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村上春樹、昆德拉就是偽文青?

前兩天我們雜誌微信推送了一篇讀者來稿,講自己閱讀村上春樹的一些感受。沒成想收到「居然讀村上春樹……」「哦……」之類意味深長的回應,這些話外之音大概是很好猜的,無非像現在很多文藝青年都默認的:喜歡村上春樹,表示閱讀品位不高,是個偽文青。

「鄙視鏈」真是大行其道,連最主觀的文藝、審美領域也被殃及。看獨立電影的鄙視看大眾電影的,看文藝片的鄙視看商業片的,聽地下獨立音樂的鄙視聽主流搖滾的,讀莎士比亞的鄙視讀村上春樹的……一些文藝人士被裹挾其中,生怕自己處於鄙視鏈的末端,以致看個書都提心弔膽,既要用經典之作提升格調,又要避免村上春樹、米蘭·昆德拉這類文青雷區。

如果要這樣一級級鄙視下去,真的是無窮無盡,因為山外總有高人在。要我說,偽文青才不是看你讀什麼,而是心有鄙視鏈,既擔心自己被鄙視,又拿鄙視鏈鄙視別人的自詡讀書的人。與其說他們偽文青,不如說是真媚俗,正如梁文道吐槽的,「有些人永遠覺得別人比自己俗氣,總是欣賞著自己無法企及的深刻,這才是媚俗。」

「媚俗」這個概念是韓少功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翻譯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這本書時譯出來的,昆德拉原來論述的是德語「kitsch」,原本指的是模仿高雅藝術以迎合大眾的粗製濫造的簡單又商業的藝術風格,比如那種批量生產的油畫複製品。後來有人又翻譯做「刻奇」,這個新詞顯然更加適合,避免了人們對「媚俗」望文生義而限制其內涵,但「媚俗」的說法流傳更廣更深入人心,就姑且一用。

「媚俗」描述了一種很複雜的整體性的概念,是種對某一種存在狀態、立場、觀念、審美、價值的絕對、全面和徹底的肯定,一切有悖這種肯定的東西都是不和諧的、必須被清理的雜質。比如如果我認為但丁是偉大的,那你就不能說他的文學有什麼不足之處,如果我認為村上春樹是庸俗的,那麼我拒絕接受任何說他可能還有點是處的說法。

一旦「媚俗」發作起來,它的特徵就是宏大的虛假,反對複雜的真實,只允許別人接受和認同,不容許別人懷疑和反抗,拒絕接受任何不和諧的因素。誰沒有媚俗過或正在媚俗呢?小學時候我就開始媚俗了,當時在我心中老師是神聖又威嚴的存在,以至於當我偶然看見一個老師像我們一樣也會去洗手間後,我感覺受到了暴擊。完美的老師怎麼也會吃喝拉撒呢?這簡直太不和諧了,我選擇了不接受,把真實擠出了頭腦。

長大後我越來越發現自己和別人的媚俗。我鄙視別人看偶像劇,鄙視別人追星,因為在我眼裡,做這些事情就是沒腦子,不接受別人所說看劇追星也有好處的觀點。看慰安婦紀錄片《二十二》或其他受好評的電影,我也要發個朋友圈表示一下被打動,以此來支撐我的情感和信念,而不是想到有沒有困惑或質疑它們。最近馬航的調查又火起來,大家都在祈福點蠟燭,不是家屬的網友真會為之感到擔心嗎?不知道,反正一遇到大災大難大家流淚都是流兩次,第一次覺得受難者和家屬好可憐,第二次覺得大家都應該為之流眼淚。

我們太需要認同了,無論是觀點上的還是情感上的。我們期待「有一種力量讓我們淚流滿面」,隨時做好集體被感動的準備,然後在集體情感和認同中得到心靈的凈化。我們批判讓我們感到壓抑的東西,然後在同仁的鼓掌聲中獲得自我崇高的滿足。這些感覺都太良好了,舒服得可以丟開所謂的思考和懷疑。

想要反「媚俗」,像反人性之中根存的其他東西一樣,何況還是對讓自己感到良好的感覺說「不」,這很難,經常會反對一種舊的東西,後來又擁抱一種看似新的其實本質一樣的東西。我不確切能否擺脫「媚俗」,如果像警惕流行病一樣警惕它,儘可能擁抱真實,雖然真實讓人沒那麼舒服,但相信你會愛上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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