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青|一里回頭

(一)

天地一線,神祇坐在雲層的盡頭,垂眼憐見眾生。

穹頂之下,少女青衫單薄,在漫天大風下呼呼作響。

蒼茫寰宇內,便只有她一人的身影。

雲層里的神祇發出了聲音,神鳥剎青,掌四方布雨,因緣化劫,入世歷練,如今緣盡劫滅,還來糾纏做什麼?

名為剎青的青衫少女捏著手中的一串佛珠,低著頭冷哼,仿若自嘲,那是我一生的愛,你們卻稱它為劫。

放肆!放肆!放肆!

雲層劇烈翻滾,電閃雷鳴,驚怒的呼嚎從神祇口中傳出,響徹整片天地。

你是神祇!超脫了六道,滅絕了情慾,心中怎敢留有愛意?

剎青昂著頭,絲毫不懼,如瀑青絲狂舞,眾生皆有愛意,為何神祇高高在上?她嘴角帶著冷笑,亦或是,你們心中藏著愛,卻不敢說?

雲層里沉默了,天地間迎來久違的寧靜。

許久後傳出一聲嘆息,剎青,你入魔了。

剎青搖搖頭,此番事了,我自會去向天帝請罪,無論是雷劫火獄,還是鞭神挫骨,我都認了,只是如今,我要見他最後一面。

雲層里的神祇笑了,他十世修行,行善積德,如今功德圓滿,已達靈山,只差一步便可成佛,又怎會見你?

神祇冷哼,你當他作你一生的愛意,他當你不過是成佛之劫,眾生的愛,不過是幌子罷了。

剎青望著雲層深處匍匐在地的模糊身影,對著神祇說,我知曉他藏在裡面,他既心中無愛,又怎會不敢見我?

既如此,不若我們打一個賭,如何?

鋪天蓋地得綿綿雲層緩緩收縮,聚成了一道人影,立於剎青面前,雙掌合十,放於胸前,打了一聲佛號,嘆一句如來,白衣的僧人,乃是靈山接引。

剎青抿著嘴,笑了,點點頭,說好。

(二)

還是那片天地,剎青盤膝坐在一片草地上,身前是光頭白衣的靈山接引,手中一串佛珠晃得浪蕩。

剎青緊閉雙眼,嘴唇發白,額頭冒著熱汗,周身的青衫已濕了大半,靈山接引眯著眼盯著剎青,眼神中若有所思。

剎青睜開眼,滿心疲憊,原本挺著的身子佝僂了下去,臉色蒼白。

靈山接引漫不經心地說著,此去靈山一萬八千里,需受三千里業火襲身,六千里風吹雨打,八千九百九十九里忘情絕欲,一里心如止水。

他望向苦苦硬撐的女子,臉上滿是嘲諷,既然開了頭,便抽不了身,回不了頭,這往後的一萬五千里,你受的住嗎?

剎青雙手撐地,咬著牙扶起身子,將額前濕透的長髮捋到耳後,微笑望向靈山接引,閉上雙眼,口中說道,再來!

靈山接引望著眼前倔強的少女,搖搖頭,念了句佛號,我佛如來,真是冥頑不化吶。

他抬頭望天,嘴裡喃喃道,神祇眾生,不過是一念之隔。

眾生皆苦,獨我成佛,又能快樂多少?

十世功德與那神祇位來換這一萬八千里漫漫靈山路,九千里煉身,八千九百九十九里煉神,剩餘一里教你抽身回頭,若餘一絲悔意,心湖便亂了,靈山一里,卻差之萬千,前功盡棄。

而於他,十世苦修只為換靈山一席佛位,而於她,捨棄神祇只為他一個回頭。

靈山接引苦笑,難的,還在後頭吶。

(三)

剎青的靈山路,行了九千里,受了業火襲身和風吹雨打,身上的神力越來越弱,臉色也越來越慘白,即使是神祇,也遭不住這般摧殘。

她艱難地起身,手裡還緊緊攥著那串樣式普通的佛珠,即使在最難熬的時候,都沒有放手,她沖著靈山接引露出一個明媚的笑容,這九千里煉身路我已經走完,這往後的路,該怎麼走?

靈山接引嘖嘖嘴,九千里煉身路,削了你的神祇身,往後八千九百九十九里煉神路,便是要斷你的情,絕你的念,你放得下嗎?

剎青剛要點頭,便見靈山接引搖頭,他對著她說,放下二字,聽著輕巧,說著簡單,可沒那麼容易,這八千九百九十九里,一里一念,一念一情,化作針,釘入你的心裡,教你想起,又教你抽離,忍受著痛苦,忍受著失去,最後才談得放下。

這漫天走過靈山路的神佛,哪個不是心硬如鐵,哪個...又不是千瘡百孔。

靈山接引望著青衫少女,眼裡滿是憐惜,可你不同,你是天地生養的神祇,你的心是完整的,可越完整,便越容易動情,越完整,便越容易失去。

剎青捂著胸口,感受著胸膛里那顆心的律動,那裡面,好像住著一個人,閉上眼,心裡就有那麼一塊地方,不再是空空如也。

剎青沖著靈山接引說,我的心,也許沒那麼完整了。

靈山接引眉梢一動,嘴角微笑,對著她說,你的路,往下走吧,他會在盡頭等你。

剎青閉上眼,神魂置身於一個幽暗的空間,四周漂浮著一個個光團,裡面一幅幅畫面跳躍著,其中一個光團慢慢地化作一根針,扎入剎青的心裡,剎青只覺心口一疼,畫面浮現在腦海中。

山野間的寺廟旁,光頭的調皮小和尚偷穿方丈師傅的袈裟,紅色的袈裟拖到了地上,他向著林間里的一隻兔子撲去,好不容易扯住了兔腿,將兔子抱在懷裡,滿臉的灰塵,笑得卻格外開心。

師傅說什麼時候他降服了一萬隻妖怪,他便能成佛了,小和尚不知道一萬到底是多少,可這該算是他降服的第一隻妖怪吧。

小和尚哈哈大笑,大喊著我抓著妖怪咯,抓著妖怪咯。

一旁的樹梢上,過路的青鳥轉著烏溜溜的眼珠。

這個小和尚,很有趣呀。

剎青的笑不自覺蔓延開來,那初遇的畫面在她心裡跳動,扎在她心裡的針,緩緩抽離,剎青皺著眉頭,她清晰得感受到針抽離時的心疼,可更為清晰的是緩緩失去的滋味,針在完全抽離後湮滅,剎青心裡的畫面也破碎化成泡影。

一滴淚從剎青的眼角滑落,不見有情,唯見淚落。

四周的光團紛紛化作針,一根根地扎進剎青的心裡。

再相遇之時,少年的和尚下了山,一席僧袍,一雙草鞋,在心裡布下普度眾生的宏願,路遇大旱的村莊,他匍匐跪地,雙掌合十敬天,如果心誠,如果上蒼有靈,便憐憫眾生,降些雨來吧。

受了布雨令的剎青躲在雲層里,一眼瞧見了和尚,是當初那個小和尚,如今長大了,身形挺拔,眉目俊朗,那雙眼裡,還是如春光般明媚,如星河般耀眼,那雙眉目里,藏著萬千眾生的悲憫,藏著絕世的溫柔。

剎青施了法術,降下了雨,和尚望著落下的雨絲,笑了,剎青躲在雲層後,雖然也是個神祇,可卻依舊不敢對上那雙眼呀。

和尚不知道的是,每當他行至一處時,身後總是偷偷摸摸跟著一片雲彩,為他烈日下遮陽,大旱時降雨。

和尚更為奇怪的是,不知從何處跑來一個穿著青衫的俏皮姑娘,沒羞沒臊地跟著他,即使他坐定了十餘年的禪意,都被亂了心湖,不得不在心中默念幾遍佛經,和尚躲著姑娘,可姑娘卻不依不饒,總是能找著他。

和尚無奈,實是女施主太厲害,既然躲不掉,便當看不見她罷。

想通了的和尚很是開心,有了她存在的理由,有了滿心歡喜。

剎青一面開懷的笑,一面又痛苦的哭,過往的回憶浮於心頭又轉瞬抽離,一滴滴淚如雨下,一顆心千瘡百孔。

青衫的姑娘配著傻愣的和尚,行過了許多地方,布施了許多功德,最愛傍晚天邊絢爛如火的夕霞,最喜頭頂璀璨的星河。

而最後一幕,山間古剎,得了道的高僧坐於大雄寶殿,四周是漆了金的佛像,回蕩的是雄渾的鐘聲,外邊是虔誠的信徒,是受了他布施的眾生,青衫的姑娘站在門外,眼眶裡打轉的是淚水。

他對她說,他的心裡裝得下眾生,卻裝不下她。

她不明白,既然眾生都裝得下,為何容不下一個她。

他說,十世修行,一朝頓悟,才覺佛在心中,他的路,在靈山,而不在身後,身後有她,他不能回頭。

和尚打了個佛號,念了句阿彌陀佛,對她避而不見。

再往後,青衫的姑娘找遍了天地,卻沒有看見和尚的身影,既不愛他,為何躲著她,既心中無她,為何不敢回頭。

(四)

最後一根針抽離的時候,剎青只覺渾身的筋骨都被抽離一般,提著的一口氣落了,她睜開眼,周身是一片湖,望不到邊際,她立於湖上,望下看,湖面卻無她的倒影。

心湖無波。

靈山接引出現在她的頭頂,雙掌合十,望著剎青。

剎青對他說,這八千九百九十九里斷情絕念,情念皆已了斷,可我心裡還有他,這愛意,又豈是輕易可以了斷的?這賭局,你輸了。

靈山接引看著剎青一直攥在手裡的佛珠,嘆了一口氣,想必是此物,即使斷了情,絕了念,他還留於你身邊。

剎青盯著手裡的佛珠說,這是他贈與我的,我知道這一直是他的心頭好,他口口聲聲說心中無我,可卻又念著我。

靈山接引緩緩走下,與剎青平視,他於你一般,走過了這靈山路,三千里業火襲身,六千里風吹雨打,八千九百九十九里斷情絕念,一里心如止水,你腳下的這片湖,便是他的一里心湖。這佛珠他贈與你,你當他是念著你,可卻不想他是捨棄了外物,心如止水。

他指著腳下平靜無波的湖面,對著剎青說,倘若你不信,儘管看看他的心湖,可曾有你半點影子?可曾為你波動一分?

剎青望著腳下的心湖,沒有倒影,她落下一滴淚,淚水落入湖中,卻也沒有盪起漣漪,平靜如常。

剎青的臉色蒼白,過著靈山路時,雖艱險難熬,卻也沒有如今的心如死灰。

同走靈山路,他一心成佛,拋棄凡念,而她卻只想他抽身回頭,這最後的一里,她沒有邁步,而他卻隻身走過。

我輸了。

剎青慢慢地說出這句話,彷彿失去了全身的力氣,跌坐在湖面上,她已不再是神祇了,她身後緩緩出現兩根鎖鏈將她困住,那是天帝的意志,此番事了,她將回天獄深淵贖罪,受盡雷火之劫。

靈山接引看著她,於心不忍,說著,待你贖清罪孽,下世歷劫後,還是可以重回神位。

剎青搖搖頭,說道,昔年我遊歷四方之時,在東海之濱,遇見過一顆老樹,不知多少年歲了,枝葉都不再生長,空餘一根腐朽的樹榦,她對我說,在它年歲尚淺之時,有一位向東求佛的年輕僧人,行至東海之濱,坐於樹下乘蔭,只是那一瞬間的緣分,便讓她千百年後都難以忘懷,那僧人於她的樹下頓悟,立地成佛,卻捨棄了她。她曾對我說,漫天的神佛悲憫眾生,卻唯獨不憐憫自己,他們拋棄了情,拋棄了愛,就像她還未開化前的朽木一般。當時我不懂她的意思,如今我卻是懂了,我拼盡一切也換不回他一個抽身回頭,我寧願下凡為眾生,也再不要做神祇了。

鎖鏈束縛著她而去,她慘淡一笑,手中攥著的佛珠落了,一顆顆珠子散落著,掉入湖面,不起波瀾。

剎青離去了,靈山接引顧自嘆息,念了一聲佛號,這千百年來,他已見了太多,無法抽身的那個,總是要沉淪。

湖面上慢慢出現一個人影,是一名白衣僧人,身形挺拔,眉目俊朗,他緩緩睜開眼,目中藏著萬千大道,腦後有佛光隱隱出現。

靈山接引望著白衣僧人,驚嘆了一聲,十世苦修,只差這一里,便能成佛。

白衣僧人微笑,腳下的心湖一陣動蕩,一顆顆珠子從湖裡衝天而起,凝成一串佛珠,落到了他的手中。

靈山接引神情大變,望著白衣僧人手中的佛珠還有腳下動蕩的心湖,驚呼道,你...

白衣僧人緊緊攥著佛珠,微笑說道,她在我心裡,種下了一池蓮花。

靈山接引一個眨眼,腳下的心湖開滿了一湖的蓮花,搖曳生姿。

靈山接引望著蓮花,心頭震驚,對著他說,只差一里,你便能成佛,便能入靈山,你十世苦修,為何臨了抽身回頭?

白衣僧人雙掌合十,放於胸前,念了句佛號,他說,既見真我,何須如來。

我要去找她,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與之相比,十世的苦修又算得了什麼?

白衣僧人抽身而去,心湖跌宕,消失不見。

天地間,便只剩靈山接引的身影,他的腦海里依舊回蕩那一池的蓮花,以及白衣僧人臉上的微笑。

他朝著自己的心看去,那一顆佛的心,卻是千瘡百孔,若是心中無愛,又怎麼會遮遮掩掩?

他閉上眼,想起了那千百年前,那樹下的頓悟,與那一瞬間的心安,是此後成佛的千百年間,都不曾體會到的滿足,原來,是因有她在旁。

他流下淚水,緩緩說道,我輸了。

(五)

剎青回了天界,因其動了凡心,不思悔過,被天帝削了神藉,罰於天獄深淵內靜思悔過。

剎青坐在天獄內的房內,覺得有些悶,好懷念從前遊歷四方的日子,那樣的逍遙自在,天上的神仙總是說眾生皆苦,可她卻覺得眾生皆喜,敢愛敢恨。

對了,她前幾日聽得守衛的獄司說,今日新來了位獄司,替了他的輪值,恰巧是負責她這間獄房的,她在想那獄司怎麼還不過來,至少能陪她說說話解悶。

她這般想著,獄房的門開了,走進一位白衣光頭,手裡捏著串佛珠,傻愣愣地站定到她面前,紅著臉低著頭,不敢看她。

過了許久,好不容易才憋出幾個字,白衣和尚對她說,我成佛了,佛祖問我想做什麼,我說想來找你,他就罵我大逆不道,然後罰我來這裡做了獄司。

白衣僧人結結巴巴地說完,然後摸著頭,問她,你說巧不巧,可巧了。

剎青噗嗤一聲笑了,對他說,出家人不打誑語!

白衣和尚不好意思的笑了,理直氣壯地說:

那..那不巧了,我正是想來陪你的。

剎青拿過佛珠,緊緊攥在手中,嘴角揚著微笑。

這個賭,我終究還是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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