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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次立場轉換:「大紅公雞」意象與性別視角問題

2017年3月自娛自樂之作。


《大紅公雞毛腿腿》是一首曾經口頭流傳在山西忻州市定襄縣一帶,後經忻州地區文工團作曲家劉鐵柱記譜填詞的民歌。目前針對該民歌的研究主要有:呂勇《河曲民歌的魅力——<大紅公雞毛腿腿>及三首河曲民歌的流傳》,以該民歌為例證,說明河曲民歌在流傳過程中藝術表現手段變得更為豐富;高嬿《定襄民歌經典範例分析——以<大紅公雞毛腿腿>為例》,分析了該民歌的樂曲結構、歌詞內容和行腔技巧;王薇《山西情歌的藝術特徵和演唱實踐探究》對該民歌的分析缺少原創性,不再贅述。

本文進一步集中於該民歌的歌詞內容方面進行研究。主要說明兩個問題:一、「大紅公雞」意象與歌詞中所有其他意象的關係;二、歌曲流傳過程中性別視角變化引發的歌詞整體內容變化。在這兩個問題的探討過程中,都需要經歷一種闡釋立場的轉變。

一、「大紅公雞」意象與其他意象的關係

一般的看法認為,《大紅公雞毛腿腿》的歌詞首句「大紅公雞毛腿腿」里的「大紅公雞」是一個喻體,是以物喻人,將歌曲的男主人公比作威武雄壯的公雞。這種看法是有一些道理的,因為大紅公雞的外觀氣質與精神面貌與年輕男子的確有相似性。

從這樣的相似性出發,確實可以為這種看法找到敘事情節方面的證據。「大紅公雞」首先是與第二、三段主歌的意象一道,構成了一個雖然在文本時間上被婚禮場面反覆打斷,卻在敘事邏輯上不宜割裂的整體。歌詞如下(採用劉鐵柱收集整理的《大紅公雞毛腿腿》歌詞):

第二段:

二兩稀粥熬白菜,

你呀才是妹妹的心上愛。

第三段:

滿天星星一顆顆明,

人裡頭挑人就數哥哥你。

稀粥、白菜自然暗示了當時山西普通人家生活比較貧窮,貧窮境況下的愛情,發展道路會相對曲折一些。所以,聯繫第一段主歌「吃不上些東西白跑個腿」來看,「大紅公雞」,也就是那位「哥哥」,第一次去找「妹妹」的時候是沒吃上東西的。然而後來他又去找,卻吃上了稀粥和白菜。這是為什麼呢?這個時候可以暫時拋開大紅公雞作為意象與副歌部分的情感聯繫,來確認它作為簡單的「喻體」的功能。因為像一隻公雞一樣具有男性的昂揚氣質的男主人公,確實以其魅力征服了女主人公的心,使她擺脫了原有的顧慮,發出了「你才是妹妹的心上愛」的表白。

於是,第三段的進一步確證也就顯得順理成章了:雖然「滿天星星一顆顆明」,就像天上的星星一顆顆都很明亮那樣,我可以挑選的人本來有很多,但是在這麼多優秀的人中間,我還是選中了你。(還有一種理解是,在女主人公的心中,只有「哥哥」這一顆星星才是最明亮的,其他星星都顯得黯淡無光。但是在文意的貫通方面,不如前一種理解。)顯然,這與「大紅公雞」早在歌曲的開頭就指向了的男性本身的優秀特徵緊密相關。

在女方已經確認了自己對男方的感情之後,一直反覆迴旋在歌詞中的婚禮場面就成為了事態發展的必然結果,也是整首歌的終極結局。之所以能夠抵達這個結局,是因為「大紅公雞」在歌曲的開始,早就作為一個集結了所有勞動人民能夠想到的優點的意象,作了客觀的預判。

但是這只是這一意象的功能的一個方面,單純的「以物喻人」的考慮也有其固有的缺陷。它體現了這樣一種思路:用公雞表徵出的特點與人表徵出的特點相互比對,互為比較的標準,因為它們僅僅在性質上有相似性,所以就冠以一種西方詩歌闡釋立場下產生的修辭類別。這種思路在自動向西方以認識事物的「表象-本質」為邏輯基礎的思路靠攏的同時,也消解了中國民歌歌詞(近於詩歌)中「意象」的獨特功能。進一步地,如果只是站在基於簡單相似性的「比喻」立場上,無法透徹地說明「大紅公雞」這一意象與歌詞中所有其他意象的關係。因為副歌中的意象往往夾雜在「冬夏長青」(婚姻長久)、「一粒果果」(子孫滿堂)這種虛擬抒情意義重於現實敘事意義的祝福語句里,無法只用敘事學邏輯來考量,而這種敘事學考量又恰恰是西方式「比喻」修辭概念所要求的,否則,一個孤獨的「大紅公雞」物象在完成了它表徵上的相似性表達之後,就變得什麼都不是了。導致的後果是,經過了西方修辭系統所通向的敘事學考量的意象,被牢牢限制住了闡釋的空間,很難再憑藉其被過濾得到的單薄的「相似性-敘事功能」加入到整個意象群中。

當一種理論或觀念在不同的環境中再次被使用時,我們只有以適合我們的情景的方式,才能真實地理解它或釋放它。但是很明顯,在中國民歌的文本細讀情景中,我們的理解與西方修辭系統的理論相衝突,此時,我們就必須質疑西方以事物本質判定與邏輯關係判定為基礎的修辭分類,打破這種分類對意象闡釋的約束作用。本來,中國傳統詩歌「比」與「興」往往相互糅合,無法武斷地一分為二的現象,就已經為我們預先蘊含了另一個強調情感功能的闡釋立場,一首中國民歌回歸到這種立場的審視之下,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採用這一立場得出的新觀點是:「大紅公雞」所承擔的表意功能並不僅僅是「讚美一個男子」那麼簡單,它作為中國古典詩歌中混合了「比」與「興」兩種藝術手法的典型運用,實際上領起了一個情感激發和意味體驗的場所。這個情感充斥和激蕩著的審美場所,在歌詞的副歌部分有非常具體的證據(採用劉鐵柱收集整理的《大紅公雞毛腿腿》歌詞):

嗦啦嗦啦啦啦嗦啦栽又咳,

巧不哩個啦噠啦噠依喲咳,

楊柳葉冬夏長青,

一粒果果一粒果果,

咿兒喲喲,咿兒喲喲,

觀明燈照,馬家來了,

七令令令八啦啦啦改字兒,

呼啦啦啦楊柳青呀呼咳。

這裡的意象群是:楊柳葉、果果(石榴一類多子果實)、明燈、馬家(富商)。再加上一個具體的行動「改字」(女性嫁入男性家族,改為夫姓),就構成了一個色彩鮮亮濃郁、氣氛熱鬧歡騰的婚禮場面。不必去細究楊柳葉的「青」、果子的「紅」,就可以在它們的相互簇集襯托中,迅速想像出這些意象(包括在場而說出的和在場而未說出的)營造出的炫目場景。在這種情形之下,就不能再對「大紅公雞」的存在視而不見。雖然婚禮上不太可能出現一隻真的公雞,但是這一意象在歌詞本身的物理空間中,在演唱者演唱的線性時間中,與後文紛紛湧現出的其他意象相距如此之近,至少暗示了一種情感功能上的相似。這種相似不僅是為本體挑選一個喻體時,只看重「表象-本質」層面上的相似,而是跳出孤零的現實物體之間的比對關係,將它們在人的情感的統率(「移情」)下,納入一個整體的詩歌意境中,使內在情趣和外在意象相融合。婚禮上歡樂喜慶的情感,其實從「大紅公雞」四個字開始就有所鋪墊了。「大紅」的鮮艷色彩任誰看了都會欣喜,「公雞」的威風凜凜任誰看了都會欽羨,這些情感體驗與山西地區熱烈奔放的婚禮場面都能夠呼應;更何況,婚禮上的男主人公就是當初被比作「大紅公雞」的那個人。這足以說明主歌部分的意象與副歌部分的意象在情感上的聯想關係。

只有在這樣的觀點之下,才終於能夠從一個整體性的角度來看整首歌詞。此時的結論是:「大紅公雞」意象以其在敘事情節與情感聯想方面的雙重功能,同時勾連了男女主人公從相互傾慕追求到談婚論嫁的現實情節,以及反覆渲染婚禮場面時表達出的歡樂熱烈的情感氛圍。

可見,在解決民歌歌詞研究中的問題時,我們採用了中國傳統詩歌研究所特有的立場,於是得到了比僅僅使用西方修辭概念時更加全面的結論。

二、性別視角變化引發的歌詞內容變化

關於《大紅公雞毛腿腿》這首民歌的流傳過程,人們一般比較關注以往的兩個時間節點:1982年,歌譜定稿後,由忻州地區文工團團長許月英在當地首演;2006年,這首歌被總政歌舞團青年歌唱家譚晶帶上維也納金色大廳的舞台。但是,對於這首歌的歌詞研究而言,還必須關注的一個事件是,2009年9月,總政歌舞團歌唱家閻維文發布《祖國在我心中》情歌系列獨唱專輯,其中的《黃土情歌》專輯收錄了這首《大紅公雞毛腿腿》。作為一名男高音歌唱家,閻維文在演唱這首民歌時,必然要改變歌曲敘述者的性別。他將原定稿的歌詞進行了兩處改動,改動後的歌詞變成:

第二段:

二(了)兩(的)稀粥熬(了)白(的兒)菜,

你(呀)才是哥哥的心上愛。

第三段:

滿(了)天(的)星星一(了)顆顆明,

人(了)裡頭挑人就數妹妹你。

表面上看只是歌詞中的人稱出現了變化,實際上,這一變化通過改變歌詞的性別視角,從而改變了歌詞整體的情感內容。所以,我們必須從本文第一節對於情節的分析中抽離出來,考慮另一種闡釋的可能性。

改動前的情況如第一節所述。如果由女歌手採用女性敘述視角來演唱這首民歌,那麼歌曲就刻畫了女主人公在「初次與男主人公見面(含蓄)-與男主人公繼續相處(喜愛)-與男主人公確定戀愛婚姻關係(確證)」過程中的心理變化情況。在現實中的情節不斷延伸的同時,反覆出現來刺激女主人公心情波動的婚禮場面,也經歷了一個由不確定到確定的變化歷程。這位女主人公最初只是愛情追求中接受的一方,「大紅公雞」似的男主人公形象當然給她一種情感衝擊,但是她個人含蓄內斂的性格,以及家庭方面的顧慮(第一段沒有留男主人公吃飯,須知北方中原地區的婚俗較受家長權力干預,如山西民歌《想親親》有「你媽媽劈頭打我兩鍋蓋」句;第二段雖然含有一個否定的轉折,卻暗示之前也在擔憂家境的貧寒),使她並不是從一開始就對締結婚姻的結局抱有希望的。

然而改動後,我們就需要重新考慮歌詞的字面之下潛藏的情感暗流了。如果是男主人公自己把自己唱成「大紅公雞」(這並不等同於男主人公自詡為大紅公雞,而更有可能是自我評價-揣測和呼應對方評價-暗示公眾評價三者的結合體),那麼它在歌詞的最開頭出現,就意味著一個斷語,這個斷語指向的不再是女主人公對於前景的不確定性,恰恰相反,這時男主人公作為敘述者是自我稱許、自我肯定的。我們知道,中國詩歌特彆強調「說」與「不說」的區別,有一些事物或事物的關係總是不在場的,需要讀者進行推理;但是與此同時就意味著,已經「說」了的所有言語,都必然指向一個對於結局而言可能是決定性的因素。說得大膽一些,面對一篇中國古典詩歌(或民歌)的文本,我們僅僅在知道「大紅公雞」這一位於開頭的積極意象,以及「這是一首情歌」的題材信息之後,就已經可以作出推斷,這首歌將抵達一個什麼樣的(至少是什麼情感傾向的)結局。在男性視角下,男主人公雖然自嘲「白跑腿」,但是隨後就轉入了對婚姻場景的想像中,這說明他仍然鬥志昂揚,立志要主動爭取締結婚姻,雖然這場婚姻在第一、二段歌詞發生的時間點,對他而言只是一種幻想,但是這根本不同於女主人公那種不見得從一開始就浮現出任何主觀意願的幻想。

或者可以這樣解釋:

影響女主人公的婚姻幻想的,是(+)男主人公的美好形象,(-)女性的含蓄內斂性格,(-)顧慮家庭因素;

影響男主人公的婚姻幻想的,是(+)男主人公的美好形象,(+)女主人公的美好形象,(+)男性的熱情外向性格,(+)並不特別顧慮家庭因素。

這樣一對比,差異就顯而易見了。對於男主人公而言,反覆出現的婚姻場面更像是一種由遠及近的召喚,它始終作為召喚存在,所以具有強烈的目的性。男主人公的任務,不再是像女主人公那樣破除顧慮、挑挑揀揀,最終完成心理上的確證;而是認識到現實情況與個人願望之間存在的明顯溝壑,在自許自嘲、熱烈追求、堅定表白的過程中逐漸填補這一溝壑,打通和補足那些在文本中沒有「說出」的暗流。根據這個觀點,可以提出一個推論:仍然採用對於「滿天星星一顆顆明」的第一種理解,但男主人公「人裡頭挑人」這一行為在時間上應該早於女主人公,因為在這首民歌的意義空間中,男性是追求的發出者,而女性是追求的接受者。當然,這個推論比較理想化,本文無法提供更多的證據。

可見,敘述者視角問題是貫穿文本整體的,它遠不僅僅是男女二字的對調,更會影響欣賞者對整個情節與情感的認識與感悟。楊義在《中國敘事學》中指出:「實在不應該把視角看成細枝末節,它的功能在於可以展開一種獨特的視境,包括展示新的人生層面,新的對世界的感覺,以及新的審美趣味、描寫色彩和問題形態。」雖然對敘述視角的研究本自西學,但在中國傳統民歌作品的流傳變異中,也同樣發現了具有中國敘事學特色的敘述性別視角問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男性歌唱家對女性情歌適度的再次演繹是有其必要的,因為我們可以從中挖掘出此前限於某個視角,無法發覺的豐富內容。

結語:

朱光潛在《詩論》中寫道:「人生世相本來是混整的,常住永在而又變動不居。詩並不能把這漠無邊際的混整體抄襲過來,或是像柏拉圖所說的「模仿」過來。詩對於人生世相必有取捨,有剪裁,有取捨剪裁就必有創造,必有作者的性格和情趣的浸潤滲透。」一方面,以「模仿說」為源頭搬運來的「以物喻人」觀點(至少在對這首民歌的研究中看不出任何對「模仿說」的發展),已因為其措辭的簡單和輕率失去了對詩歌意象功能的全面探詢能力,所以必須回歸到中國古典詩歌的傳統立場加以闡釋;另一方面,即使是歌詞只發生了幾個字的改動,也因其牽扯到敘述者的轉換而不應受到忽略,因為敘述者作為進入歌曲情感空間的發起人,也具備著作為作者的創造性,他們將帶來迥然不同的性格和情趣的浸潤滲透。所以,當從宏觀的角度感受和考察民歌文本的意境時,這兩方面的因素將不斷地撥動欣賞者的神經,引導我們發現民歌的新內涵。

參考文獻:

1、呂勇:《河曲民歌的魅力——<大紅公雞毛腿腿>及三首河曲民歌的流傳》,《中國音樂》,2012年第2期,第136-138頁。

2、高嬿:《定襄民歌經典範例分析——以<大紅公雞毛腿腿>為例》,《大眾文藝》,2010年第15期,第138-139頁。

3、王薇:《山西情歌的藝術特徵和演唱實踐探究》,杭州師範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6年。

4、吳興明:《「理論旅行」與「變異學」——對一個研究領域之立場或視角的考察》,《新時期文論與比較文學研究專輯》,四川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49-159頁。

5、吳興明:《「迂迴」與「對視」——弗朗索瓦·於連中西比較的路徑分析》,《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07年第7期,第56-61頁。

6、朱光潛:《詩論》,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

7、徐壯志:《閻維文發布獨唱專輯》,北方新報2009年9月14日,第16版。

8、楊義:《中國敘事學》,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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