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昏倒到靠吃藥助眠 郎平:我這一年淡定多了

57歲的鐵榔頭,早已不是一招擊碎對手的重鎚,歲月和時代讓她的角色越來越像一根穿針引線不停地撬動各方資源的槓桿,她做事的方式看起來越來越輕而巧,但她要帶起的勁道卻越來越大。

白岩松對話中國女排總教練郎平

文/張蕾 車莉 編輯/謝鳳梅

郎平無處不在。

出現在看台上,一路走,一路有人要求合影,或者老朋友上來親切地叫「Jenny」。

出現在電波里,跟場上的教練組連著對講機通話,根據場上的情況,給出建議。

坐在觀眾席偷著吃口東西,都被鏡頭捕捉到。鏡頭再掃過時,郎指導又恢復了威嚴狀。

新聞發布會上日本記者不住地發揮想像力:她是總教練,她可以決定每場比賽用不同的主教練嗎?

9月在日本進行的大冠軍杯,是中國女排在今年最重要的賽事,也是郎平「傷愈復出」臨場參與的第一次比賽。

進入東京奧運會周期的第一年,郎平的身份角色重新定義,中國女排總教練、中國排協副主席。不變的地方更多,比如她對隊伍細緻而嚴格的要求,比如她受到的矚目程度。

郎平慶祝自己57歲生日

2017年12月10日,郎平度過自己57歲的生日。從1978年進入中國女排,近40年的光陰輾轉,兩度登上國家榮譽的最高峰,社會劇烈變遷對個人的歷練,都已經化作財富。而這樣一個「富有」的郎平,社會對她的期待和她的自我期許也逐漸合併,核心要義在於女排的傳承。

「你要記住這種感覺,這是你以後路上的寶貴財富」

11月7日在「體育新生代」論壇後,白岩松採訪郎平,問:里約奧運會的冠軍給隊伍帶來的是什麼?

郎平答:「我覺得是寶貴的財富,是經驗吧。就是當大家覺得不可能完成的事情的時候,你還沒有放棄……我覺得整個比賽就是一個成長。」

成長的蛻變,痛感強烈,但收益非凡。

龔翔宇一直沒問郎平,里約奧運會12人名單中,自己占的那一份的原因。想來不外乎是年輕,敢沖,以及為了2020打基礎。

一開始小姑娘也忐忑,不知道把自己放到大賽賽場上會是怎樣的表現,再想想,也沒什麼大不了,大伙兒都是一個目標,「就沖唄」。能想到的困難都想到了,如果臨場有心態問題,就好好調節。

「但是當困難來臨的時候,覺得自己還是太年輕了。」

小組賽剛打了兩三場,龔翔宇哭了好幾次。

郎平對她說:小宇啊,你是不是有委屈?是不是覺得帶你來帶錯了?你有特點才來的,我們需要你你才來的,另外你也是我們國家隊的希望。

「她正好遇到了,你就給她講這個,我想她一定會記住的。這都是經驗。」郎平說。

「她(郎平)知道一個年輕球員想要成為巨星,需要一些什麼東西,怎麼樣的一個歷程。」新華社記者王鏡宇說。龔翔宇折在奧運會第一場小組賽對荷蘭,半決賽又對荷蘭時,郎平又把她換上去,「在關鍵的時候又重新找回了自己。」

小將龔翔宇再次面對荷蘭隊的時候,記得朋友對她說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決定不要再去瞎想,甩開包袱。而郎平「想了一圈」,也做出決定,「我一定要破釜沉舟試一把,雖然比賽非常重要,她也有一定的失誤,但我還是選擇信任她。」

小姑娘在關鍵時候沒手軟。

郎平安慰賽後的龔翔宇

比賽結束後,龔翔宇抱著郎平哭,她說她腦子當時「一團漿糊」,脫口而出「哎呀媽呀,嚇死我了!」

「其實我特別想說,『還好,我起到點用處』,但是我最後還是說,『嚇死我了』,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怎麼想的。其實我當時特別想說(前面那句),但是我還是沒有那個勇氣說出來。」

「她(郎)就抱著我,然後跟我說,這是我在未來的路上必須要經過的一個過程吧,也是對我的良好的錘鍊,讓我記住這種感覺,這會是我以後路上一個寶貴的財富。」龔翔宇說。

沙排出身的張常寧公認一傳技術不錯,但在細節刻畫上,教練組在一年的集訓中花了很大氣力,張自己也沒少花心思。里約奧運會四分之一決賽對巴西那場,張常寧幫朱婷接一傳,解放朱婷專心進攻。

在這場搏殺下來的比賽過後,郎平也抱著張常寧說了很久,核心意思就是說,「你一傳沒有白練」。

張常寧說,對郎導會有一點怕,但「不是說在她面前不敢做,就想在她面前什麼都要做好」。

2017年女排俱樂部歐冠半決賽,郎平到現場去給朱婷加油,還打趣她說,「你前面幾個比賽都沒拿到冠軍,這個比賽我有必要出現了,給你帶點運氣過來。」

郎平現身歐冠賽場,驗收奧運會後朱婷的鍛煉成果

郎導更像去驗收奧運會後朱婷在世界頂尖聯賽里的鍛煉成果的。賽後她問朱,這個到賽點的時候,你什麼感覺?

23歲的超級朱說,哎呀那個緊張程度,比奧運會差遠了。奧運會(四分之一決賽)打巴西,最後一分,我覺得我那個心臟都快從嘴裡跳出來了——我當然不能表現出來,但我實在是太緊張了。

「她到歐冠比賽,我覺得(她的心理是),這不就一關鍵球嗎?平趟。她沒有覺得心跳到極致(的感覺)。所以我就說,參加過奧運會和沒參加過,那就是兩碼事。」郎平說。

土耳其聯賽一個周期下來,朱婷的進步明顯。女排大冠軍杯上中國隊奪冠,安家傑在頒獎前溜出去抽煙,中國記者圍著他,他不住地感慨:朱婷真漲球啊。防守的意識和姿態時刻在線,問她怎麼培養起來的,她回答:全隊都是這樣做的。

而郎平更看重的是「領袖能力」,「這一個賽季回來以後,她在場上能做主了,能做核心。」

多重MVP朱婷,團隊對她的期待已不僅限於驚人的進攻能力。

「以前她都是跟著這些老隊員走,就是進攻能力突出一點,其他的她一般不多參與,也不說話,最多就說說自己。現在,一到關鍵的時候,怎麼打,從技術到思想,她都在提醒。我覺得這是一個飛躍。」郎平說。

郎平希望朱婷得到的歷練,「提高獨立作戰的能力」,這種能力不僅僅發揮在運動場上。

「那種壓力和國家隊是不一樣的。我也打過國外的職業,大部分都是商業的聯賽,你幾場球打不好,老闆坐不住了——你再不發揮好或不贏球,我工資都不給你了。」

這些都是郎平自己走過的路。經歷帶來經驗,經驗凝結成智識,智識在緊要關頭,就會發揮出強大的力量。

「郎導不是一個神,也有受不了的時候,她就自己在小倉庫里哭」

郎平穿著亮銀灰色的襯衫,依舊清瘦,但身體狀態看起來很好,「咱們現在境界、追求都沒那麼高了,就是能正常走路、正常生活就行。」她跟白岩鬆開著玩笑,「(術後狀態)好極了,除了不能跟您跑馬拉松」,「最近我特別有成就感。」

郎平以總教練的身份出現在新的奧運周期

里約奧運會後,郎平跟排管中心續約,以總教練的身份出現在新的奧運周期。白岩松問出大家共同疑問:「『總』在哪?」

女排大冠軍杯期間,日本記者尤其關心郎平在隊中的角色。他們問朱婷,你們現在跟郎的溝通,跟以前相比,有什麼不同嗎?變好了還是變壞了?朱婷乾脆地回答:「不變。」

他們問安家傑,郎平在教練組裡是什麼角色?安回答:賽前我們共同討論,「臨場有個別局面,當郎導提示出來,我們可能執行更多一些。賽前我們商量更多一些。」

「我是希望這樣,運動員和教練員,我們要同時成長,特別是教練員。」郎平回答白岩松,「臨場應變的能力,也需要一個積累。」

郎平的「大國家隊」戰略中,培養年輕教練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作為袁偉民時代最後一個還留在一線的人,郎平希望能夠多帶後輩教練員們「親臨實境」,參與重大的比賽,唯有這樣,勝利的經驗才能延續。

「我就是要為中國女排傳承一點東西,留下一點東西。這麼累這麼重的活,咱也不能老占著呀!……我們留一些年輕隊員,留一些教練,他們今後怎麼發展那咱就管不著了……」2015年世界盃奪冠後,郎平跟新華社記者王鏡宇講起當初其下定決心接手國家隊的目標。

「你在一個冠軍的team裡面待過的教練,所有的大小起伏,種種的成功失敗你都經歷過,在最關鍵、最微妙的時候,隊員的心態和你自己(的心態),都感受過的。(這)和一個自己沒拿過冠軍,沒在中國女排成功過的(教練)是不一樣的。可能國內很多教練差的就是這個。」王鏡宇說。他還記得世界盃奪冠後,安家傑在外面抽煙,跟他聊起郎平在大起大落中依然保持住狀態,「在她身邊的人是看得很清楚的。」看見是學到的第一步,共同經歷了才能傳承。

安家傑還記得剛入選中國女排教練組時自己的那股衝勁兒。

「當年郎導招我去的時候,我自認為是因為我的技戰術打法——快速……但是去了之後(中國女排)一直都沒有變化,或者變化不大,我就也挺著急,我就跟郎導講,(還要)再快。」

郎平沒說「對」,也沒說「不對」。

安家傑第一次隨郎平出征,是在2014年五六月份的瑞士女排精英賽,那次中國隊獲得第四。回北京的飛機上,安家傑拉著郎平聊技戰術,甚至拿出本子不停地寫寫畫畫,「畫圖就(推導)怎麼快怎麼快」。郎導盯不住了,要休息一會兒,他就去跟賴亞文聊。等郎導回來了,再繼續聊。12個小時的飛行,輪番聊天的紀錄差不多達到八九個小時,下了飛機回到房間直接癱軟在床上,「感覺要吐了」。

回來兩天後,郎平跟安家傑說:快是一定要快的,但快的前提是我們有防守質量的保證,這樣我們才能快,而一味地追求快,會打亂我們自己的節奏。

「她點完這一句,我回頭一想,確實,以前帶隊就一味地追求快,有時候看似贏球,但是沒有從根本上去紮實,這一句話就可以點醒你。」

作為曾經國家男排的核心,安家傑年輕、有衝勁兒、競技水平高,同時,在效力於汪嘉偉為主教練的國家隊時期,能夠間接感受中國排球在八十年代鼎盛時期的遺存。但真正感受到「女排精神」,還是在來到女排教練組之後。

2016年瑞士女排公開賽,魏秋月、惠若琪傷病在身,而半決賽和決賽之間只間隔十個小時,「擔心她們的身體吃不消,但她們硬生生頂了下來。那場打完我是感觸最深的,我也跟她們講過:女排精神就表現在這裡。」安家傑說。

郎平與安家傑交流

安家傑在觀察郎平。他說起郎平對他影響最大的兩點,第一就是一旦發現問題,往根本上去看問題,先解決根本問題再往前發展,這是技戰術方面;第二,在帶隊管理上,遇到困難,教練員儘管很難受,但不能把焦慮傳遞給隊員,哪怕是裝,也要裝得靜下心來,集中注意力解決問題。

極端的一個案例是2015年世界盃,惠若琪、徐雲麗、楊方旭接連受傷,打擊接踵而來。

「郎導本身也是女人,不是一個神,也有受不了的時候,她就自己在那個小倉庫裡邊哭。當她釋放之後她就覺得這個隊伍不能垮,她表現得堅定,隊伍才能夠堅定。教練員垮了,隊員肯定也就沒信心了。所以她那次就表現得故作鎮定,包括里約也是。」

郎平也在觀察安家傑。

在進入國家隊教練組一兩年後,郎平對安家傑說:「小安,你看……你現在有轉變,你剛來的時候很急,有什麼問題都要很急著要解決,但是你現在能夠緩一緩,也能夠前後看一看了。」

2017年中國女排的比賽任務不重,郎平抓緊時間做手術給自己的身體排雷。但不管身處何處,中國女排的比賽她都儘可能地遠程關注,朋友特意給她安裝了網路電視。直到女排大冠軍杯上郎平親臨現場。

安家傑談起獨自帶隊和郎平在場時的差別,說:「她在現場肯定是心更定一些,因為她發現的問題可能是不同於你的角度。」今年上半年,安家傑獨立帶隊,在遇到困難的時候,也會想,「郎導碰到這種問題她會怎麼辦。」

從昏倒在奧運食堂到靠吃安眠藥葯助眠 郎平:我這一年淡定多了

天津作家林希在1999年1月號的《中國排球》雜誌上發表文章,「郎平是中國排球運動史上一位劃時代的英雄。郎平的出現,是中國排球運動成熟的標誌,郎平使中國排球運動具有了代表民族感情的品位。」這說的,還是作為主攻手的郎平。在文章結尾,作家這樣發問:「在郎平之前,中國的排球運動就變得神聖了,郎平是中國排球運動藝術造就出來的英雄。……郎平之前的日子令人懷念,郎平出現的日子令人振奮,郎平之後的日子怎麼辦,令人焦慮。」

這樣的憂患意識放在當下也依然適用。這是郎平從2013年回來之後組建大國家隊,調動能夠調動的資源,頂住壓力探索培養新人的意圖所在。同時,這也是「總教練」、排協副主席的社會責任預期不住追趕她的原因。職業球員的流動、聯賽的商業運作、排球的群眾基礎,這些都是她要關心的問題,儘管做些改變「談何容易」。

「中西結合在一個人身上,又是(歷經風雨和輝煌的)老女排的(一員),這種人沒有第二個了,不可複製了。」安家傑說。

郎平在里約奧運賽場上險些落淚

「沒有回來執教以前,我一直以為自己比較成熟,在當運動員的時候,很多人就誇我懂事,說我比較穩重,以後,又到海外闖蕩八年,又在世界明星隊當過教練,這些經歷使我對自己又有了進一步的肯定。但我沒想到,回國執教四年,我才體驗到了真正的困難和壓力,這對我的能力和意志是真正的挑戰,我的心理承受力經受了真正的考驗,而且練出了真正的氣概和自信,我無愧地說,這是我一生中真正的成熟期。」郎平在第一次卸任中國女排主教練時,在自傳里如此總結。

當白岩松問起,里約奧運會給你本人帶來了什麼?郎平回答,是「自信」,「我覺得這一屆奧運會的指揮和我平時的表現,已經比我在96年奧運會那會兒強了很多倍。所以安導下來說,郎導,我看你拿小組第四也沒睡不著覺,我說,你知道我怎麼睡覺?我吃安眠藥睡覺,但是我覺得我比那會兒淡定多了。」

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會,郎平因重壓和勞累,曾經昏倒在奧運村食堂。

1998年曼谷亞運會奪冠後,郎平卸任,老媽說:「哎呀,你可是畫上了個圓滿的句號。」老姐說:快回來吧,差不多就行了,再打下去,我們全家人都跟著得心臟病了。

2016年,里約奧運會結束後,王鏡宇跟中國女排主教練任期將滿的郎平聊到母親,郎平說起,母親身體不好的那段時間,有一次郎平外訓回來,在家裡住了一個晚上,大家一起吃了一頓飯,就又要走了,老媽無意中說了一句:你回了咱家就跟酒店似的。

儘管內心煎熬,但郎平無法停下腳步。

2017年,郎平進行了兩場手術。

進行了兩場手術的這一年,郎平反而有了充足的時間陪家人,這讓她覺得「特別舒服」、「挺幸福的」。

白岩松喜歡跟她拉家常,「王老師學下廚成果如何?」

「有進步。他做得好不好我都表揚。」

「王老師下廚有進步,做得好不好我都會表揚。」說起家人,郎平臉上洋溢著幸福

聊起家人,郎平的語調輕快愉悅。工作的時候全力以赴做到極致;休息的時候徹底放鬆徹底放空。勞逸結合也是她高超職業素養的一部分。

在體育新生代論壇上,白岩松和郎平有一場關於運動員價值的對談:

問:您會跟孩子們聊天告訴他們怎麼在新時代下做一個偶像?

答:其實我告訴他們的不多,因為我們領導就直接規定了。

(笑聲)

問:但現在郎指導是領導了。

答:不不,我這個領導主要是領導球員好好訓練。現在的球員那麼聰明,你不用說,你一點,他們就知道什麼時候該放(經營自己的品牌價值),什麼時候該全力以赴地精力集中地去備戰。

問:我們的企業也好、產業也好,是不是應該更早地盯上女排?我覺得巴西奧運之前,企業盯得就有點晚了……

答:謝謝白岩松老師,我代表排管中心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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