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之悲劇(三)張友士的藥方和從三齣戲看賈珍拄拐杖背後的隱藏情節
前面已經說了,秦可卿病發於發現寧府僕人圈中對她和公公賈珍,小叔子賈薔有淫行的傳言已經公開化,成為一個人人都知道的秘密;病重於弟弟秦鍾同樣在家學裡被構陷為有同性間不軌行為而被欺負。紅樓夢中的人物,不僅有黛玉這樣的胎裡帶病,更有許多人,因為遭受到人生變故和境遇轉換後的打擊,而使原來飽滿鮮活的生命逐漸枯萎,以致於凋零的。從秦可卿開始,秦鍾,賈瑞相繼這樣死去,而之後的尤二,香菱、迎春等人也步了後塵。他們就像嬌嫩的花草,不幸生長在不適宜的環境下,或者經不起風狂雨驟,而落得枯槁零落的下場。當然,從人生的歷程來看,他們經歷的並非真正的暴風雨,而是來自社會的打擊和他們本身追求的矛盾,使得內心的敏感靈魂和外在嬌弱的身體開始一步步地崩解,以至於最終無可挽回。
秦可卿是何人?追求何物?她是一個聰明敏感又極度好強的人,一方面全副心思為賈府打算,另一方面,自然也和鳳姐一樣,想做個人人稱讚佩服的賈府當家奶奶。她這個病倒,既有本身生命力因受挫而枯竭,也有在上百僕役主子的眾目睽睽之下,社會壓力無法解決只能病倒不見人的一面。
圍繞秦可卿的病情發展,紅樓夢的作者似乎又布下來了很多迷魂陣,讓她的病多少帶上了一點神秘色彩,以至於多年來圍繞秦可卿的病因死因,有各種各樣的不同猜測,頗為流行的說法是,秦可卿死因是政治鬥爭中她一方的勢力落敗,所以不得不死,理由是張太醫之前眾醫生對她病情的支吾敷衍,賈珍尤氏的擔心不確定,說明秦氏得的不是真正的身病,而是「政治上的殺害"。這些人的假設是,紅樓夢裡反應了更加高深莫測的宮廷政治。而其實這些人,怕是連紅樓夢開頭真事隱而假語存的本意,都沒有讀懂,或者是根本不想懂了。由假語村言寫作的紅樓夢主體,本來就是真事隱去,只剩下「交心」的結果,想從紅樓夢中多處雖然很可能來自現實,但被刻意修改扭曲的情節里,找出曹家甚至清廷的歷史真相,恐怕和緣木求魚,沒有區別。要是有真認為曹公用生命寫就的這本書,裡面種種暗示、話裡有話,僅僅是為了藏一些宮廷秘史和政治鬥爭的人,可是真的被作者耽誤了求功名了。
至於秦可卿的病之來龍去脈,作者實際上在文本內已經多處給出了詳盡合理的解釋,曹公寫紅樓夢,並沒有要求讀者帶著參考資料才能讀懂,而只要「一切從心上來」用心去讀作者的真心話,自然一通百通。
秦可卿的病因,先是由尤氏在閑聊中提到:
那媳婦雖則見了人有說有笑的,他可心細,不拘聽見什麼話兒,都要忖量個三日五夜才算。這病就是打這用心太過上得的!
奴才們的傳言當然也被可卿聽到了,而她的聰明敏感,不由得不會去想這種傳言的影響力和解決辦法,結論卻是無可解,這個無解的衝突遂讓她病倒了。
那麼,這些傳言賈珍,賈蓉,尤氏難道就不知道么,他們當然都知道,但都不會說,好讓這個知道停留在潛意識層面,一旦說出來,按照封建社會的規矩,秦可卿就真的只能死了,這也是最後可卿上吊的誘因。因此,在這個時候,寧府也不會有一個人明白說清楚,可卿究竟得了什麼病,是什麼原因,所以各路太醫自然也是一籌莫展。
這時候就出現了紅樓夢書中一個重要的npc,馮紫英(逢知音)來,馮紫英在前八十回中雖然出場不多,但是次次都帶著神秘色彩。很多紅學家認為,馮紫英代表著紅樓夢隱藏的,政治鬥爭的暗線,政治鬥爭作為清朝貴族生活的重要一方面,也是導致曹家敗亡的重要原因,當然會在紅樓夢中有所反映,但若因此認為紅樓夢是一本為了記載政治鬥爭而寫的書,就大謬了。馮紫英既然是知音,那其背後傳遞的信息,恐怕就不僅僅是政治鬥爭而能盡述的了。
按照賈珍的話
馮紫英因說他有一個幼時從學的先生,姓張,名友士,學問最淵博,更兼醫理極精,且能斷人的生死。
他又說:『醫學淺薄,本不敢當此重薦,因馮大爺和府上既已如此說了,又不得不去。你先替我回明大人就是了。大人的名帖,著實不敢當。』
張友士是馮紫英的老師,可見在這紅樓夢中的段位又更高了一層,而且學問最淵博,更兼醫理極精,且能斷人的生死,所以張友士的分析,就是對秦可卿病源最深刻透徹的解釋。
大奶奶這個癥候,可是那眾位耽擱了!要在初次行經的時候就用藥治起,只怕此時已全愈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誤到這地位,也是應有此災。依我看起來,病倒尚有三分治得。吃了我這葯看,若是夜間睡得著覺,那時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據我看這脈息,大奶奶是個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人。但聰明太過,則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則思慮太過。此病是憂慮傷脾,肝木忒旺,經血所以不能按時而至
人病到這個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癥候了。吃了這葯,也要看醫緣了。依小弟看來,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
張太醫對秦可卿病因的解釋,和尤氏的說法完全對應,也和脈象分析對證。張太醫開的藥方,不僅在醫理上沒有問題,而且來源於已成型的藥方,非要在裡面找各種解讀,不但沒有依據,而且可以說是畫蛇添足。如果說這話里有什麼奇異之處的話,就是張太醫說,這病要在初次行經的時候就用藥治起,也就是說秦可卿這病,根源是從她作為一個成熟女性的那天就開始了。是她作為一個情之化身的女性的必然。
張太醫並沒有說可卿必死,只說還剩三成把握,如果可卿死的話,會死在來年的冬天過去之後,春分之前。
那麼秦可卿之病源已明,她的病狀又是如何發展的呢,作者通過鳳姐的眼睛為我們揭示了一角。其中的題眼是這麼一句看起來不經意的話。
鳳姐兒立起身來答應了,接過戲單,從頭一看,點了一出《還魂》,一出《彈詞》,遞過戲單來,說:「現在唱的這『雙官誥』完了,再唱這兩出,也就是時候了。
鳳姐的一句話,卻是揭開秦可卿背後故事的重中之重,鳳姐一句話,指出了寧府現在唱的戲是『雙官誥』,『雙官誥』是個什麼戲呢?除了最有名的三娘教子一段之外,雙官誥的主題是眾妻爭寵同時爭搶非親生兒子的故事。寧府現在唱的戲是『雙官誥』,這也同時指向寧府現在的真實狀態。尤氏在嫉妒秦氏,同時也在拉攏賈蓉。
尤氏,是個家境貧寒,但是也算得上潑辣能幹的女人,而且可以說是笑面虎,她笑著說出來的每一句話,如果把笑字除去,那句句都可算的上一針見血的狠毒。尤氏的笑,似乎還專門喜歡針對鳳姐,畢竟她們一個是榮國府當家媳婦,一個寧國府當家媳婦,在地位上似乎是棋逢對手,勢均力敵,同樣精明要強的尤氏總忍不住在見面的時候,帶著笑壓壓鳳姐的風頭。但尤氏的家境和鳳姐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導致尤氏對賈珍只能是處處奉承順從,以討賈珍的歡心獲取在賈府地位的穩固;也使得她在賈府大多數時候也只能是笑的多,說的少,甚至於在二尤之死一事中大吃悶虧。就像對自己妹妹和賈珍亂搞無能為力一樣,尤氏對於賈珍和秦可卿產生感情這個事情,也是無力阻止的,甚至她明知賈珍在肆意妄為,做下許多不堪的事情,卻也只能把事情放心裡,外表上無動於衷。
對賈珍不管是爬灰還是廣置姬妾的行為,尤氏都無力像鳳姐那樣去吵鬧,去鬥爭,但內心同樣精明好勝的她未嘗不怨,何曾不妒?只是這種怨和妒,無法表露出來,只能被生生按下去,化作笑面如花之下心頭上的一把刀。
賈蓉,其實也是個苦命的孩子,從尤氏嫁入寧府的時間來看,他的生母在他沒幾歲的時候就去世了。俗語說過,有後娘就有後爹。雖然賈蓉已經二十歲了,賈珍甚至還是在可卿死後,為了照顧可卿的哀榮,才給賈蓉捐了一個」龍禁尉「的虛職。對兒子前途的應付態度可見一般。親生母親對於兒子的性命相系的連接,賈蓉無機會體會,從小要靠討好賈珍和後母尤氏生活的人生,讓他長成一個慣於在有權勢的家人前面作小服低的性格,可是在這表面的討好之下,我們看不到這個人一點點的真情實感,也許,下面還真的是個一無所有的空洞。
賈蓉和尤氏對賈珍都是畏懼的,也因此對賈珍對可卿的感情,他們不能反對,對可卿獲得賈珍的寵愛,他們表面上也是不敢說什麼的。然而也是因為這一層爭寵的關係,他們對佔有了賈珍的感情的秦可卿,怕是難以生出真心的感情來。可卿自述賈蓉和自己的關係是,他敬我,我敬他,從來沒有紅過臉兒。可以說,表面上賈蓉對可卿是相敬如賓的,但是賈蓉對病中的秦可卿,並未發現什麼真情流露,甚至,還有一點厭惡和不以為然。鳳姐第一次看容貌尚未改變的可卿,尤氏派人來催了多次,鳳姐出去之後,尤氏就立刻」笑「道,你還來這裡幹嘛呢,不如去她房裡,永永遠遠的住一起吧!可見尤氏也是相當不希望鳳姐和可卿長待的。
趁你病要你命則是這個殘酷社會長期以來的現實,鳳姐第二次見可卿,可卿已經瘦脫了形,命丟了小半。鳳姐遂判斷可卿必死,雖然可卿在這時候,反而好像有了點樂觀精神。她唯一的希望大概來自榮府老祖宗的搭救:昨日老太太賞的那棗泥餡的山藥糕,我吃了兩塊,倒像克化的動似的。」可惜可卿這點希望,也被鳳姐決絕地放棄掉了。賈母知道不對,但也是鳳姐都下了決斷,她無能無力,因此「沉吟良久」。
第二幕是還魂,杜麗娘如生的屍首被柳夢梅挖出來後,他看著屍體依然愛慕不減,親自為她清潔,修容,換衣服。這一幕對應著寧府的哪一個場景,就是脂批提到而文本沒有的更衣。也可以解釋為什麼賈珍在可卿死後,一個三十多歲的壯年人竟然要拄拐,而且跪不下去也坐不了了,許久不勞累的筋骨,突然用力,且長時間彎腰,當然會造成肌肉拉傷。
賈珍此時也有些病症在身,二則過於悲痛,因拄個拐,踱了進來 賈珍一面拄拐,扎掙著,要蹲身跪下請安道乏。邢夫人等忙叫寶玉攙住,命人拿椅子與他坐。賈珍不肯坐。
賈珍在看到可卿上吊而死之後,不顧一切勸阻,親自放下安頓屍體,並為其更衣的一幕,應該是這一段隱藏故事中,最感人,最驚人,也最為詭異凄絕的一幕了。瘦脫了形的可卿,恐怕已無法引起什麼慾望,更不用說已是屍體,賈珍對可卿的真情,終於在這最後一刻分別的時候徹底流露,此情此景之震撼,讓尤氏又是驚,又是心虛,又是嫉妒,又是厭惡和害怕,還有那麼一點悲哀,於是也胃氣疼躺倒了。貼身丫鬟寶珠看到之後,也是驚恐悲三情交織而在強烈的感情衝擊下撞柱子自殺了。
作為情幻身的可卿,在她生命的最後結局,也讓整個寧府因情而動,為情而狂。
第三幕是彈詞,彈詞是在繁華過去之後,於滄桑寂寥之中,懷念唐玄宗與楊貴妃舊事的,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愛情故事,始於唐玄宗強要兒婦,終於楊貴妃在軍隊要求下,被迫上吊自盡,其始與終,竟然都能在賈珍秦可卿之事中找到對應。那麼秦可卿的上弔死亡之誘因能不能在楊貴妃故事裡找到一點暗示呢。
正如前面所分析,舊封建禮教社會之下,女性沾了淫字,是徹底無解的,只有死一個辦法。哪怕本來就是淫婦,如鮑二家的,雖然日常風流快活,但一旦被在公共層面說破,也只有上吊一途。大觀園發現春意錦囊,王夫人的說法也是」傳出去,性命臉面還要不要「,也就是是如果這事情被京城輿論圈真的知道了,大觀園閨秀們恐怕真的只有集體自殺一途了。
所以秦可卿病起之死,她和死就只隔一層沒有被說破的膜。但是儘管如此,秦可卿還是想活,活著,畢竟是世上所有生靈最基本的慾望,然而在封建男權社會,淫不淫,不是一個女人可以說了算的,死不死,更不是一個女人可以自主的。僕人中間的流言蜚語尚可以裝作不存在,畢竟他們和主子也不是一個層面上的,而當這個言論在寧府上層也被點破之時,那就是秦可卿真正的死亡之日。
是誰,是在什麼情況下,點破了最後一層呢?
如果參考脂批的話,在描寫賈珍為可卿屍體更衣的《更衣》一節之前,尚有《遺簪》一節。簪是中國古代男女用來固定頭髮的飾品,《遺簪》這一節應該就是描述導致可卿自殺的這一事變的,所以這個事情,大約就是賈珍和可卿之間,一方的簪子在另一方那裡被發現了,並引起了第三方 尤氏/賈蓉的發作,最終導致秦可卿因為有了淫名而只能自殺。
那麼發作的究竟是誰呢,從後來的反應來看,尤氏應該就是那一晚事件的另一個當事人,她大概也就像平兒為賈璉收拾床鋪那樣,在為賈珍鋪春天的鋪蓋的時候,發現了可卿留下來的簪子,本來就因為賈珍對可卿的關心而不痛快的尤氏,又覺得可以不用顧慮可卿這個半死人的反抗能力了,終於忍不住發作了一場。而可卿在聽到風聲後,知道自己於社會輿論上已無希望,就於夜裡丫鬟都睡下以後,偷偷跑出來在天香樓上吊了。於是才有了賈珍痛極忘形,尤氏怕驚慚妒之下病倒的後續。
男權社會,本來是由戰爭與暴力構成的秩序決定,是沒有情感的空間的。而且,責任都是弱者的,權力都是強者的,如果因為整體需要,得除掉什麼人,那麼肯定是得從弱者開刀。情在男權社會體系下,本身就是一個不應該存在的不穩定因素。就像可卿這樣一個本為無根基弱者的存在,因為情的力量,兵不血刃,就讓頂層男性動了情感,亂了嚴格的等級秩序,所以死的必須是她。這也是讓楊貴妃上吊的邏輯。可卿這樣一個優秀多情的女子,自從她作為一個成熟女人處在封建男權社會之後,就像豬早晚要被宰一樣,自以為能影響命運,卻不知道命運早已被註定了。可卿之死,自然也可以說是對賈珍靈魂上的永遠放逐,就像失去了楊貴妃的唐玄宗,他的真情所系之人就這樣被社會吞噬掉了,他除了耗盡家財也要未她辦一個盛大葬禮之外,毫無辦法。所以男權封建社會永遠存續的算盤,無論犧牲了多少生命,還是被它自身的內在矛盾作用,從賈珍這樣的核心族長開始,就已經自我放棄了,賈府乃至整個封建社會,試圖消滅情,卻終於在消滅的過程中,達到了對自我生命力的扼殺,最終和」情「一起走向了毀滅。
《紅樓夢》第一回甲戌本有眉批曰:家國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運其數,則略無差異。知運知數者,則必諒而後嘆也!
人生在世,無非和花草鳥獸一般是一條生命。而情,是生命的共振,是最高層次的交流,失去了情,也就相當於失去了生命的靈性和活力。所以寶玉聽到秦可卿去世的消息,立刻因為急火攻心吐了一口血出來,失去了」情「的賈府,它的命運只能是慢慢的崩壞掉了。一個由生命組成的社會群體,一旦走上了棄絕生命活力的路,那也只能是踏上一條走向地獄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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