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北往事,浸油的芳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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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最怕生活沒有希望,所以無論如何,也要活出點響動。」

到陝北

一九九七年,我二十一歲,在井隊上班,干二十天歇十天。回來休假的時候,我就兜里揣著匕首,遊盪在油田的大街上。

那陣我臉上餓紋很深,面色焦黃,嘴唇乾裂,外加我脾氣暴躁,經常炸毛,得了個外號叫王炸。事實上我就是個狠角色,經常跟人干仗,發泄我無處安放的青春荷爾蒙。打架這事讓我很性奮,每次臨開打之前,我都感覺渾身每一寸地方都緊繃繃的。油田上的老人都說,王炸那娃,是個猛鬼。夏天裡,我穿個大短褲,提著鐵鏟在石油市場門口追著人打,襠里硬邦邦地支個帳篷,跑起來還在兩條腿中間甩來甩去。前面被打的人回頭一看我這副鬼樣子,一個個都嚇得嗷嗷地抱頭鼠竄。

雖然我狠,但我骨子裡並不是個徹頭徹尾的壞蛋。相反,我的師傅,長年戴個變色眼鏡,外號瞎子,一個特別喜歡附庸風雅的井架工,還經常試圖培養我的文學細胞。雖然他是我師傅,但我還是得叫他一聲老騷包。剛跟瞎子師傅幹活那會,他在二層台上教我拉鑽桿,突然問我,王炸,你們學校有喜歡文學的女同學嗎?師傅可以跟她們探討一下。我說師傅您這年紀怕有點大了吧!結果屁股上直接挨了一腳。瞎子師傅氣呼呼下去了,留我一個人拉了一個班的管子,差點把我給累死。

後來有次我就犯事兒了,把對方給揍得太狠,打瞎了一隻眼,自己也被弄局子里去了。家中老爺子四處託人,好歹把我給弄出來了。回到家裡,老娘又氣又心疼,我自己也特別難過,天天在家裡窩著。

恰好這個時候,油田上有點變動,領導要搞三產,成立了一個淺井中隊,打算去陝北給私人幹活。設備好找,搞了幾部寶雞造的20破架子。人就不好找了,沒人願意去,大家都覺得大隊上干著好。那會兒中石化正搞「兩館化」,井隊上又是賓館又是餐館,條件美著呢。到淺井中隊去給私人打井,設備又爛,又沒兩館,跟那些破破爛爛的私人井隊有啥區別。

人不好找,領導就開始到處動員。書記跑來找我,說王炸你去淺井中隊干吧。我不樂意去,書記好說歹說,最後擱下一句,不去也得去!你這樣的問題青年就需要去大西北鍛煉鍛煉!

沒法子,硬著頭皮上吧。臨走了,老娘做了一桌好菜,讓我跟老爺子喝幾杯。老爺子給我倒了杯酒,也沒說啥,就叮囑我,娃,那邊民風彪悍,你可注意,過去別讓人給打死了。

背上簡單的行李,揣著老娘給塞的錢,我隨隊押著設備開始往陝北走。同行的還有好幾個和我相仿的年輕人:高球、尿罐和小木墩。

高球以前是傘兵,一米八五,壯實魁梧,人帥球大,活脫脫就是匹種馬。小伙拍婆子的手段那叫一個高明,一張嘴巴在女娃前頭能說會道,剛到油田就搞上了電視台的女主持。平常也是偷雞摸狗逛窯子耍牌九各種不務正業,像極了水滸里的高衙內,大家送他個外號叫高球。

尿罐是油田老混混,比高球矮了幾個頭,五短的身材,還圓乎乎的,看著像練滾堂刀的。尿罐整天嗜酒如命,一喝起馬尿就停不下來,而且天賦異稟,喝完就尿,尿完再喝,千杯不倒。他的外型和酒量給他贏得了尿罐的稱號。

小木墩吧,看著就不像是個鑽井隊的,一臉老實孩子樣兒。整個人兒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往人堆兒里一站就沒啥存在感。有次單位開會讓大家站上去發言,隊上書記說小伙你咋跟個木墩一樣杵那也沒個動靜?大家一陣鬨笑,木墩的名也就叫開了。木墩在四人里最年輕的,後面就變成小木墩了。

淺井101隊

同年初夏,隊伍一路風塵僕僕開到延安邊上的紅色老區志丹縣。第一口井的位置,就在縣城邊上的山腳下,離省道不遠的地方。

設備進場的時候,井場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四個被安排進了一個四人間,被告知抓緊收拾一下,一會隊長講話。晌午時候,所有人在井場上集合,一時間熙熙攘攘,大家都忙著相互打招呼。我大概掃了幾眼,人群中有特好賭的八條,愛犯上的大鋼,跟我一樣愛打架的牛子,還有我的大文豪瞎子師傅。媽的,感情領導是把大隊上的刺頭痞子老油條,一股腦全部都集中到這個隊上來了。

人群前頭,隊長周扒皮搬了張桌子站上面開始給大家講話:同志們,歡迎加入淺井101隊!在場的都是老師傅了,怎麼幹活也不用我講了!各位的愛好嘛,我也有所了解!有的人愛養鳥,有的人愛養狗,有的人愛養魚,有的人愛養人!這些嘛,我都不想管!我只管一件事!就是給老子把井打好咯!我們出來是幹啥的?我們是來搞三產賺錢的!怎麼才能賺到錢?就要把井打好!井打好了,大家就有錢分!我們大老遠跑到大西北來做什麼,我為祖國獻石油嗎?不!我們是來賺錢的!我問你們,想不想賺錢!?

想!!!所有人都一聲大喊,周扒皮點點頭表示他很滿意,清清嗓子吼了一聲,散會!

後來發生的事證明,周扒皮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王八蛋。他說來陝北賺錢是沒錯,他就是來給自己賺錢的。每個月快到隊上發伙食費的時候,他老婆就從油田趕過來看他,給送點好吃好喝的,陪著睡幾晚。等到大家的伙食費發下來,他老婆把錢全部一摟就回去了,剩下兄弟們吃糠咽菜。

粗糠青菜也得掏錢買啊,怎麼辦?賣油唄!周扒皮賣一罐柴油,就抽一點錢到伙房,給隊上的人當伙食費,好歹讓井隊的人能把青菜吃個飽。我那會一個月工資就230塊,還拿不到手裡,因為周扒皮把所有人的工錢都匯給她老婆了,讓她在油田存著吃利息,到年底才發給大家。

我們想要搞點肉吃,又沒錢,怎麼辦?賣油唄!日子實在太苦,大家也都有點默契,每周一次,到點了,管油罐的司機就找不到人了。當時畫面是這樣的,快到換班的點了,五個人站成一排等在柴油罐前頭:我穿的是四十八道杠藍色棉襖;高球穿個磨得發亮的黑皮夾克;尿罐裹件灰色陝北老襖子,腰上還綁了根麻繩;黑牛披了件的綠色軍大衣,小木墩則穿著一件不知道哪裡搞來的紅色消防員制服。之所以穿得如此妖魔鬼怪,是因為隊長周扒皮收颳得太狠,副隊長大結巴實在是沒東西可貪了,只好把所有人的勞保都截胡拿去賣了。大家領不到勞保,只能自己想辦法解決,一個井隊上穿啥的都有。外面的人來一看,哪裡像是中石化的隊伍,活脫脫就是一個馬戲幫子。

話說我們五個人站那,手裡都拎著個塑料壺等著接油。小木墩一人還拎了倆,因為司鑽在鑽台上下不來,就安排他代勞了。壺也是五顏六色,各種形狀,上面還寫著每個人的名字。挨個把壺都灌滿了,拎一邊藏好,到點了就有老鄉開著火三輪過來,把壺都給抬上去收走。再到交班的時候,老鄉又開著火三輪過來,連壺帶錢給送回來。

拿了錢,終於可以出去高興一下了,吃點好的,找點樂子!

和平飯店

離井隊不遠,省道的路叉子邊上,放著三間破破爛爛的活動板房,擺成個品字形。最前面一間板房門邊疊了三個破輪胎,上面靠了塊薄木板子,上面用紅油漆刷了幾個字:和平仮扂。

那天我們一行四人剛走到板房近前,一個人影嗖的一聲就躥到面前了。來者是店老闆,一個四十多歲的漢中老漢,又黑又矮,滿嘴黃牙。他笑嘻嘻地掏出一包紅延安來給大家散煙:唷,王炸啊,又來啦!今天要不要殺只雞改善一下?

飯店裡能賣的菜,實在乏善可陳,除了洋芋擦擦和大白菜,唯一的葷腥就是雞。當然,這絕不是一家普通的飯店,除了賣能端上桌的雞,還賣能抱上炕的雞。後廚三個婆姨,除了能做一手咸死人的菜,還操持著另一項古已有之的行當。白天洗菜做飯,晚上就脫個精光,裹張毯子,搬個凳子坐路邊。一看前面有車過來,站起來就把毯子一撩,赤條條地站在遠光燈裡頭。

說實話,能流落到這路邊大車店的角兒,都是縣上實在混不下去的。三個婆姨,都是生過娃的。出來干這行,也是生活所迫。要麼是嫁了懶漢,要麼是沒了男人,家裡只能靠女人操持。女人屁股後面跟著幾個娃,天天張口要飯吃,土裡又刨不出幾個食兒,逼得沒法,只能入了這行。

我們揣了錢下來,自然要改善伙食。我讓老闆殺了兩隻雞,又要了幾瓶隋唐老窖擺桌子上。尿罐看著有酒,哈喇子都快滴褲襠里了。我踢了尿罐一腳說,丫挺的,猴急個屁,等菜上來!高球這廝比尿罐還猴急,不過是急的別事兒,趁著老闆去殺雞等下鍋的空子,撓著褲襠,撩起後門帘子就往後廚去了。

一會就聽見後面傳來幾個婆姨的笑聲,又是兩聲門響,再過一陣就是破床吱嘎吱嘎的聲響,還有女人咿咿呀呀的叫聲。廚房裡頭的人笑得更大聲了,一個婆姨一邊咚咚咚剁著白菜,一邊唱起了陝北的酸曲:

「三間的瓦房滿間的炕,一點明燈照滿房

四六的棉氈呀雙鋪上,拉過板凳吊呀吊上床

脫下了鞋兒呀地上放,十道的扣兒不會解,脫了衣裳放架上

揭開了被子看情郎,圖你的人才不球的怎,圖你的牛牛桑瓜瓜」

受了瞎子師傅的熏陶,我特別喜歡聽這些酸曲,感覺特別質樸。一段唱完了,我啪啪啪拍了拍板房牆壁,吼到:二妞,再來一個!只聽見廚房那邊剁菜的聲音下去了,下一秒二妞就從後門帘子背後探出頭來:王炸你個二杆子!

二妞是三個婆姨中唯一的陝北人,是個寡婦,男人死後為了拉扯一雙兒女,做了雞子。因為長期操持農務,二妞身上露出來的皮膚顯得黑糙。憑良心說,二妞的臉長得很俊,只是被大西北的風吹起了太多細紋,看著顯老。自從石油指揮部進了縣城,大批的外地雛雞也涌了進來。二妞在城裡站不住腳,只能輾轉到路邊大車店。

小木墩見二妞進來,一陣扭扭捏捏坐在板凳上磨屁股。二妞惹他,故意用胸去蹭他的頭,說小木墩你今兒想吃啥?姐給你。小木墩臉紅得跟猴屁股一樣,一聲不吭坐那更像個木樁子。

我當然要給小木墩解個圍:起開起開,還不快去收拾吃的,哥幾個等著喝酒呢!

二杆子,就你能!二妞說完轉身出門找老闆要雞去了,轉出門又在唱:

「蕎麥花落滿地,現在的年青人真不濟

一把拉我在窪窪地,親了一個豆芽嘴

解羊肉,熗白面,你沒婆姨我沒漢

咱二人好比一圪堵蒜,一搭兒生來一搭兒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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