嘗到過資產增值的甜頭。他常說,「錢干放著就會貶值,你得讓錢動起來,讓錢生錢。」拿著一份事業單位的穩定工資,老孫一直是一個民間投資者。
臨近退休,老孫的錢卻總是不夠用。每個月,房貸要花出去一萬多;大女兒工作了,倒是不用操心;父母在農村,每個月要給3000元生活費;為全家人買商業保險費用每個月5000元;基本的生活費每月算3000,人情費用每月1000,汽車能不開就不開,否則一個月也要千餘……這樣算下來,即使是雙職工兩份穩定的事業單位工資,也十分吃緊,甚至難免負債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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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保溫杯泡枸杞的前黑豹樂隊鼓手趙明義 圖片來源:中國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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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孫工資不低,然而再努力工作,也抵不過生活成本的全面飆升。工資依然難以填平生活的大坑。可這個年紀,不可能再像年輕人一樣用跳槽來為自己增值——實際上勞動力市場也並不青睞這個年齡段的人。奔波之間,自己也感到了老去的恐懼,養老焦慮和生活壓力交織,讓他無所適從。
有人說老孫「貪」,賠錢了活該。但對於處在這樣的社會關係與經濟壓力中的中年人來說,「貪」其實只是他「中年危機」的一個結果。這個年齡的人肩上的擔子很重,他們最需要成就感,這不單是個人價值的實現,更是社會的認可、安穩的家庭,是讓子女比自己過的好,讓父母安康,自己也爭取一個體面的晚年。而現實是,在諸多的責任以及其履行責任的高成本面前,老孫這樣的中年連基本的安全感也沒有。當人生已經走向下坡,成就感與安全感的雙重缺失讓他輕易就被投資營銷者鼓動,「業餘愛好」成了他能想到的唯一的「救命稻草」。
當中年危機遇上「八、九十年代的新一輩」
事實上,老孫這代人安全感和成就感的缺失也並非全是年齡增長所致,是時代把他們推到了這個孤立無援的節點。
老孫的前半生是典型的知識改變命運的故事。1969年,他出生在河南農村,那是物質匱乏的計劃經濟時代,家裡是貧農,過年才吃一次肉。1977年,高考恢復,向上流動的通道重啟,在此之前,個體被固定在一個幾乎不變的位置上,所有人經歷著標準化的生涯模式。而隨後以市場為導向的經濟改革進一步對個體鬆綁,個體勞動力相繼在鄉、城湧現,從而打破了這種「標準人生」。10年之後,老孫考上了一所師範學校,走出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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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的大學宿舍 圖片來源:鳳凰視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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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幾年後,老孫來到A市的一家事業單位就職。當時正是八、九十年代之交,個體相繼受市場力量的牽引闖入市場經濟的大潮之中。90年代中後期,離開國營單位投身私營企業的熱潮在全國範圍內展開。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老孫幾位落榜的高中好友相繼「下海」做起了建材生意。一位企業家曾形容,「那是一個空手可能套到白狼的年代。」這批先行者多數從市場中受益。
而在市場在促進流動性方面發揮決定作用的同時,國家進一步卸下了對個人生活的大部分責任。1993年,勞動合同制普及,養老保險由單位和個人共同繳納。同一時期,老孫的女兒出生了,成為新一代獨生子女。1996年,國家開始向大學生收繳學費。另外,教育、住房和醫療的市場化也迫使個人擔負起更多責任,更加積極地投入市場競爭,承擔更多風險。
國家退場也伴隨著結構重新固化。社會學家孫立平認為,自90年代中期以來,社會結構演變呈現出新趨勢。此前的改革中,得益於財富增長和資源擴散效應,出現了 「共同富裕」的局面。而90年代之後,資源重新聚斂,由於配置機制的變化,社會中的一些人迅速暴富,而那些邊緣和弱勢群體成為改革代價的承擔者,包括被困「鄉土」的農民、流入城市的農民工,還有單位制解體帶來的下崗工人。
老孫90年代到A市以來,按說應該得到一套福利房。但是房地產商品化的浪潮似乎讓相關部門忘了這件事,等了幾十年,自己始終沒有等到指標。直到近年來房價飆升,老孫才不得不痛下決心在A市這個房價位列全國前三的在城市比較中心的地段買了3萬一平米的房,月供1萬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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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末的下崗工人招聘會 圖片來源:深圳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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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社會轉型期的紅利已經即將消耗殆盡,之前政策的弊病逐漸暴利,老孫這代生長在經濟改革春風裡的人最終背上了改革的代價。
2008年,經濟危機下股市大跌,股民老孫把幾年的積蓄幾乎賠了個乾淨。也就在那個時候,他的孩子進入高中,大學文憑貶值、大學生找不到工作的消息頻頻傳來。當時,階層固化已經成為難以逆轉的趨勢,向上流動極為困難,老孫開始為下一代擔憂,補習班、夏令營、甚至以後出國,哪哪都需要錢。
老孫步入中年,錢卻越來越不夠花。父母就醫、孩子讀書、房子貸款,老孫的經濟壓力越來越大,當年國家卸掉的醫療、教育和住房責任此時成了壓在他身上的三座大山。當年下海的同學要給孩子在市中心賣別墅了,而老孫自己的房貸都還沒還清,和別人比起來,他總覺得自己「窮」。 此時,中產階層特有的身份焦慮在老孫身上體現出來。
人類學家項飈曾用蜂鳥來比喻中國人日常生活中的「懸浮」狀態,蜂鳥高速地振動翅膀,卻只能懸在空中,然而那份對於「墜落」的恐懼卻驅使著它,無法停止。就像老孫這樣的城市中產,在社會階梯上繼續攀升的機會渺茫,可肩上又背著重擔,一不留神就會跌入下一階層,這導致他們始終掙扎在一個「懸浮」的狀態中,或許只有奮鬥本身能讓他們感到安全和滿足。
因此當老孫聽說有機會投很少的錢就可以賺到翻倍的利潤時,他考慮再三,還是拿出了存款。當年扶搖直上的老孫現在已經成了怎麼飛也飛不動的蜂鳥。
中國特色的中年危機
老孫這代人的中年危機一定程度上是時代的產物,他們出生於物質匱乏卻相對平等的計劃經濟時代,奮鬥於改革開放時期,是經濟改革最大的受益者。可經濟改革給他們的前半生帶來機會和地位的同時,也給他們後半生埋下了無窮的風險。獨生子女制度導致的養老問題、市場化改革帶來的職業動蕩、醫療教育住房福利的大幅減少,使得他們不得不在中年時對自己的幸福和發展擔負全部的責任。加上階層固化導致的「不進則退」的局面,讓這些中年人陷入一種結構性的中產焦慮之中。
而另一方面,他們年輕時與同輩人相對平等的起點和截然不同的軌跡使他們信奉著一套自由主義價值觀,認為不平等的現狀可以歸咎為一些人還不夠努力,要不就是路數不對。此外,他們親眼見證了無數經濟奇蹟,那些在市場中先富起來的人就生活在他們身邊,對於市場,他們存有一種經驗性的信任。因而面對生活壓力和隨時可能跌落的階層處境,他們依然想從市場中尋求出路,以「變」應「萬變」。
然而,社會和市場環境的變化早就不是個人能夠應對的了。李洪剛教授指出,我們已經進入了一個「收縮型社會」,經濟、社會各方面的總體發展都在呈現收縮狀態。當經濟低迷導致勞動力市場收縮,「性價比較低」的中年人很可能成為最先被企業甩掉的包袱。今年上半年,華為也曾裁撤34歲以上老員工的傳聞就曾引起一陣恐慌。人到中年遭遇職業危機,加上股市動蕩、投資行情又起伏不定,老孫們的對策還是當年的對策,可市場卻早已不是當年的市場了。
事實上,在經濟不景氣的情況下,底層中年的危機更為嚴重。沃爾瑪的底層工人被裁員、農民工因為早年工傷職業病、兒女貧困、農村凋敝等情況,不得不到城市裡面最低賤的崗位打工求生,在本應最「安定」的年紀,他們依然在為最基本的生活需要勞碌。
更可怕的是,當早前政策的弊端逐漸暴露,中年危機很可能演化成「老年危機」。人口控制造成的陡然的老齡化造成了巨大的養老負擔,自2012年開始,各地養老金的總支出持續高於其增長收入。政府不得不通過延長工作時間來填補退休金的缺口。專家表示,延遲退休方案有望在2022年正式實施,屆時,老孫這代人的退休年齡將被延長到65歲。
這些變遷里的中年人,就像時代浪潮里的泥沙,曾被湧起的浪花送向高空,而當他們想要借著水勢,維持現狀時,卻被狠狠地拍在了沙灘上。而二十年後,遭遇這場危機的,就是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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