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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口餘生514天

12月19日,北京八達嶺野生動物世界老虎傷人案在延慶區法院正式開庭審理。

引發無數喧囂的八達嶺老虎傷人案,在今天下午結束了庭審。法院將擇期宣判。

趙家提出索賠金額共計218萬,涉及趙菁後續醫療整形費、精神損失費等以及已故母親的死亡賠償金等費用。趙菁多次告訴媒體,自己並不在意賠償金額的多少,不管賠多賠少,我都失去了母親,更不是外人說的那樣,靠母親訛錢。

她的代理律師白曉強也說,訴求的關鍵不在於賠償金額的多少,而是釐清園方的管理責任和義務,「之前國內也發生過類似事件,但真正進入訴訟程序的較少」。

除了關注案情,一年多來,每日人物持續採訪趙菁和她家人,還試圖了解:一個突遭厄運、又被輿論架到火上的家庭,如何修補親情裂痕和重建生活。

文 | 楊宙

編輯 | 楚明

北京延慶區人民法院外,河水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持續6個小時左右的庭審結束後,今天下午3時許,八達嶺老虎傷人事件的當事人趙菁乘車離開法院。

車窗里,趙菁戴著口罩,望向法院門口圍觀的人群。庭審前晚,她在接受採訪時說,覺得自己就像正在上映的電影《芳華》里的女主角何小萍,生活在周圍的惡意當中,不同的是,何小萍比較逆來順受,而她自己更加要強。

對於她而言,被老虎撕咬的疼痛記憶或許不到一秒。虎口之外,「撕咬」擴散到整個社會與輿論場,持續至今。

留給她的,是疤痕、失去的親人與失控的人生,還有法院最終的判決。

二次修復

那個覆蓋了大半張右臉的大括弧狀疤痕一點一點褪去了,從深褐色變成了淡粉色。儘管現在,兩頰還是像緊繃的布料,摸起來有凸起的硬塊,下嘴唇也因為神經受損永遠失去了知覺,但好在北方的冬天是好的——不像南方老家的夏天,汗水滲進疤痕的縫隙里,像被鹽水浸漬,「感覺整張臉被腌了」。

如今在熟人面前,趙菁不再戴口罩,遮瑕膏也能遮住大部分痕迹。她臉圓了一些,頭髮也長出來了。聽到別人說起自己的疤不太明顯了,她也會欣喜又不好意思地問:「真的嗎?」

那件事之外,她是一個普通的33歲女人。原本的生活還算順遂,知名大學畢業,在老家國企工作幾年,兒子到了上幼兒園的年紀,她帶著他前來北京,與在部隊工作的丈夫一同生活。

接著就發生了那件幾乎全民知曉的事情。去年7月23日,她與母親、丈夫和兒子自駕進入八達嶺野生動物園遊玩。開到東北虎園區時,下車後的她被撲來的一隻幼虎拖走。母親衝出車門,用鞋拍打幼虎的頭,被3隻老虎撕咬,隨後身亡。

監控視頻中,趙菁母親下車營救女兒。

在醫院搶救時,她與母親被老虎撕咬的監控視頻被傳到了網上,關於她「因為吵架而下車」的揣測一時四起,她成了「不守規矩」這個標籤下的全網公敵。

生活從那時起就傾覆了。

過去將近1年半的時間裡,趙菁幾乎每天都待在丈夫單位的宿舍里。每天把孩子送去幼兒園後,她就回來抄寫佛經和詩詞,買菜做飯、打掃房間。

枯燥的日子讓她有些發慌,覺得自己就像是宅在家裡的一隻「寄生蟲」。

也不是沒有想過再出去工作。她用以前的證件照做了簡歷,投了好幾家公司。有時候面試官盯著她臉上的疤痕,她解釋是因為車禍,然後直截了當地說,如果介意的話就不耽誤大家時間了。

曾經也有過那麼一絲希望。比如,幾個月前她進了延慶的一家小公司。公司在郊區的村子裡,路遠人少,還要踩著田埂去上班。她把遮瑕膏抹在疤痕上,每天早出晚歸,工作10個小時,做項目申報、與政府對接。那是久違的快樂。

可是沒做幾天,她就收到微信通知,「你臉上的疤不適合這份工作」,她被辭退了。還是被認出來了,她想。

朋友建議她去考人力資源資格證,做一些不用與外界接觸的工作。她買好了書和網路課程,每天排好時間複習,像打卡上班一樣。

她也在一家機器人公司做兼職,可以在家幹活。給英文單詞標註詞性,給兒童故事設置一些簡單的問題,一天下來只能掙幾十塊錢,但至少能打發時間。

循環往複的日子裡,只有臉上的傷疤有變化。她時不時自拍,一個月接著一個月,針眼沒了,浮腫消退了。再用軟體修一修,看看沒有疤痕的樣子,看看沒有發生過這些事時的自己。

如果做整形手術,完全癒合至少要半年以上的時間。醫生告訴她,原來的針腳線太粗,要把舊傷口用刀劃開,重新縫合,等肉長出來,再次癒合在一起,然後用激光去淡化。那會是一場漫長的二次修復。

草木皆兵

去年從昏迷中醒來後,趙菁從鋪天蓋地的新聞里找到了自己裸身躺在病床上的照片。後來,她把照片全部導進了電腦,一張張地翻看。

當時這些照片散布在網路上,有她受傷的臉部特寫和赤裸著的後背。在家鄉的論壇里,有人貼出了她詳細的戶籍信息截圖,她的居住地址、工作單位等一覽無餘。

有一次,她點開其中一張自己躺在病床上的照片,不斷地放大、放大。她發現躺在自己隔壁床的,那個緊閉著眼睛的、輪廓圓圓的人,正是自己的母親。那是母親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樣子。

無聊的時候,她時不時翻出這張模糊不清的照片,放到最大,盯著發獃。

去年12月底,母親下葬之後,趙菁的生活慢慢恢復平靜。「我的家庭遭遇了一場地震,我們就是慢慢在重建。」

但在這個浩大的輿論場中,退出的權力不在當事人的手中。作為一個話題人物,她的熱度沒有因為時間流逝而削減。一絲動靜,即能引來上百萬的閱讀流量。

一年多來,鋪天蓋地的謾罵內容沒有變過,「不守規則的人最不道德」、「母老虎不敵真老虎,怪誰」 ……

輿論籠罩之下,趙菁變得草木皆兵。除夕夜裡,全家人坐在電視機面前看春晚,聽到姜昆說的相聲《新虎口遐想》,她心裡一緊,該不會是拿自己的事打趣?

父親趙文從出事至今,一直在學相關的法律法規,一條一條抄在本子上。

去年8月24日,延慶區政府發布過一份事故調查報告,認定該事件不屬於生產安全責任事故,並指出造成此次事件的原因:一是趙某未遵守八達嶺野生動物世界猛獸區嚴禁下車的規定,對園區相關管理人員和其他遊客的警示未予理會,擅自下車,導致其被虎攻擊受傷。二是周某見女兒被虎拖走後,救女心切,未遵守八達嶺野生動物世界猛獸區嚴禁下車的規定,施救措施不當,導致其被虎攻擊死亡。

2016年8月24日,北京八達嶺野生動物園老虎傷人調查結果公布,不屬生產安全責任事故。圖 / 視覺中國

趙菁和家人一直質疑這份調查報告。他們堅持認為,八達嶺野生動物園應負有主要安全責任,還對調查報告提起過行政複議。

到了11月15日,趙菁與父親起訴了八達嶺野生動物園,請求賠償其後續醫療整形費、精神損失費等以及已故母親的死亡賠償金等費用。

他們認為,事故的主要責任在園方,自己承擔的是次要責任。而八達嶺野生動物園則堅持園方無責主張,「希望進行人道主義賠償」。

輿論仍然無孔不入。有時趙菁打開窗戶,能聽見鄰居的議論,「拿到賠償說不定還能買套房,還能去韓國整容更漂亮呢」。

3歲的兒子一次與小朋友玩,趙菁聽見一個孩子對他說:「我要派東北虎來咬你。」

趙菁沒有問過兒子記不記得當時發生了什麼。但有那麼幾次,兒子對她說,老虎把媽媽和奶奶(註:外婆,趙菁兒子稱呼奶奶)都吃了。

今年7月,在與去年事發相近的日期里,趙菁與一家報社的記者再次來到東北虎園區。

行至去年那個相同位置時,趙菁不斷地在車裡張望。夏天青草茂盛,躺在草堆里乘涼的,來回走動的老虎,哪一隻是當時咬死母親的?

裂縫

老虎的撕咬也讓這個家庭裂開了縫隙。

去年年底,趙菁發現父親一夜間衰老了很多。他總是待在家裡不出門。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每晚深夜一兩點才能睡著,不到4個小時就醒了過來,「夢裡也恍恍惚惚的」。

有時晚上睡不著,他聽不得窗外的大風,一聽,就覺得是妻子在哭。

他還記得去年出事前,他把妻子送到高鐵站。妻子左手拎著旅行包,右手拿著小孫子的三輪滑車——孫子之前叮囑她帶上。她穿著格子衫,下身穿著七分褲,她對丈夫說,我走了,我到孫子那裡去了。結果一語成籖,「我走了」。

這個60歲的老人在這半年裡突然發現許多東西都看不懂了。他對趙菁說,你媽媽一條命給你了,我半條命也快沒了。

有一天,家裡只有父女兩人。父親在做飯,趙菁在燒水。父親轉身對趙菁說,你不要去怪你的丈夫,就像我沒有怪你一樣。

趙菁聽了也難受,「我覺得我愧疚也好,怎麼著也好,我都希望放在內心裡自己消化,而不是有個人在我旁邊像復讀機一樣說,你有罪」。父親只能小心翼翼地回復,「我就是隨口一說,我以後不說了」。

原本,趙菁和親戚有一個微信群。出事之前幾分鐘,她還在群里發了一些野生動物園的照片。後來事情發生後,群里沒怎麼說過話。一次她轉發律師的意見到群里,拜託親戚們轉發。一個表弟突然在群里說:「姑姑就是被你害死的。」小舅也對她說,我覺得那個表弟說的話不無道理。

後來,她把群刪了。除了過年回去,不再和親戚們聯繫。

2016年底,趙菁參加節目發言:勇敢活著,告慰母親。

她的外公住在父母家附近,母親原來幾乎天天都會去看他。女兒去世後,外公不怎麼下樓了,把自己悶在房子里。今年開始,他的癌症開始不斷惡化。春節時趙菁去看望他,他說:「自打你媽走了之後,一天不如一天。」

母親下葬之後,事情慢慢平息下來,趙菁慢慢開始與丈夫磨合。有那麼一次,他說起當時的記憶:動物園的工作人員讓他趕緊把車開走。他說,自己當時被嚇傻了,是哭著把車開走的。兒子在一旁問他,爸爸,你怎麼哭了。

趙菁只好半開玩笑地說,我不能跟你出門了,你命中帶煞。

今年7月,趙菁回去掃墓時,家附近的清潔工阿姨告訴她,別的阿姨都在討論,她臉毀容了,老公肯定不要她了。

趙菁心裡賭了一口氣。在小區里燒紙錢時,看見一些熟人,丈夫去找樹枝時,她故意提高嗓門親切地喊了一句:老劉,別找了。

不能遺忘

現在,母親的遺照就擺在趙菁的書桌上,練字時,抬眼就能看見。趙菁怕兒子回憶起當時的場景,更怕兒子把她的母親忘了,於是每天送兒子上學前,都讓他到奶奶的照片前說再見,告訴他奶奶在天上關注著我們,與我們同在。她也常常往母親的微信里發孩子的照片。

一個人在家時,她常常用手機軟體錄歌,比如韓紅的《天之大》,唱到「他的笑像極了媽媽」時,她哭了,唱不下去。兒子一聽到這首歌,也知道那是唱給奶奶的。

有一天,她偶然從以前用過的一個視頻軟體里,找到了過去拍攝母親的短視頻。視頻里,母親帶著孩子玩、給他喂飯、和他一起開心地抓黃鱔。孩子在一邊看著視頻問,這不是奶奶嗎?

趙菁還沒有想好怎麼告訴兒子去年發生了什麼。她想,或許兒子以後懂事了,自己上網就會知道了吧。她告訴兒子,奶奶到天上去了。兒子回答,我們坐飛機去找她吧。

生活還要繼續。母親在世時,她原本不太會做家務活。現在她常常一個人在家,看著手機上的app學做菜。這周父親從老家來到北京,她給他做了紅燒肉、蒜苗炒肉絲。父親直誇她的長進。

母親在世的時候,時常做家鄉的酒釀圓子。趙菁有時想母親了,就試著做一做。她不知道製作過程,也不知道放材料的比例。她儘力去回憶,然後在網上找方法。

第一次做的時候,溫度太高,長毛了。第二次,糯米很快脹了起來,溢出了酒香,她與父親嘗了一口,甜甜的。雖然與母親做的味道還是不一樣,但是那一刻她心裡想,「我終於會做一樣你做的東西了」。

(文中趙菁、趙文為化名。單子軒、苟婉瑩、何鑽瑩對本文亦有貢獻。)

題圖 / 新京報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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