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老男人和老女人交織的夢

老男人的夢像一把生鏽的寶刀,然寶刀雖老,尚可殺人;老女人的夢像一朵凋零的芳華,花兒枯萎脫去的水分都凝成了回憶的淚珠,滴滴落下不復回。

在《芳華》的一開始,宣傳畫、軍車、舊式紅綠燈、大院的門和一個個身著軍裝的年輕人依次出現在畫面中,人物的亮相由一個長鏡頭一筆勾勒完成。這種手法在馮小剛的電影里是少見的,在我的記憶里,馮小剛似乎從未如此細膩過。整部電影的展開,像是一個垂暮的男人緩緩打開一幅珍藏多年的捲軸畫。當半發霉的紙味伴著僅存幾縷的麝香縈繞著他越來越不靈的鼻子時,當巨幅的毛主席像出現在觀眾的視野里,我都能想像到馮小剛自己看到這段時荷爾蒙的再分泌,那種精神煥發,那種舊夢重燃……

《芳華》的鏡頭語言運用還是可圈可點的,有兩個長鏡頭運用的十分得當,一個是開場長鏡頭,在運動中慢慢勾勒出了時代輪廓而且交代了人物的身份。鏡頭隨著人物的運動而運動,節奏恰當、運用自然;在劉峰被發配去作戰部隊,離開文工團大院並和何小萍訣別的那場戲,劉峰提起包,低眉,又抬頭,然後眼神失焦,茫然地看著天空。鏡頭從大院的鐵門口開始,隨著劉峰的前進而後退,從近景慢慢變成中景、遠景,小人物在鏡頭前猶豫,也在這種猶豫中被鏡頭推成一個小人,然後被周圍的紅旗飄飄所淹沒。

除了這兩個略帶暗示性和隱喻的鏡頭,當鏡子反射出文工團女同志白晃晃的大腿,當視野穿過籃球場,落在了旁邊路過的一眾出浴美人身上時;當林丁丁的遠景背影、陳燦吹號的仰角肖像凝固之時,我們無法否認,馮小剛導演始終都沒有放棄鏡頭的凝視權力,並把這種權力去權威化,用成了偷窺。這種用法讓畫面像青春般苦澀,也讓我體會到了那個時代對感情的壓抑。就像馮導自己說的,他離開文工團不是什麼別的原因,而是:「自己戀上了一個女孩。」

在鏡頭語言之外,當「長亭外、古道邊」響起,當主人公們把自己的內心世界寄托在一個個衝動而刻奇的革命歌曲之中,當個別革命歌曲被導演刻意地軟化(節奏放緩,鋼琴、小號獨奏而不是大樂團、大合唱),我著實被驚到了。

老男人的夢像一把生鏽的寶刀,然寶刀雖老,尚可殺人;於是在《美國往事》、《陽光燦爛的日子》里,沒了機槍還有磚頭。老女人的夢像一朵凋零的芳華,花兒枯萎脫去的水分都凝成了回憶的淚珠,滴滴落下而不復回。馮小剛之前的創作姿態是及其低微的,不是京城老炮王朔壓著他,就是北大才子劉震雲顛兒著他。他像一個阿Q一樣,無措地站在攝影機前,就生怕自己的一點小創作小理解被大牛鄙視了。這次不一樣,嚴歌苓阿姨和他有相似的革命經歷,在逼格上自己也不低人一等,創作在這個層面終於平等了。我似乎看到那垂危的六爺躺在北京的病床上:「

爸,我是您最親近的人,那霞姨呢?」

馮小剛盯著鏡頭,眼睛又質疑地縮了縮:「

女人?

馮小剛把嚴歌苓的夢變成了自己的夢,把蕭穗子的故事變成了劉峰的故事,乍看不男不女,仔細一品其實還挺陰陽平衡。

好了,不膜了。寫影評的條條框框其實很多,如果認真研究書寫,一片文質過硬的影評比八股文簡單不到哪裡去。《芳華》包含的主題很多,有馬克思主義的中修轉向、有戰火青春、有所謂的藝術人生,也有最後「通三統」的中國。但不管它包含什麼元素,當導演決定用平鋪直敘的方法講這個故事,當一切的電影書寫變得個人化,我就無法用套路別人的風格論或者分類論進行bb,只能儘可能拆開電影,然後膜他一把。

馮氏幽默與馮氏批判因為題材的敏感,由本身的隱微變得更加隱微。但是馮導依然用了幾個符號來做批判精神的垂死掙扎。影片拍到食堂那段,大家爭著學雷鋒,義務清理豬圈,但是忘了鎖門,所以一隻小豬跑到了遊行的人群中。劉峰去抓豬,小豬逆著人流一路向前,最終撞倒了毛主席像(撞倒段被刪)。歷史潮流、線性時間觀以及馮自己對這時代的看法被隱微地淋漓盡致,但因為審查導致篇幅有限,這段反而顯得不痛不癢。第二處有政治意味的就是上文說的第二個長鏡頭,當鏡頭拉長,當大院的大門和紅旗飄飄充斥著熒幕,導致劉峰悲劇下場的原因終於浮出水面,冷靜而殘酷,irony! 第三處,當中國回歸通三統,當新自由主義浪潮席捲到了這個西南邊陲,當複員的劉峰提著手提包走過一個巨幅可口可樂廣告牌,當他用一隻手,非常西式地和蕭穗子擊掌,革命傳統和紅色道義都消失在了那一擊掌中。青春總要過去,歷史總要終結。

電影,也是解決中國問題的方法。看一部電影,內容的時代體現了問題的癥結來源,而拍攝的時代擇體現了拍攝者解決問題的姿態。故內容重要,拍攝時間更重要。在當下中國重提文革、越戰,馮小剛的姿態像是一個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他似乎是想讓被過度消費和娛樂化的社會變得重新嚴肅起來。當劉峰因為表白過激而導致悲劇,馮的質問浮出了水面——到底是人情重要還是革命重要?這個問題也可以翻譯成當代的版本,我就不翻譯了。但是這種以戲謔為審慎,以敘事為抒情的創作邏輯,卻造了新中國文藝風格的反,這大概就是他的隱微寫作吧。

在《芳華 · 紀錄片》的最後,馮小剛誇了誇本片的演員們:「這些男孩子啊,陽光;這些女孩子啊…」他吞了口唾沫,頓了頓:「自然。」當他說出「自然」這兩個字,我彷彿看到他吃了一口青藏高原的土雞蛋,聞一下洗滌心靈,吃一口凈化靈魂。有的人褲襠里那活始終勃起,心裡那活卻早歇菜了。我始終相信,馮導心裡那活是硬著的,儘管襠里,我估摸著已經不太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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