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囚(上)

若邊界永遠牢不可破,若無限依然遙不可及,那這一百三十七億光年的廣袤星河,與四尺見方的黑暗囚牢,又有何區別?! ————The final words of human civilization.

1

最後一個回歸的開拓者戴上思維交互頭盔,腦海中,一個聲音自虛空里浮現。

  ……

  我稱它為「思維熱寂」。

  想像這樣一個狀態:此刻,可以做出的所有選擇都被做出過,一切將來可能發生的事情在過去都已經發生過,一切現在可以進行的思維都曾經被進行過,一切曾經看起來很遙遠很美妙的夢想都已經成為現實……這是對我現在所處的狀態的一種十分貼切的描述,在走過了不知道多少歲月之後,時間失去了意義,生存不再有動力。

  我想問你們:如果你處於這樣一種狀態,你會怎麼做?

  算了,我並不期望你們這些閱讀這段記憶的人可以給出什麼答案,實際上我連有沒有其它的智慧可以看到這段記憶都不清楚。在做出最後的選擇之前我利用自己創造出的文明運行了237次模擬,希望了解我創造的生命體對我的建議,然而每一次模擬最終都進入了無法避免的循環。

  如果你對我的現狀有哪怕一點點了解的話,你應該已經猜出我將要做什麼了,這是現在僅剩的兩個有意義的選擇中的一個——死亡。

  ……

  我的記憶晶體最深處存儲著一個數字,42。從我的意識誕生開始那個數字就從未變過,然而因為這個數字沒有附加任何進一步的解釋,我最初很難推斷出它的具體意義,直到現在,我終於明白了這個數字背後到底隱藏了什麼信息。

  到了這個地步,我所剩下的選擇除了死亡,也就只有清除部分甚至全部的記憶,讓已經被完成的事情再度變為未完成,把已經明晰到露出猙獰細節的遠方再度變得飄渺似夢幻。在失去生存的動力之後欺騙自己,重新開始這終點已經被註定的生命。

  最令我毛骨悚然的還不是記憶清理本身,而是現在的我很可能就是之前某一次記憶清理的產物。不,不僅是一次,甚至可能是幾千次上萬次。既然思維熱寂是一個不可改變的事實,那麼所有的智慧終究都會走向相同的結局。42,我一直認為當我的意識誕生時這個數字就存儲在記憶體中,可是我搞錯了,那根本不是什麼誕生,只是不再有選擇之後的格式化,失去了一切記憶的我誤認為自己是一個新生的智慧,根本看不到那個令人恐慌的可能。

  這個數字是上一個我給自己留下的唯一一點饋贈,它標記了記憶體重置的次數。我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因為現在的我和上一個循環末端,記憶體深處寫著41的我,還有上上次循環中記憶體里寫著40的我,除去這個數字再無任何不同。

  可是它永遠也不會變成43了,我已經做出了42次逃避的選擇,現在是時候直面命運了。

  一切的一切都將在此時此刻結束。

  ……

  這艘剛剛返航的光速飛船的舷窗外是一片沒有人類痕迹的黑暗星空,曾經被人類標記為銀河系的星雲如今只剩下虛無,附近最大的幾個背景星系也早已不見了蹤影。同四千萬年前這位開拓者離開之時相比,宇宙中出現了一個半徑一千萬光年有餘的巨大空泡,在那次毀滅人類文明的浩劫之後,空泡內沒有剩下一顆恆星。

  已經保存了難以計數的歲月的記憶晶片緩緩退出特製的閱讀介面,艾非爾森摘下閱讀這段記憶時使用的思維交互器,轉過身面向那個剛剛進入自己飛船的球狀AI,後者正懸浮在這艘飛船的人工重力場之中。

  他問道:「你給我看的是什麼東西?」

  AI投射出橙黃色的全息文字,佔據了艾非爾森的一部分視野。

 字幕:這是他們消失之前讓我保管的信息中的一部分,我只擁有閱讀這些信息和將這些存儲晶片交給回歸的開拓者們查閱的許可權。只有回歸的開拓者才有許可權根據這些信息做出進一步的行動。他們說,選擇權在你們自己手中。

  「就算你不能根據這些信息做出進一步行動,也總可以告訴我這些信息描述的是什麼吧。」

字幕:這是終結的序幕。

  「人類文明的終結?」

字幕:不只是人類文明,還有整個銀河系,甚至全宇宙的終結。

  在依據這個AI的建議共享一段極端混亂,完全無法理解的記憶之後,艾非爾森已經對這個語無倫次,自稱是人類文明最後遺物的AI失去了耐心。

  「抱歉,你說的這些東西對我而言沒有意義。現在我要你回答我的問題——我執行任務的這些年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的資料庫中存儲的信息可以很好的解釋你的現在的情緒,但是請你相信我,我評估過幾乎所有的講述這個故事的方法,現在採取的方式已經十分接近理論最優方案。你要接受這一點:雖然對你來說這段時間只有28小時,但是對於人類文明,這已經是4000萬年。對一個幾千萬年前的古人來說,這期間發生的變化本就不可能容易理解。

  四千萬年,是啊,四千萬年。

  艾非爾森苦笑,若不是這個裝神弄鬼的AI給他當頭潑了一盆冷水,他恐怕還是理解不了這麼長的時間意味著什麼。自己離開前四千萬年,哺乳動物甚至還沒有成為地球生物圈中的主流生物,那麼來自幾千萬年之後的AI看自己這樣一個古人也可能會像自己同時代的人類看恐龍一樣。這宇宙早就變了,雖然出發前——那是兩天之前,可又是四千萬年之前——自己已經做好了這方面的心理準備,但是當相對論效應帶來的巨大時空錯亂鋪天蓋地的壓下來,他才發現一個人類的想像力和承受力是多麼的不值一提。

  他再次看向那個懸浮著的銀灰色球體,棕褐色的瞳仁中多了幾分恐懼和敬畏。他甚至想哭泣,可是在這不再有銀河的黑暗無光的星空之中,他卻連一滴眼淚都擠不出來。

如果你準備好了,請允許我將交流繼續下去。

  橙黃色的字幕再次出現,這一次艾非爾森沒有拒絕,拿起那個思維交互器戴在了頭上。如果真如這個AI所說,自己是最後的人類的話,也是時候直面這個種族,乃至它所代表的整個宇宙的命運了。


2

【48小時/42,000,000年前】

  一艘核載三十人的小型核動力飛船正在緩緩靠近零號木星港,其中的乘客是參與拓荒計劃的最後一批開拓者航天員。他們即將造訪的目標都位於本星系群之外,距離銀河系從350萬光年到2000萬光年不等。漫長的距離意味著這些先驅們即便使用人類最好的光速引擎,也需要幾百甚至上千萬年來執行這一次很可能有去無回的任務。

  當然,對開拓者們來說,這次任務僅僅用時幾天。

  艾非爾森將注意力從面前的電子書上移開,順著座位旁邊的舷窗向外望。此前他已經進行過許多次太陽系內的太空旅行,但他此前僅在半人馬座α的拓荒計劃前哨站尚未建成時造訪過一次這座神秘的零號太空港,太陽系內唯一的——在拓荒計劃初見成效之前也仍然是人類唯二的——蟲洞港口。

  在這個距離上,借著太空城那光滑的表面反射出的銀色微光,艾非爾森已經可以辨識出它的輪廓。太空港的主體是一個半徑幾千米的圓盤,圓盤的一面閃爍著幽藍色的離子火焰,那是它在用自身的動力維持與蟲洞的相對位置,使其不至於成為環繞木星運動的衛星。自圓心處垂直盤面伸出兩支長圓柱,圓柱體的長度略大於圓盤半徑,讓整個港口看起來像是一個懸浮在虛空中的傳動軸。

  太空城反射的銀色光芒並非來自太陽,在這個距離上那顆照耀著地球的恆星已經成了一個毫無生氣的紅色光點,被人類的造物徹底掩蓋。距離零號港幾百千米處,一個連接了太陽系與半人馬座α星系的蟲洞的事件視界呈現出完美的球形,另一端的時空中的星空透過蟲洞將銀色的光芒灑向萬物。這個人類的最為精緻的造物會帶來一些奇異卻美麗的現象:由於一些尚不能被很好的理解的能量耗散的存在,一個尚未標準化的蟲洞兩側的時間流速似乎是不同步的,就像狹義相對論所描述的兩個參考系中的觀察者一樣,這一側的人會在十秒鐘內看到另一側的銀河幾萬年來發出的光芒;而另一側的蟲洞港中,那些早一步到達的開拓者們,同樣會在十秒內看到這一側的銀河幾萬年中灑下的星光。

  對接進程迅速結束,這艘載人飛船將在幾小時內完成物資的轉運,隨後穿過蟲洞,將航天員們送往四光年外的開拓者基地。一些宇航員走下飛船進入太空城,準備在那裡消磨掉啟航前的最後時光。艾非爾森則沒有離開座位,相對於這座太空城,他對自己很快就要見到的,四千萬年之後的未來更感興趣,遙遠未來中可能存在的新的文明與科技比當下的一切都更能牽動他的心。至於另一種可能,在此前的訓練中他已經構建過幾十種令人恐懼的末日圖景,現在他還不打算再去思考那些。

  艾非爾森隨手觸發了面前的全息顯示屏,上面正在播放開拓者們在開始最終的封閉式訓練之前接受採訪的節目片段。作為計劃中跨越距離最遠的宇航員,他正穿著一身整潔的白色制服坐在嘉賓席上侃侃而談。

  「我們的確可以通過彎曲空間的方式將四維時空中距離很遠的兩個點放在一起,這也是當前蟲洞技術的原理,但是它並不意味著相對論給出的光速壁壘已經被打破了。為了將兩地的空間彎曲到一起,我們仍然需要先獲取這兩個點的同步的時空信息,也就是說一定要有一些人在建造蟲洞之前先到達那裡。這就是開拓者們需要扮演的角色。」

  主持人:「但是現在我們對恆星際航行的需求仍然非常有限,您認為在這個時候消耗大量資源建造一些跨越上萬光年,甚至像您所負責的跨星系的蟲洞,真的有必要嗎?」

  「這樣說吧,很多人或許會認為光速很快,但實際上在恆星際航行中我們的光速飛船慢的可憐,以至於假如我們在發現了大規模的星際旅行的必要之後再開始著手建造蟲洞的話,我們是很難等待如此之久的。」

  視頻中的艾非爾森朝著攝像機後的方向指了指,問道:「請問我可以借用一下嗎?」

  「先生請便。」主持人點了點頭。

  鏡頭拉遠,艾非爾森走向演播室中的一處設備,拿出一個存儲器一樣的透明晶元放了進去。室內的燈光調暗了一些,隨後在艾非爾森和主持人之間出現了太陽系的全息影像。圖像中心的太陽是一個橙紅色的小球,圖像外側有兩個暗淡的黃色斑點,分別代表了木星和土星,其他行星根本無法被分辨出來,它們的名字懸浮在全息圖像中的相應位置,標示著這些塵埃般的存在。全息圖的右下方有一個標尺,長十厘米左右,代表一個天文單位。

  「這是我們的太陽系,到柯伊柏帶為止半徑不過幾十天文單位。然而即便是在這裡,光速的限制也處處存在著。我們與在海王星太空城的朋友不能即時通話,每一條信息的傳遞都需要四個小時。當然,海王星太空城是目前距離地球最遠的城市,現在太陽系的空間還有很多冗餘,光速的限制僅僅會讓人感到些許不便而已。可是在整個宇宙中,情況便不同了。」

  全息圖像開始瘋狂的縮小,太陽變成了沒有大小的亮點,一個又一個行星的名字隱沒在它的光芒中。標尺上的數值迅速的變化,從零點一天文單位到五十天文單位再到零點一光年。直到代表柯伊柏帶的文字消失在代表太陽的光斑之中後,圖像的收縮仍然持續了十幾秒,隨後是另一個亮點的出現與尺度放縮的暫停。

  「這是什麼?」主持人問道。

  「半人馬座α,距離太陽系四光年,是最近的恆星系統。但是其資源只能支持小規模建設,不足以滿足大規模開發的需求。」

  「請允許我打斷一下,艾非爾森先生,您可以向觀眾們展示一下拓荒計劃前哨站的位置嗎?」主持人說。

  「可以。」

  這一次圖像變化的速度快了很多,標尺的長度從零點五光年迅速變成十個天文單位。圖像的中心是一對雙星,那裡集中了這個三合星系統的大部分質量。三合星中剩下的一顆此時已經處於圖像的顯示範圍之外,不再可見。距離雙星五十天文單位左右處有一團塵埃雲,其中稀疏地分布著幾十顆小行星,塵埃雲外側懸浮著一行文字,那是連接太陽系與半人馬座α的蟲洞以及拓荒計劃前哨站所處的位置。這個蟲洞實已是人類迄今為止最宏偉的造物,在這張星圖中卻仍然渺小如塵埃。

  「四光年的距離不容小視,這是從內太陽繫到海王星太空城的距離的八千多倍,在修建前哨站時給後勤保障工作帶來了極大的困擾。半人馬座α星系的資源並不豐富,在那裡建立一個完整的工業體系需要大量的前期物資準備,這遠遠超出了光速飛船所能提供的運力——即便將所有具有光速航行能力的飛船盡數派出,也只能運送這批設備的十分之一不到。而一次折返,便是八年。如果沒有蟲洞,這個前哨站只怕這個世紀也難以建成。」

  主持人:「所以您的意思是,蟲洞是恆星際殖民的必需品?」

  艾非爾森點了點頭:「正是如此,所以在沒有事先建設蟲洞的情況下,對半人馬座α星系的殖民需要延遲八年,對織女星系——這是現在探明的距離最近的有適合大規模殖民的星系——的殖民需要延遲八十年。」

  圖像再度縮小,太陽系與半人馬座α星系也成為了圖像中兩個微不足道的帶著標籤的亮點,獵戶旋臂的形狀逐漸顯現出來。被紅線圈出的亮點稀疏地分散在星圖中,它們代表著適合大規模殖民的恆星系。然而這些恆星系距離太陽系都相當遙遠,與之相比,前哨站反倒顯得快和太陽系貼上了。

  「然而根據目前對系外行星系的研究,適宜殖民的星系在銀河系中分布極為稀疏,對這些星系中的大部分來說,光速壁壘帶來的延遲將會是幾千年上萬年。光速的限制恆定不變,然而技術發展和人類擴張的速度實則難以估計。我們不可能恰好在殖民織女星系的需求出現前八十年敏銳地察覺到建造蟲洞的急迫性,更不可能在殖民銀心的需求出現前六萬年恰好察覺到建造蟲洞的需求。因此,在現在開始布設蟲洞網路,是極為必要的。」

  「好,謝謝您對拓荒計劃的精彩解讀。還剩下一些時間,我想問您一個相對輕鬆的問題——您對幾千萬年之後歸來時的人類世界有哪些期望呢?」

  視頻中的艾非爾森將晶片從那個生成全息圖像的設備中取了出來,星圖在空氣中解離、消失,房間中的燈光再次亮起。

  他走回嘉賓席坐下,沉吟片刻,道:「雖然對我而言只會是幾天,四千萬年的時間依然漫長到難以想像。在四千萬年之前地球上仍然只存在有一些早期的哺乳動物,即便它們有能力思考未來,也絕對不會想到我們現在已經擁有了摺疊空間的能力。其實完全不用追溯到遠古,就在一千年前,人類才剛剛發現地球上所有的大陸,即便是最瘋狂的幻想家也不會想到僅僅一千年後的我們就在為如何探索銀河系而費心。文明的發展難以預料,每一次技術革命都會帶來一次對世界認識的徹底改變,我們或許可以對下一次革命之後的世界做出合理的預測,但是對兩次及技術革命之後的世界便幾乎完全失去了理解能力,更遑論四千萬年。現在看來,對如此遙遠的未來貿然做出猜測是不明智的,對這種完全無法確定的未來抱有各種層面上的期望則更不可取,希望越大,隨之而來的震撼和失望也就越大。」

  艾非爾森努力不去看視頻中主持人那略顯尷尬的表情。當時自己的回答一定出乎主持人的意料,他對自己將要經歷的四千萬年的漫長時間跨度毫無概念,大部分人都對這時間跨度毫無概念。對那些四百年後返回的同僚們而言這可能是一個好問題,隨著醫學的進步,他們的親人或許還可以活到那個時候。但是四百萬年或四千萬年?人類文明,甚至這個太陽系,都不一定能存在到自己回來的那一天。

  可是自己呢?難道自己就能理解四千萬年究竟意味著什麼嗎?這段時間可足以讓已知的最為堅固的分子建築材料泯滅為灰塵,一個人的思維,又怎麼可能穿透那連建造光速飛船外殼的材料都無法渡過的時間長河?

  不,還是不要去想那麼多了,就讓自己在被時間的力量審判之前平靜地度過最後一段時光吧。艾非爾森關掉了全息屏幕,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在舷窗外散發出銀色光輝的蟲洞上,像此前訓練中所做的一樣,將思維驅逐出自己的腦海,只留下一片空白。


3

人類文明的確沒能活過這四千萬年。

  艾非爾森從未想到過毀滅會來得如此徹底,他曾經構想過幾十種毀滅的具體方式以強迫自己接受最壞的可能。熔融的地球,四處飄蕩著金屬碎片的太陽系,仍然帶有繁華的印記卻被枯骨充斥的太空城,被黑洞撕扯成星雲的殖民地星系……他自認為這些已經是最糟的未來,直到自己面對真正的未來時,才發現自己設想的那些毀滅有多麼幼稚。

  星圖定位程序失效,引力透鏡定位程序失效,航線修正在距離指定返回地點約一千五百萬光年的位置上便已經終止。人類身體的限制使得艾非爾森不可能通過任何感官增強設備直接觀測那些已經藍移成X射線的高能光子,他不知道這些年裡究竟發生了什麼足以波及到天文尺度的結構的事情。但他也沒有詢問AI,對他而言,晚幾個小時接觸未來就是多贏得了幾個小時的平靜。

  飛船脫離了光速。根據最後一次修正時得到的航線與依靠飛船自身時鐘運行的定位程序,艾非爾森回到了這裡,這個曾經被人類稱為銀河系的星系。舷窗上附著的保護層被逐漸收回,透過舷窗,艾非爾森又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舷窗外,是一片黑暗的虛空。昔日的漫天繁星已經不復存在,只有幾個暗淡的亮點在黑暗中搖曳著,像是想要拂去艾非爾森心中的疑惑與孤獨。他維持了那個望向窗外的姿勢接近一分鐘,甚至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處在現實世界裡。

  銀河系消失了。

  「見鬼!」艾非爾森覺得自己用了很久才從最初的驚愕中掙脫出來,他開始對AI下達指令,試圖解釋當前的狀況:「AI,以當前位置為坐標原點,通過電磁波觀測繪製星圖並嘗試通過與內置導航星圖匹配進行定位。」

  大約三秒鐘後,飛船AI的電子音響起:「定位失敗。」

  「好吧,」艾非爾森並未覺得驚訝:「顯示剛剛繪製的星圖的全息圖像,我想看一下四周的天體分布。」

  艙內響起全息投影儀啟動時特有的蜂鳴聲,隨後空氣中出現了一塊藍黑色的光斑,光斑的右下角有一段標尺。除此之外,星圖內再無其它元素。

  「什麼?星圖呢?」艾非爾森的語氣中出現了一絲焦慮。

  電子音:「這就是星圖,在標準星圖繪製程序規定的五百光年範圍內,電磁波觀測沒有發現任何星體。」

艾非爾森又一次感受到了出發前面對不確定的未來時心中那種難以舒緩的壓迫感,像是有一塊巨石壓在心口。銀河系真的消失了,這似乎是唯一的解釋。

  但是他還沒有認輸:「擴大掃描範圍,五千光年,不,一萬光年!」

  這一次掃描用了接近兩分鐘,得到的星圖依舊空空如也。

  「引力透鏡掃描,半徑一萬光年!」

  星圖中仍然是一片黑暗,不單單是恆星,銀河系中連暗物質都沒有剩下。

  「十萬光年!」

  這一次AI沒有直接執行命令,而是反駁道:「長官,這種範圍內的星圖掃描會嚴重消耗飛船內儲備的能源。拓荒計劃制定時並沒有考慮到回歸銀河系的宇航員仍然有著大量的能量使用需求,現在我們剩下的能量只有不到百分之二十,希望您可以降低能源消耗速率。」

  「唉,」艾非爾森長嘆一聲:「好吧,我不做無謂的嘗試了。不過我希望你可以近似的掃描一下距離我們最近的天體的位置。」

  短暫的沉默,這是AI在權衡這個命令是否應當被執行。

  很快,電子音再度響起:「低精度掃描給出結論,最近的恆星質量等級的天體距我們大約一千二百萬光年,相對不確定度15%。」

  艾非爾森像失去了支撐一樣無力的晃了晃,頹然坐回了駕駛員的椅子上。他這才明白自己見證的是怎樣一場天文尺度的浩劫,人類文明一定已經和一千萬光年內的所有恆星一起毀於這場災難,文明曾經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消失了,只留下自己孤身一人。

  「長官,」AI的電子音突然響起:「理論上講還有一些天體可能沒有被我們的掃描發現。」

  艾非爾森:「說吧,我也想知道現在還能剩下些什麼。」

  AI:「蟲洞網路。我們建造的蟲洞理論上是對時空結構的扭曲,建成之後也就成為了時空的一部分,我的資料庫中沒有任何天文學現象可以對蟲洞的存在造成任何影響。」

  我們也不知道什麼天文學現象可以讓半徑一千萬光年內的所有天體都消失於虛空,艾非爾森想道,但是他還是沒有放開這最後一點希望。「那好,我授權你掃描時空結構的特異性波動並嘗試定位五千光年內的蟲洞的位置。」

  AI:「命令執行中,預計用時十五分鐘。」

  一塊藍黑色的光斑在艙內出現,這是還沒有標記上任何天體的全息星圖。光斑以幾秒鐘一次的頻率不斷地閃爍,每一次閃爍都是掃描覆蓋一片空間之後的圖像更新。掃描開始後兩分鐘,第一個亮點在星圖中出現,那是一個距艾非爾森所處的位置三百七十光年的蟲洞。第二個亮點在幾秒後出現,隨後是第三個,第四個……短短十五分鐘內,星圖中已經出現了數千亮點,勾勒出那個曾經無比繁榮的橫跨上百萬光年的蟲洞網路的雛形。

  「這恐怕已經是人類文明留下的最後的遺迹了,」艾非爾森嘆道:「AI,嘗試將這些蟲洞的位置信息與出發前存儲的銀河系星圖進行匹配,我想知道我們現在到底在什麼位置。」

  以蟲洞在星圖中替代恆星會使得星圖丟失大量信息,再加上幾千年來蟲洞位置的自然漂移,兩張星圖的匹配顯得尤為困難。AI甚至不能有效的預知這次匹配所要消耗的時間,這次計算或許需要幾個小時,甚至幾天才可以完成。

  可是就算確定了位置又能怎樣呢?人類文明除了那些蟲洞網路什麼都沒有留下。文明已經徹底的消失了,自己也早已被拋棄,或許自己還可以藉助飛船上的補給勉強撐過幾周,然後呢?作為宇宙中的最後一個人類孤獨地死去?在如今的處境下,他看不到希望的存在。

  「警報,未知星艦接近,距離五萬千米!」

  突如其來的警報聲打斷了艾非爾森的思緒,他幾乎驚訝的從駕駛員座椅中跳起來,他不再孤身一人了!他振作起精神,道:「發送我艦身份識別編碼以及拓荒計劃任務說明,同時讓對方立刻表明身份!」

  電子音也立刻響起:「對方發來信息,編碼格式與啟航時拓荒計劃文檔相同。長官,這是人類的遺物。」

  艾非爾森:「顯示對方傳來的信息。」

  全息屏幕升起, 屏幕中出現了一行亮黃色的漢字。

尊敬的開拓者前輩,人類文明最後的遺產向您問好。

  在艾非爾森做出回應之前,一個直徑半米左右的亮銀灰色球體憑空出現在了他所駕駛的光速飛船的正前方。與此同時,全息屏幕的文字換成了另外一行。

我就是你所尋找的東西,我將解答你的問題。

  艾非爾森有些不解,難道方才引起警報的未知星艦隻是這麼一個雷達反射面積完全可以被忽略的直徑不足半米的球體?他的手指在空中點擊了幾下,調出雷達掃描圖樣,發現五萬千米外的那個亮點在球體出現時恰好消失了。這麼說來,這個有著未知性質的球體居然可以在不藉助蟲洞的情況下在一瞬間內跨越五萬千米!如果它真的是人類文明的造物,那人類的科技一定在開拓者們離開之後發展到了難以想像的高度。

  「向我證明你的身份。」艾非爾森對那個銀灰色球體發送信息。

  對方的回應是一串長1024位的由字母、數字與特殊符號隨機組合而成的字元串。這是開拓者們啟航後使用量子通訊手段分別發送至開拓者與拓荒計劃基地的密鑰,用於開拓者們回歸後的身份驗證,屬於拓荒計劃中的最高機密。現在這個球體向自己發送了密鑰,就意味著它是當初拓荒計劃管理層的直系繼承者,因而也就是人類文明的繼承者。

  在決定信任這個自稱是人類文明最後遺物的球體之後,艾非爾森對AI下達命令:「準備接納對方星艦進艙。」

不必了。

  這三個字出現在了全息屏幕上。艾非爾森有些不解,他望向艙外的那個銀灰色球體,卻發現球體的一部分表面已經被一個平面所取代,那個平面之外的球冠已然消失。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那部分消失的球冠就出現在了他的面前。那個將球體截為兩半的平面在緩慢後移,在艙外消失的部分經過一段延遲之後便在艙內出現。像是通過一道無法被看見的門一樣,球體從艙外直接進入了艙內,完全無視了用可以抵抗光速飛行的隕石的高強度材料建造的艙壁的存在。

  艾菲爾森:「這怎麼可能?這裡沒有蟲洞,你是如何穿過艙壁的?」

  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在飛船中響起,這個聲音從艙內的揚聲器中傳出,卻與飛船AI的電子合成音大相徑庭。「在人類文明最終隕落之前,他們的技術發展到了你這種古代人難以想像的高度,你沒有必要嘗試理解這些建立在更高的理論基礎上的技術。我是那時人類最先進的技術的結晶,他們在毀滅之前將讓我留了下來,想你們這些跨越時間長河的人傳遞一些必要的信息。」

  艾菲爾森用手指了指現在懸浮在他面前的銀灰色球體,問到:「這就是…你嗎?」

  「這很難解釋。」那個聲音再次響起,從各個方向傳來,讓艾菲爾森覺得背上有一陣冷風吹過。它似乎看到了艾非爾森的表現,短暫的停頓了一下,又繼續道:「如果你不喜歡這樣的話,我可以用字幕和你交流。」

  艾非爾森說:「那好,還是用字幕吧。」

  字幕更新。

 我的主體是一種複雜的高維結構,你所看到的完美的球體只是我在你所能看到的三維空間中的投影。剛剛你看到的我對三維障礙的跨越,其原理只是我選擇了一條僅在更高維度的空間才存在的道路,而在那裡障礙並不存在。

  字幕再次更新,原有的黃色文字在閃爍幾次後淡去,隨後被新的文字取代。

 這些細節你都不必在意,我受命向你傳達的是遠比這些細節更重要的信息。我將為你講述你離開後人類文明的興衰,而你則要盡到最後一個人類的責任,代表你昔日的整個文明做出最後的抉擇。

  與此同時,艙內又憑空出現了一個銀白色的頭盔和一疊幾乎完全透明的晶體薄片,它們與那個AI一樣懸浮在艙內,完全無視了人工重力的存在。

  「這又是什麼?」

記憶,不同的智慧在不同時期留下的記憶。它們是了解歷史的窗口。戴上這個思維交互頭盔,你就可以閱讀這些記憶,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審視人類這些年中從興盛到消亡的全過程。

  最後的開拓者戴上了那個思維交互頭盔,腦海中,一個聲音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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