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 楊 葉

又是一年秋風涼,又見落葉滿地黃。

行走在城市廣場公園裡、林蔭草地上,看見那滿地落葉,靜靜地躺著,隨輕風向人們招手,做出各種各樣等人擁抱的身姿,不由得不讓人愛戀,並勾起小時候生活的片片回憶。

小時候家在農村。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大家,尤其是從農村來的朋友都知道,那時日子難得很,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話一點不假,農村小孩子們誰不為家裡生計做點什麼?因此割草、拾麥穗、撿煤核兒、挖灰菜、串楊葉之類的活計便自然地成為我們業餘生活的主旋律了。

現在想來,小時候的生活還是蠻苦、蠻艱辛的,但那時並不覺得,大概是因為大家都如此吧。因此那時的人們,無論男女老少,倒也大都天天帶了憨厚的笑容,以樸實的執著,在辛勤的勞動中盡情創造、體會並享受著生活的幸福與快樂。

那時的農村家庭平時很少燒煤,煤是條件稍好的人家用於冬季取暖的奢侈品,而且通常他們也會一遍遍地反覆把煤渣中的稍有黑色的大於豆粒的煤核兒挑出來再一遍遍地送回爐子里燃燒。

農村日常三餐的柴火,主要是麥秸、粟秸、柞子、樹枝、樹葉等。但在那以集體經濟為主體的日子裡,這些東西也不是誰想就可以擁有的。三夏收後打穀場上堆起的一垛垛麥秸是要送到造紙廠為社會主義做貢獻的;秋收後的粟秸桿是生產隊里大牲畜們的冬日口糧;田間地頭健康成長的樹,也是不會輕易有乾枯了的枝子掉下來的,即使偶爾有一兩支不幸的樹枝失去了生命掉下來,你也未必有能夠正巧路過它身邊的幸運。因此也就可以說,真正能夠為農家炊事所用的,主要是麥、玉米、高梁的柞子們和地溝里耬來的玉米高梁葉以及孩子們串來的楊樹葉了。由此不難看出,在每家每戶的灶間里,串來的楊葉扮演著一個多麼重要的角色,尤其是在秋天開始到來後的日子裡。

因為要搶種的緣故,刨柞子是需要速戰速決的,況且也是個力氣活,因此這種活計主要由大人們和大一點的孩子們來完成。耬高梁粟秸和豆葉主要集中在幾天時間,所以給我們兒時生活留下深刻印象並能帶來那麼多幸福與歡樂的,則非串楊葉莫屬了。

串楊葉,從工具準備、串楊葉到親手將它們送回自然,無不讓人深深體驗到其中的溫馨與歡樂。

當每年的夏天開始露出它的小小的尾巴、楊樹上每天依稀飄下幾片葉子的時候,串楊葉的準備工作就要開始了。找一截尺把長的鐵絲,用鎚子把它的一端著實地砸上幾下直到砸出個尖兒來,再將它在沙紙、磨石或者石頭上磨上幾下讓它更尖,然後將鐵絲的另一端窩一個如針鼻狀的圈,再穿上根娘親手搓的麻線,麻線的尾部繫上個結或者木棍鐵釘之類,串楊葉工具的準備便大功告成了。

隨後相當長的時間裡,在你每天的生活中,除了睡覺、吃飯、上課外的幾乎所有時刻,這件工具便會常伴你的身邊了。

帶著你的工具,無論上學放學還是在周末假期里上坡下坡。在我老家,到地里幹活叫上坡、收工回家叫下坡。平時你是走路,而這時就已經不僅僅是走路了,而成了拾寶撿財。你的腳步不再沿著路的方向直來直去,而是忽左忽右、走走停停,你的眼光不再是看前看天看景,而是執著地掃描著路旁前方几米的地方。每每發現一片楊葉,你的眼光就會忽地一亮,你的步伐就會忽地加快,直奔到那片落葉前,減速、彎腰、伸出手中的鐵針、準確無誤地將那落葉扎在鐵針上,然後熟練地伸出另一隻手,將葉子向針後一捋,這葉子便就是屬於你的了。

在所有串楊葉的情景中,最讓人難忘、充滿樂趣、值得回味的,是周末或者假期里,沒有什麼事,專門出門串楊葉的時候。無論是清晨迎著朝陽、踏著露珠,還是上午中午下午拂著輕風、頂著烈日,或者傍晚伴著斜陽、披著晚霞,和小夥伴兒們一起串楊葉的日子總是充滿了笑聲與歡樂。

不論誰出來的早,都會把鄰家的幾個夥伴兒小狗柱子的叫上個遍,然後到街上等著,直到大家都來了,大家才會一起有說有笑地出村去。大家誰也不會為了早串或者多串點楊葉單獨行動。現在想來,這樣做絕對不僅僅是因為那時大家沒有那麼多私心,應該更重要的可以說是因為這簡單樸實的行動中蘊藏著深邃的哲思與古老的智慧:一年又一年,周圍的楊葉就那麼多,串楊葉的孩子也就那麼多,今天你早明天我早,今天你多明天我多,一個季節下來其實大家誰也比誰多不到哪兒去、誰也比誰少不了哪兒去,反而大家都會很疲憊,而且還會少掉不少歡樂與和諧。這道理,以前是不懂的,現在長大了,想起來還真覺得是那麼值得回味。

公路邊、土路邊、田間地頭、公社駐地各單位的院子里,都曾留下我們兒時串楊葉的影子。

夥伴兒們有說有笑、又打又鬧、蹦蹦跳跳地出得村頭,信馬由韁、歡歌笑語地前行,每串起一片片樹葉,都會有一串串幸福的感覺。

當針狀的鐵絲上串上了幾片葉子後,就會將它們用手往後一捋捋到後面的麻線上。等串到了幾十片葉子,我們通常會將所有的葉子捋到麻線的最後,做成大體看著像個球形的樣子,我們叫它這樣子叫刺蝟,然後拉著它繼續向前走,刺蝟就會一蹦一跳地跟著我們到處跑了。

串起的葉子在一片片增加,歡樂的情景在一個個轉換。

在田間小路上,你可以挖上幾個陷阱。用鏟子或者瓦片在路上挖上個坑,上面搭上幾個樹枝草梗什麼的,再蓋上幾片樹葉,然後撒上些土,掃平了,再脫下鞋子套在手上在上面按上幾個腳印做做偽裝,陷阱就做成了。此後我們會立刻離開現場,在不遠處呆一段時間,盼著會有人上當。其實多數時候是看不到有人誤入陷阱的,畢竟農村的小路上不像現在的城市裡有那麼多擁擠的人群。知道哪伙小孩子都會玩兒這遊戲的,但我們也不記得踩中過別人的陷阱。儘管如此,我們知道從大一點兒的孩子到小一些的孩子,一伐伐的人們卻都曾樂此不疲地做過同樣的事,有時甚至想,這說不定就是人類從遠古狩獵時代傳下來的記憶呢。

遇到小河溝或者澆地的水溝,小夥伴兒們會不約而同地打會兒水仗,用手或者樹枝撩起水相互追戲。如果是澆地的水溝通常還會一起光了腳淌進去跑一會兒鬧一會兒。

那時不像現在,印象里好像所有的孩子都沒有玩具,所有的可以用來玩兒的東西都是自己動手做的。我們會用土坷垃蓋房子、用柳枝擰哨子、用粘土做手槍,我們會抱起一隻腳放在另一個腿上玩兒頂牛。只要想玩兒,似乎永遠有玩兒不完的東西。

串楊葉的路上,蓋房子、過家家、踢房、拾子兒、打衙役、劃螞蟻、摔元寶、四子棋等隨時可能成為我們玩兒的主題,只要有誰想到了,一提議,似乎每次都會有人響應。可以相信,所有這些玩法兒,必定都是一代代人生產生活中創造發明的積累。

不知不覺中,飯時兒就要到了。這時通常也必定是幾乎每一個小朋友都串滿了一麻線的楊葉。雖然意猶未盡,但要回家了。手、鐵針拉著滿是楊葉的麻線,如拉著一支被打死的蟒蛇,跟在如打死了那隻大蟲的武松似的小英雄後面,一起回家了。

回到家裡,如果娘已經回來了,那她通常會在廚房裡灶台前燒火做飯呢。這時我就會把楊葉撒在院子的空落處,然後進去接過娘手中的風箱。如果娘還沒回家,那我就通常會直接走到廚房,掀開鍋蓋、舀上水、餾上乾糧、蓋上鍋,然後點上柴火放進灶底拉起風箱開始做飯。

抓一把自己親手串來的楊葉送入灶堂,拉一把風箱讓它們燃燒。但見楊葉隨手飄進灶台,舒展一下身姿,隨後慢慢地褪去那載它們來到世間已經疲憊了的皮囊,化作燦爛的笑臉一起起舞。

灶里的焰火隨著風箱的抽動不停地變換著色彩與舞姿,歡快地擁抱著我家那口大黑鍋的鍋底兒。熱烈的火苗燃起了一鍋水的激情,水慢慢地沸騰了。下上糝子,再燒開了熬一會兒,飯就做好了。

有時娘會炒上個菜,往往差不多是「氫二氧一炒白菜,氯化鈉加上一點點兒」,最多的時候是切上點鹹菜,然後大家七手八腳地端上乾糧、盛上菜或者鹹菜、舀上糊塗(我們老家粥叫糊塗),然後每人一雙筷子,一家人圍桌一坐,或者也有人端了飯碗出門往屋山邊一坐,就各自吃飯了。所謂屋山,其實就是屋的山牆,農村人常常出來吃飯,幾個人找個哪家的屋山邊一坐,邊吃邊聊。

一村的人,飯時兒總是有先有後的。回家的路上,或者你吃完了飯到院子或者到街上去,看著鄰居家的煙囪里冒著的如黛青煙、裊裊飛升、接入雲端,你知道、你能看到、你甚至能感覺到,楊葉的靈魂就在那裡呢。但見她婀娜飄搖、曳長裙、移碎步,眉目含情、啟紅唇、舒纖指,向你招手致意、依依惜別。

青煙越來越淡了,她也漸行漸遠。我知道,她將化作精靈潤蒼天!

我也知道,她還會回來的。她將伴著天雨濟大地!

小時候一下雨,我們就會跑到雨中,張開胳膊盡情地擁抱天上下的雨,那就是在擁抱著她的歸來呀。

楊葉的精靈,隨著天地間的風雨,又回到了人間,或滋潤了樹上的葉子、或滋潤了腳下的土地,又會孕育出新的生命、新的葉子,走進新的輪迴,創造新的燦爛。等那楊葉再一次從樹上飄落,又將帶給串楊葉的小夥伴們一串串的歡樂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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