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水南天》:寧願一生對抗,不許造物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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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水南天》圍讀演齣劇照 ? 演戲家族

?《一水南天》:寧願一生對抗,不許造物弄人

距離2018年不到一星期,恰好印證了一句「好戲在後頭」。本以為月初看過的默劇《一主二仆》已是今年個人戲譜中不二佳作,何況回蕩在廣州夜空的紐澤西懷舊狂熱尚未褪去,周末又匆匆出門,趕赴早前曾為之撰寫過主創專訪的香港原創音樂劇《一水南天》圍讀現場。一番舟車勞頓後,全劇連座談前後近四小時,居然一刻未曾離坐,中途又被賺去大把熱淚,久久悲懷難遣。

接觸舞台劇計落只有區區兩年,「戲劇推廣」這個概念能省卻許多闡述,但比起推廣策略中的宣傳、普及,我更享受與作品同呼吸、共命運的時刻。皆因現世之中,方知精神天地還可如此激蕩、熱烈,為這樣一個你我騰出容身之所,當天除了不枉此行,真不知還能說什麼。

圍讀演齣劇照,陳健豪 飾 陳一水 ? 演戲家族

《一水南天》故事上起20世紀初香港晉身貿易轉口港,下至40年代香港淪陷前夕,將草根掌柜陳一水之人生抉擇、米業興衰與香港命途連成一氣,貫穿始終,乃對抗天命、兼濟蒼生之大義精神。

生性忠厚善良的碼頭苦力陳一水,因先祖觸犯龍威,家族出海者均葬身大海。他卻偏不信貧苦命定,於是振作圖強,在俠盜徐老海、米行千金方玟及鄭九鼎等人協助下開拓航運,在香港南北行創立字型大小「譽泰隆」。四十年光景,歷經米荒困厄、國土蒙難,陳一水恪守良知,挺身而出,甚至不惜以性命作賭注,只為力行「我命由我不由天」。

《一水南天》製作花絮及圍讀演齣劇照 ? 演戲家族

由於是次演出是圍讀性質,加上作品立意宏大,論人員規模或視聽格局自然無法比擬正式公演。演出前,一眾演員在舞台上翻閱劇本,交談聲、翻頁聲索索作響,到底演出時是否會丟本,觀感整體性又將如何,我很好奇。

正式開場時,伴隨氣勢恢弘的 intro,所有演員各安其位,妝發道具儘管拙樸,但演員情態、動作、台位走動與正式劇場演出無異,頓時釋慮了幾分。尚記得三主創早前在採訪中提到,初始旋律「La - Mi」為全劇之眼,一系列主題動機如「捃食」、「出力」、「宿命」等均由此誕生,因此全體演員第一次合唱出「天命」二字時,霎時只覺頭皮一陣酥麻。

印象中劉穎途是個頗為謙遜靦腆的人,在音樂劇作曲領域亦未算資深名家,但編劇張飛帆卻一直強調自己對阿途的創作很有信心。音樂響起後,我終於知道為何。

《一水南天》圍讀演齣劇照 ? 演戲家族

劇本立足20世紀上半葉香港社情,故整體音樂風貌有一定年代感,容易令人想起多年前的《邊城》或時空碰撞得更為極致的《遇上1941的女孩》,大氣、博採卻不龐雜。從開篇《天命》至煞尾《焚城》,全劇合共二十一首歌,曲式兼容古今雅俗,又吸收小調、粵曲及客家山歌元素以渲染人物色調,如陳一水之市井,俞少鴻之倨傲,徐老海之剛毅。

編曲工整敦雅,配合張氏填詞亦莊亦諧,獨具世情小說及連環畫式的懷舊趣味,當中既有大片潑灑,也有白描直書。圍讀現場雖無大樂隊伴奏,但歌詠隊亮相令人聲陣容更飽和豐滿,足以支撐大劇格局而不至於勢單力薄。歌詠隊成員也不時「踩過界」,以群演或配角身份參與劇情發展,活化舞台後方相對沉寂的氣氛。

《一水南天》圍讀演齣劇照 ? 演戲家族

《一水南天》在旋律構思與敘事布局之間作了較好平衡,誠如劉穎途所言,所有歌曲抽絲剝繭後核心仍是流行歌,具有獨立主題與記憶點。而劇中音樂起承轉合又如行雲流水,將宏大命題、場景敘事與個人胸臆交替呈現,引導觀眾情緒隨之起落跌宕

以十一條音軌組成的磅礴序曲《天命》作引,有蟻民心聲《呢啲箇啲》,有朱門對陋巷《為富不仁》,有巾幗詠懷《大海歌》,也有斷腸驪歌《新鬼》。此刻關乎大義之高命運之遠,下一幕又勾勒出亂世眾生相,貴賤兩重天,參商永相隔,栩栩欲活,扣人心弦。

圍讀演齣劇照,謝裕鈴 飾 徐老海 ? 演戲家族

除音樂之外,張飛帆一手靚詞也厥功至偉,一貫精警醒世又不避鄙俚,全無詞壇新手的生澀。須知音樂劇歌曲與流行單曲的填詞工作其實天淵之別,因為前者需要合符戲劇敘事與人物特性。部分原創中文劇在填詞時容易修辭過度而忽略其戲劇推力,導致歌曲劇本貌合神離,在無字幕情況下,即使母語觀眾也難免產生歧義,更不必說通過歌曲獲取情節信息。

可能是張飛帆身兼編劇與詞人緣故,歌詞劇本同氣連枝,兩者之間的關係處理得自然流利。當中美學內涵不止文本修辭,而是作為整體戲劇效果的一部分,與劇本、表演互相呼應。歌詞不僅將敘事功夫處理妥帖,意義清晰明了,亦填補了許多刻畫人物個性、心理與觀念的表現內容。

如《問米》一曲,米行千金方小姐教初出茅廬的一水辨米,將各樣米的名稱、形狀、產地唱過一番後,她邀一水品嘗鮮米,問他可辨得出是什麼花香,繼而從米香推及至對產地、勞作情景的聯想,一切都蘊藏在歌詞中。一粒具象而簡單的米,讓千里之外稻田耕作的畫面躍然腦海。

排練照,溫卓妍 (左) 飾 方玟 ? 演戲家族

回顧整體劇本,無論從題材還是敘事形式而言,《一水南天》骨子裡都是一出傳統戲劇。人物、事件、態度,一筆一划,清晰透徹,更難得是全無計算,也不賣弄聰明。現代劇場思潮競起,多元化大勢所趨,手段高於內容的戲劇比比皆是。姑勿論做成音樂劇,單是一部規整、篤實、觸及時代、價值鮮明的劇本,足以令不少劇作家望而卻步。

身處凡事「只求結果,不問因果」之當下,一次收成遙遙無期的耕耘,要不要做?假如當初陳一水因蒙受災劫、同行欺壓、國難當頭而貪生求榮,決不會成就日後百年儒商美名;同理,若非下定「放在床下底不演也要做」的決心,這感心動耳的一切應不復存在。

如此畢恭畢敬去塑造人物,參照史實,雕琢場景,不恥呼喊,在他人看來近乎於「傻」,然而三位主創埋頭並肩,滿懷謙卑與一腔「打死罷就」的意氣,一做便是四年。期間無數次幾近放棄,又咬實牙關挺住,這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態度,令這齣戲的精神更加表裡如一。

《一水南天》主創,左起:劉穎途、溫廸倫、張飛帆

劇本時間跨度足有四十年,整體敘事節奏緩急有致、流暢穩健,筆墨細膩而富有張力。燈光、編舞等視覺單元或因場地條件所限而未能盡善,卻難掩當中幾處四兩撥千斤的巧勁。

最明顯莫過於譽泰隆開張一幕,一改過往線性布局,營造場景並置,並利用燈光冷暖明暗加以烘托。氣質迥異的人物及周遭氛圍如楚河漢界分隔對峙,一方是陳一水開門迎客一派熱鬧,一方是俞少鴻獨披錦袍滿腔孤傲,空間上各自為政,弦外已是針鋒相對、劍拔弩張。

又如《為富不仁》中,一水九鼎初為米行新貴,受邀前往富人飯局。舞台空間同樣以燈光勾勒出視覺分野,一眾群演化身局中人,在舞台後方矯揉扭捏,動作刻意放慢,儀態詭極。箇中荒唐、猙獰、麻木如一尊腐朽雕塑暗自招搖,雖不見天日,卻彰彰明甚;舞台前方,是與眼前一切窮奢極侈、錦衣玉食格格不入的一水與九鼎。

一水越發坐立不安,轉身拉九鼎離開,說回去請他吃細蓉。九鼎問為何滿席珍饈佳肴不吃,偏要回頭吃平民才吃的細蓉,一水憤然反問,「你知道我們在吃什麼嗎?在吃人!」話畢,一幕終了,意味深長。

《一水南天》圍讀演齣劇照 ? 演戲家族

劇中人物形象與關係構建雖不乏可圈可點處,但私以為其皮相之下仍存在更大表現空間,當中尤其以俞少鴻及鄭九鼎為甚。二人均是較具爭議性的角色,他們各自擁有鮮明的人格輪廓,除此之外,他們所經歷的不止是際遇變遷,更是觀念波動與自我質疑的過程。若說陳一水的英雄人格是一條直線(飛帆稱他本來為一水設計了一條「成魔之路」,但最後並未採用),那麼俞、鄭二人多少是有些搖擺的。

米行少東俞少鴻出身富貴商賈,表面上目無餘子不可一世,骨子裡卻狷傲清高、孤獨自賞。他最珍而重之的物件,一是北宋末代天子宋徽宗的御用酒器,二是唱《貴妃醉酒》時穿的花旦霞帔。當初一水帶人前去找晦氣,推搡之間酒杯落地,俞少鴻第一反應是錯愕而非盛怒,期間冷不丁被一水喝斥「如今死了人,你還記掛著一隻杯」,其高人一等的傲氣方從失儀的愕然中醒過來。香港淪陷前夕,眼見陽春白雪將成亡國之音,俞少鴻於是忍痛將霞帔拿去典當以保全家業,但最終被退回,不復昔日光彩。

排練照,陳智謙 (左) 飾 俞少鴻 ? 演戲家族

我的理解是,俞少鴻原本的人格承載於這兩件象徵物之上,但隨著物件從煥然奪目到黯然失色,其原本人格也逐漸經歷從沉湎、激化到瓦解的過程。粉墨登台,舉杯打量斟酌,甚至自比於宋徽宗,是俞少鴻作為公子哥兒的意趣;酒杯染塵,加劇了俞、陳之間的階層對立;霞帔失色,則意味著戰火之下,權貴破落,斯文委地。

另一名搖擺角色鄭九鼎乃北方南下香港的勞工。上世紀初,香港碼頭幫派林立,「拜碼頭」一詞沿用至今,或源於中國沿海地區的幫會文化。鄭九鼎初來乍到不知規矩,結果被潮州幫欺凌;一水不忍,向眾人賠笑和事,不僅為他爭取飯碗,更以一碗米碎飯與之結義。九鼎是個苦命人,開口第一句除了「他媽的」,便是「我只想似返個人」。

圍讀演齣劇照,黃嘉威 (左二) 飾 鄭九鼎 ? 演戲家族

他無疑比陳一水更世俗,他的訴求是物質的、自我中心的,比起公義、民生,他更渴求常人所擁有、所仰望的尊嚴、家庭、榮華富貴。其自我中心人格也似乎註定他比一水欠缺定力,這不僅表現在每次出海他都暈浪嘔吐,更多是他面對利益的態度。他不是見利忘義、有奶便是娘的小人,也不是丹心赤膽、憂公忘私的聖人,當日在富豪飯局滿眼珍饈百味,他沒有愧意,他只是一介凡夫,夢想成家立室,飽暖及妻兒。沒偷沒搶,食好菜怎會是罪過?

其後香港淪陷,九鼎原本已在暹羅安家,但當地日軍要求他勸一水合作,否則妻兒危殆。面臨手足情義還是安身立命的嚴峻考驗,也許此刻他胸中並無民族大義,但一碗米碎飯的仁慈卻無論如何揮之不去。無奈九鼎不是英雄人格,這個選擇對他而言太過困難,最後他還了一水人情,但自知已無退路,便愴然自盡。一個註定不是英雄的人做了英雄,代價通常很大,既無後世歌頌擁戴、著書立傳的光環,終其一生守護的俗世事物也將灰飛煙滅。

《一水南天》圍讀演齣劇照 ? 演戲家族

如前所述,人與身外之物的關係,心理狀態的深入與變化,其實不妨透過舞台語彙或音樂肌理多加著墨。如此一來,少鴻一水泯卻恩仇,九鼎窮途自盡的情節便更加順理成章、動人心魄。

令人印象深刻的情景又怎止上述幾處,可記得一水與徐當家如何「點石成羹」?「石頭粥」是道百家菜,常人皆知石頭絕不可熬成粥,但全賴街坊街里誠心慷慨,無情死物亦能變身人情滿瀉的豐膳,得以分甘同味。由百家創,說百家事,《一水南天》何嘗不是一出百家戲?一眾主創及演職人員之赤誠,加上無數個共事的日夜,卒之熬成這煲曲盡其妙、蕩氣迴腸的石頭粥。若然有機會端上大劇場,讓觀眾灒多幾行熱淚,或者會更和味呢。

查看音樂劇《一水南天》主創專訪及創作點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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