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中鄉村記憶——攤煎餅
作者:王書敬
單位:淄博職業學院 稷下研究院
「煎餅」一詞的使用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相傳孟姜女哭長城,所帶食物即煎餅,煎餅吃沒了,丈夫也沒了,萬念俱灰投了水。又傳說唐末黃巢起義軍在泰山駐紮,當地百姓曾以煎餅相送。1967年泰安市省庄鎮東羊樓村發現了明代萬曆年間「分家契約」,其中載有「鏊子一盤,煎餅二十三斤」,可以確知,最遲在明代萬曆年間,煎餅的製作方法就已存在。對煎餅製作描述最為形象具體的莫過於清代蒲松齡的《煎餅賦》:
「溲含米豆,磨如膠餳,扒須兩歧之勢,鏊為鼎足之形,掬瓦盆之一勺,經火烙而滂,乃急手而左旋,如磨上之蟻行,黃白忽變,斯須而成,『卒律葛答』,乘此熱鐺,一翻手而覆手,作十百於俄頃,圓於望月,大如銅錚,薄似剡溪之紙,色如黃鶴之翎,此煎餅之定製也。……若易之以莜屑,則如秋練之輝騰;雜之以蜀黍,如西山日落返照而霞蒸……或拭鵝脂,或假豚膏,三五重疊,炙烤。成焦,味松酥而爽口,香四散而遠飄。」
可見魯中地區在清初製作各類煎餅已相當普及,煎餅的製作已具備相當的技術。
煎餅在魯中地區是非常普遍的食物,毫不誇張地說,煎餅是山東的代表性食物,也是不可替代的山東「鄉村」元素。魯中地區一般將製作煎餅的過程叫做「攤」煎餅,包括點火、添柴、擦鏊子、舀糊子、攤、戧、揭、疊等一系列工序,不專門練習或非心靈手巧斷難掌握。
攤煎餅要用專用工具——鏊子,鐵制,圓形,直徑六七十厘米左右,中心稍凸,下有三足,其下用柴草加熱,上面即可烙制煎餅。鏊子一般支得離地兩三寸為宜。支得太高,火焰舔不到鏊子底,白費柴火不說還耽誤飯時;也不能太低,太低了,柴火燃燒不充分,冒出的濃煙嗆得人光淌淚。
鏊子支好了,柴火就顯得很關鍵。玉米葉、乾草之類的暄柴火不行,呼隆一聲就燒沒了,需要不斷地添柴火,就沒時間攤煎餅了。因為鏊子底下空間有限,用樹枝、木頭也不行,再說木柴一時半會兒點不著,真要燒起來火又太旺,煎餅就容易糊。因此,晒乾的豆秸、麥稈、芝麻稈之類為柴火中的上品,燃值高,灰燼少,續上一把,就能攤三五個。燒火為輔,是手段,攤煎餅為主,是目的,要主次分明,主人也就避免了頻繁添柴的忙亂,顯得從容不迫、遊刃有餘地將手段與目的融為一體。
鏊子旁邊是一個「二盆(半盆)」,之所以叫做「二盆」大概是其大小介於大盆和小盆之間罷,裡面盛滿了煎餅糊子,老百姓叫做「糊子盆」。這「糊子盆」里盛的可是一家老小的飯食,馬虎不得、大意不得。所以農人之間開玩笑會這樣說:「恁打了俺家的糊子盆了,俺可不讓恁了」。上初中時學英語,口語發音最難,往往用漢語標準讀音。有一段對話「Whose pen is it?」,這「Whose pen」的發音像極了「糊子盆」,便在課本上標註「糊子盆」。老師領讀時同學們就笑,英語老師也會心地跟著笑,沒想到這英吉利的「鳥語」竟然能用山東方言讀出了「大蔥味」,或許驗證了那句話「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可惜當時我們還沒有條件接觸到這句話。這煎餅糊子是先用石碾將玉米碾成糝子,再用溫水浸泡後用石磨磨出的糊糊。條件好的人家有時會加一些黑豆、小米或者白面,那煎餅可就「高大上了」,一般人吃不起。家境不好的一年四季玉米都得「及留」著吃,只好往裡面摻地瓜面、高粱面,攤出的煎餅發黑,既難看又難吃。劉二的父親是工人,家庭條件好,小時候,看見劉二天天吃純棒槌麵攤的「黃煎餅」很羨慕,還因為自己的「黑煎餅」回家跟母親發脾氣。
鏊子已燒熱,「糊子盆」已備好,接下來就要正式「攤」煎餅了。攤之前要先用「油褡子」在熱鏊子上擦一點豆油,避免煎餅粘在鏊子上揭不下來。這「油褡子」是何物?就是用十幾層棉布做成的巴掌大小的一塊布團。因為沾滿油,又經常在鏊子上擦,所以烏黑透亮。或許在吃麵包喝咖啡的高雅人看來,這東西形、實俱陋,髒的要命,可對於吃煎餅就大蒜的鄉下人來說,卻從不嫌棄這油汪汪、臟呼呼的物件,甚至還帶著幾分親切,言語間時常捎帶著它。農村人笑話人穿得埋汰,會說某某人穿的棉襖就像那「油褡子」一樣,說某某人「狗啦(叼)油褡子——不長出息」,本體和喻體搭配巧妙,生動傳神,是不可多得的語法教學案例,可惜類似的比喻在以後的求學過程中極少遇到過。
用勺子舀起糊子,倒在鏊子的中間位置,冷糊子遇到熱鏊子,發出「刺啦」的聲音。因為糊子有粘性,還要用力在鏊子上敲一下,「啪嗒」一聲將勺子里的殘餘震下來。冬日暖陽的小山村,薄霧輕籠,高低錯落的石頭房子因為有了炊煙,便不再是房子,而成了家。攤煎餅的「刺啦」「啪嗒」聲音此起披伏,不絕於耳,養育了一代又一代人,歲月就這樣悄悄地流逝、輪迴。
忽然想起南北朝時的一個故事:北齊高祖神武皇帝喜歡講「段子」,給大臣出了一個謎「刺啦、啪嗒」,眾人猜不出。一石姓大臣想了想說:「你這是攤煎餅,面放在熱鏊子上就是這聲音。」皇帝點頭,說對了。石大臣說「我也出個謎語,謎面也是『刺啦、啪嗒』」,這下皇帝猜不出。石大臣說:「嗨,攤煎餅啊!」皇帝不悅,說你這是抄襲我的!大臣說「怎麼會呢?你那是攤煎餅。我這是趁著熱鏊子又攤了一張。」如果這個故事並非源於杜撰,說明北齊的帝王將相們還是很接地氣的,大概屬於「喝咖啡就大蒜」一族吧。
「刺啦」「啪嗒」,把糊子倒在在熱鏊子上,只是攤煎餅的第一步,接下來才是關鍵。右手拿根竹劈子(推動糊子的工具),迅速將鏊子中間的糊子按順時針方向依次攤開。有的地方用「篪子」(木製板狀弧形,有柄)左右推攤,糊子便薄薄地攤在鏊子面上。也有用筢子的,作用相同,但烙出來的煎餅各有特點。推攤糊子的節奏很關鍵,太慢不行,糊子水分都蒸發了,鏊子上刮出幾個麵糰團,任你怎麼用力,也攤不成型了。剛學攤煎餅的大姑娘小媳婦往往急得掉淚,怕男人責怪做瞎了飯食。攤的太快了也不行,糊子會順著鏊子淌下來,浪費糧食。總之要拿捏好火候,不緊不慢,伴隨著水分蒸發的「吱吱」聲,糊子從中間向外攤,不幹不濕的時候正好攤滿整個鏊子。
「煎餅是家鄉的主要食品,村中的女人都會攤煎餅。攤煎餅雖沒有三篇文章,卻也很見功夫。厚薄,乾濕,大小,圓否,軟硬,淺深,都有很多的講究。一般以薄勻,干索,圓大,軟和,色澤淺顯的為上品,非好手不能攤得出。一村之中,此等女子數人而已。一說起她們的煎餅,村人嘖嘖稱讚,其人其夫其家其子其女咸因之豪。為村婦而煎餅攤得拙劣甚或偶有不會攤的,自然受到村人的譏笑。婦女們浣衣時風光旖旎的流言與溪水一起在村中潺湲。」(摘自趙曉明——《煎餅的味道》)農村裡現在也少有人自己攤煎餅了,想吃的話就到村小賣部買。機器攤的煎餅厚薄倒是均勻了,卻總覺得味道差一截。現在大街上、商場里賣煎餅果子的,攤的煎餅足有半指厚,要不是裡面的雞蛋油條裹著,恐怕真的是難以下咽。
攤煎餅不是個好活,夏天的滋味就不用說了,即便冬天也不好受,前面火烤煙熏,後背涼風颼颼。攤煎餅要兼顧著添煤燒水,還要挂念著睡覺的孩子醒了沒有,別掉下炕來。孩子醒了,見不到娘,於是就放聲哭,娘就很焦躁,因為要去哄孩子就得滅了火,也就涼了鏊子。醒了後不哭不鬧,自己穿上衣裳到飯棚里找娘的孩子討人喜歡。記憶中,睡眼惺忪的我依偎在娘的身邊,娘為了獎勵我的「聽說」(聽話懂事),起身從牆上揪下一個「哄柿」(枝頭早熟的軟柿子,裡面是甘甜的蜜汁),用竹劈子挑破,將柿子汁液均勻地抹在快要成型的煎餅上。這「哄柿」煎餅,甘甜酥脆,香得不捨得咽!
煎餅揭下來後,放在一個大蓋墊上,一個摞一個,足有一紮厚。攤完一盆糊子大約需要兩三個小時,夠一家人吃一兩天。人口多的家庭不行,需要每天都攤,自然需要每天都要推磨。因此小時最痛苦的記憶莫過於推磨,天天如是,一圈一圈,不是因為勞累,而是太過枯燥乏味,充滿了怨恨和無奈。
一張圓圓的煎餅對摺四次,疊成長方形,放在盆里或筢藍里,用蓋墊或包袱蓋住,防止變干變硬。那時農村勞動強度大,一個「整勞力」(成年男性)一頓要吃十幾個,「半勞力」(女性或未成年人)當然就吃得就少,三五個就飽了,所以人們會說「知不道自己吃幾個煎餅!」比喻不自量力,沒有自知之明。
「山東人,愛山東。山東的大蔥卷煎餅。」煎餅最經典、最普遍的吃法,當屬卷大蔥了。拿一個煎餅對摺,放上大蔥,抹上豆瓣醬或面醬,鮮嫩、水靈、味道十足。王軍是家裡的老幺,很受疼,經常煎餅裡面抿「大油」(豬油),有時還卷上煉油剩下的「油渣子」,讓人羨慕的不行。村裡「代銷社」賣一種寸把長的鹹魚叫「焅魚子」,放在爐火上烤一烤,就煎餅吃,「煎餅就魚魚」的味道實在是難以忘懷。後來生活好了,會卷芝麻鹽、卷豆腐、卷海帶絲、卷肉絲、卷油條,以及卷其他各種各樣菜肴。有一種很生猛的吃法:棒子(玉米)煎餅卷辣椒。摘幾個青辣椒,放在火上一烤,接著抓把鹽一併放進蒜窩裡。搗碎了,倒點香油,然後在煎餅里抹上厚厚的一層,捲起來吃得津津有味。不一會兒頭上直冒汗,嘴裡直吸溜,可就是不捨得放下。難怪山東人豁達豪爽樸素厚道,大概是因了這棒子煎餅卷辣椒的緣故,正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老友大鈍兄有云:「煎餅綻開童年的味蕾,卷緊少年的青澀,攤滿青年的憧憬。道路悠長,煎餅的味道悠長。」我覺得這句話說到了心坎里。自己到底吃了多少煎餅?恐怕難以計數,從小學到初中乃至到了縣城的高中,一直是尼龍袋子背煎餅,罐頭瓶子裝鹹菜這樣過來的。印象中最深的鏡頭是每個周日下午,我背上一袋煎餅,在母親滿懷希望地目光中走出村口去上學。因此對煎餅感情複雜,曾發誓「這輩子不見也不想它」,但事實上,之所以能有這輩子,能生存下來,都是娘攤的煎餅的功勞。
如今娘已經八十多了,身體越來越不靈便,需要輪流伺候飯食,攤煎餅是斷然做不到了。小兒子想再靠在娘的後背上吃一個娘攤的「哄柿」煎餅的願望,只能留在記憶里了。
「打馬和放飛都需要晴天,免得眼中又釀出一場春雨」,這是朋友曉琳的詩句。大概因為近日雨雪霏霏的緣故吧,竟然有淚水不爭氣地落下來。
推薦閱讀:
※濟寧3.6級地震是如何發生的?
※如何利用3萬元儘可能充實地在國內旅行?
※如何看待山東建築大學建築學入選省一流學科,卻未在今年的博士點申報中獲得博士點?
TAG:山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