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將至(二)

我們總是習慣花費大量的時間去扮演另一個人。

假裝很努力,假裝很陽光,假裝溫情,假裝強勢,用脆弱的蛋殼包裹著弱小的自己。

姑娘往唇塗上阿尼瑪400提高氣場,男孩以熱情洒脫掩飾彷徨。種種假象,都是為了無限接近另一種與自己毫無交集的人格。那種自己想要成為的樣子。

但當受到外力影響時,像是石子投進湖面盪起漣漪。那些讓你拚命掩飾的真實、悲傷和慾望,都會將在這一刻丟盔棄甲,狼狽的無處遁藏。

FIVE

2015年6月20日 11:30分

老賈和姑娘在北京西站附近的一家火鍋店坐了下來。

隔著白騰騰的蒸汽,老賈看著對面的姑娘使勁吹涼筷子夾起的涮羊肉,忍不住笑了起來。

老賈本已經提前訂好了一家逼格極高的西餐廳的位子,但姑娘卻徑直把他拉到隔壁的一家重慶火鍋店,說自己吃不慣西餐,還是火鍋合自己的胃口,老賈詫異不已,心道電視劇里那些情侶不都是把第一次約會的地點訂在環境幽靜的咖啡館或者逼格滿滿的西餐廳,而非這種喧囂盈天的火鍋店嗎?果然經驗主義害死人。

「傻笑什麼呢,說話啊,看你傻愣愣的。從車站到現在話也不說幾句,就知道傻笑。一點不像網上那麼滿嘴跑火車。」姑娘見老賈滿臉笑意的望著自己,俏臉一紅嗔道,自己卻也不禁笑了起來。「還笑!獃子說話啊。」

「哦,說說說......說啥?"

"你怎麼結巴了?"

老賈意識到了自己所有的表現都被姑娘看在眼裡,不由緊張的摩挲著手指,結結巴巴的說:「沒,沒什麼。」想了想又道:「嗯,你比照片上要好看。」

呸,姑娘紅著臉啐了他一口,「凈胡說,你在北京這麼長時間,也不知道跟多少姑娘說過這句話。」

「沒!真沒有!」老賈心裡一急,聲音不由自主拔高了幾個度。見周圍食客不滿的目光聚集在這桌,趕緊把聲音壓了下去。低聲解釋道:「不怕你笑話,長這麼大,我還是第一次跟女孩子在外頭單獨吃飯,沒什麼經驗,你莫見怪。」

「信你才有鬼。」姑娘嘴裡說著,臉上的笑意又濃了幾分。見老賈面前的碗乾乾淨淨的,問,「哎,點了這麼多菜,你怎麼不吃啊。」

「我口味比較清淡。不像你們北方人,吃不慣這麼辣的。」老賈略帶抱歉的笑了笑,看了一眼那一鍋厚厚一層翻騰的辣子花椒,心裡有點發憷,又道:「老實說,我也不太愛吃火鍋。而且這麼熱的天兒,吃的心裡躁得慌。看著你吃也挺好,權當減肥唄。」

姑娘朝老賈甩了一個白眼:「別減了,越減越肥。你是想把本姑娘吃得跟你一樣胖吧,你這個心機boy。」

「還肥啊,我都啃了兩個月的黃瓜番茄了。」老賈心裡有些委屈,自從和姑娘確定關係的那一天起,煙酒不沾不說,天天把自己當兔子養,還破天荒的拉著四爺天天一起去公園晨跑遛彎。四爺每天怨聲載道說自己好不容易從連隊暫時解脫出來,又栽在老賈手裡,睡眠嚴重不足,哪天要是值班猝死了,做鬼不不會放過他。

「開玩笑的啦,你現在這樣挺好的,雖然長得不帥,可也看得順眼。」姑娘這一番話並沒有給老賈多少安慰,反而玻璃心一碎再碎。

「對了,你這次怎麼來得這麼突然,我還打算這次任務完了回去休假再來找你呢。」老賈假裝漫不經心的岔開話題。

「我來中戲找同學玩,順便來看看你。後天就坐車回學校上課。」姑娘低著頭,百無聊賴的拿筷子攪拌著碗里的調料。

「啊?順便啊?」老賈心裡略微失望,忍不住又問道「同學男的女的啊?」。

「女的女的女的!吃飯,就你話多!」姑娘假裝惡狠狠的瞪了老賈一眼,羞惱的從碗里撈起一片掛著辣椒花椒的菜葉塞進老賈嘴裡,老賈驚詫之餘,心裡莫名一暖,卻立馬被辣椒嗆得眼淚直流,不停哈著氣連叫服務員要了一瓶礦泉水,兩三口就喝了個乾淨。姑娘見老賈這狼狽模樣忍不住撲哧笑了起來。

「噯,有件事兒我得問你,你老實回答啊。」見姑娘突然嚴肅起來,老賈立馬正襟危坐,放下杯子,集中精神準備接招。「你談過幾次戀愛啊。」

「啊?」老賈一怔,從未想到姑娘會如此一本正經的問自己這種問題。腦子當機三秒,見姑娘面色不善的盯著自己,立馬慌了,連忙擺擺手回答:「沒,沒有。正兒八經的就你一個,」想了想認真的補了一句,「畢竟這世界眼瞎能看上我的也就你了。」

「那意思還有不正兒八經的咯。」姑娘敏銳的抓住了老賈話語里的漏洞,老賈啞口無言。

「把你手機給我。」姑娘如蔥白的手掌往老賈面前一伸。

「幹嘛?」

「叫你給我就給我,別廢話。」

「哦。」老賈隱隱猜出姑娘的用意,猶豫了一下,從兜里把紅米1掏了出來,遞給了姑娘。

「喲,手機不怎麼樣,微信里姑娘倒是挺多的啊。」姑娘翻了翻手機,似笑非笑。

老賈諂媚的賠著笑臉,「都是普通朋友,普通朋友。」

「不信,你們當兵的就沒一個老實的。」說著姑娘開始刪起老賈手機里的那些微信好友。

老賈心裡暗暗叫苦,卻不敢多說一句,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些以前好不容易要到妹子們的微信號一個個消失在了好友欄里。又慶幸自己好歹聰明了一把,沒有被美色沖昏頭腦,把另一個兜里備用的手機交出來。

正當老賈為自己的機智暗暗得意的時候,兜里突兀響起一陣慷慨激昂的義勇軍進行曲。

原本稍稍緩和的氣氛瞬時讓人心裡一揪。

鈴聲歡快的唱著「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老賈笑容一僵,緩緩掏出手機,在姑娘的監督下,放了外音。

「喂,哎呀,老賈,姑娘見到了嗎。」手機揚聲器里傳出了四爺一如既往賤賤的聲音。「我剛想起來,咱來北京這麼久也沒時間出去吃頓好的,哥們這次可是把老婆本都資助給你泡妞了,怎麼說你也得表示表示,到時候回來帶一隻全聚德的烤鴨給哥們嘗嘗鮮不是?哎哎,你怎麼不說話了,你別一提到花錢就他媽裝死啊......」

老賈面如死灰,含糊應了幾聲後,關上了手機,沖面色慍怒的姑娘尷尬的笑了笑,老老實實的把手機放在桌上,推到了姑娘面前。

SIX

2016年7月30日

打從去年年底退伍後,雖然同處一座城市,但鮮有聯繫的四爺突然一個電話打了過來,說中午請老賈吃飯,敘敘舊。

老賈了解四爺,就像四爺了解自己一樣。畢竟一起摸爬滾打,褲衩穿一條的五年交情,這大半年四爺天天東奔西跑,據說是跟朋友一起創業,忙得連春節都沒時間回家過。這次所謂的敘舊,想必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跟自己說。

下了班之後,老賈就蹬著他那輛山地車到了約定的地點。四爺早早在飯店裡點了一桌子菜,一個人坐在位子上等著他了。

見老賈走了進來,四爺笑了笑,放下手機,也沒過多寒暄,示意他坐在桌在對面。

大半年不見,四爺消瘦了許多,頭髮也留長梳成了背頭,眉眼間早已經沒了當初的稚氣模樣,反而多了點堅定和沉穩。

老賈坐了下來,將自己面前的杯子斟滿酒,跟四爺碰了一杯,兩個人默不作聲就桌上的菜吃了起來。

酒過三巡,四爺喝乾凈了杯里最後一口酒,面色微微酡紅,放下杯子,終於開了口,「這也許是最近幾年內,最後一次跟你喝酒了,我已經買好了去深圳的機票,明天就走。」

「哦,這麼急啊。」老賈淡淡地說。並沒有太多的意外,他知道四爺本來不是個甘於平庸的人,還在連隊的時候,四爺可是比武競賽里出了名的拚命三郎,最後拼出了半月板二級傷殘。

「沒辦法啊,這次我是從家裡偷跑出來的。」四爺亮了亮桌子底下的一個行李箱。「北京得背景深,上海得有錢,而深圳是個充滿機會的城市,奮鬥充斥著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你可以什麼都不靠,只要你夠努力,每天都是朝陽。」說著四爺笑了笑「再說你嫂子還在深圳等著我呢,再不去說不定就跟人跑了,我不放心。」

老賈有些驚訝:「我擦,什麼時候的事兒,隱藏夠深的啊哥們。」

「退伍後認識的,是個好姑娘。」

「那還不錯哦。」

四爺撓撓後腦勺:「是挺不錯的,但是......沒辦法,家裡不喜歡她,嫌她太遠,要我分手,我不願意,我就只能去找她了。」

「連家裡都反對的話,有點難度呢。」老賈低著頭吃了一口菜。瞟了一眼漸漸模糊的飯店窗外,千萬條細絲悄無聲息的籠罩著街道,路上的行人開始加快了腳步,下雨了。

「是挺難的,這大半年來我一直都在找機會,可惜把本都賠進去了,不過有前幾次經驗,後面已經漸漸開始有了起色。這次有朋友讓我去深圳跟他生意合作,我想靠著自己去奮鬥賺錢,能不能養她,我儘力,其他的就看老天給不給面子了。」

「那就祝好咯,別讓自己後悔就行,你這傢伙難得也有衝動的一次」老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想了想,從錢夾掏出一張銀行卡,放在桌子上,推了過去。「兄弟剛上班也沒多久,窮狗一個積蓄不多,卡里有一萬二,你拿去先用著。密碼到時候手機發給你,出門在外,哪裡都要用錢,多帶一些總會底氣足點。」

四爺見狀有些急了,想把卡退回去,老賈硬是把卡塞到四爺手裡,笑著說道:「當年泡妞找你借錢的好我還記得呢,現在該我拉你一把了,以後混好了,我去找你蹭飯。到時候連本帶利還我就行。」

四爺想了想,小心翼翼把卡收了起來「那行,到時候我安定下來,賺了錢,會儘快把錢還你的。利息就算了,我和你嫂子結婚不收你份子錢。」

「你這傢伙,還是這麼滑頭。」老賈笑罵著輕輕一拳錘了一下四爺的胸膛,忽地兩人大笑起來。引來周圍食客頻頻側目。

笑著笑著,四爺突然問了一句:「還是忘不了她嗎?」

雨勢漸漸大了起來,從霏霏陰雨徹底化為了滂沱,街上幾乎不見人影,無數水滴敲打在玻璃上,順勢成股流下,像一張張哭泣的臉。

老賈動作一僵,隨即恢復如常。

「哪能啊,早忘了。」

「我還沒說是誰呢。」

「你這混蛋敢套路我.......」

「唉,喝酒喝酒......」

就著杯中晃蕩的液體,一聲清脆,像是夢破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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