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製造

1.

唐子坐在辦公椅上不耐煩地揉著太陽穴，助理喋喋不休的聲音更讓他覺得煩躁。

幾分鐘前，唐子接到了家裡的電話，他的父母身體部件老化嚴重，已經不能正常使用了，家人送她到魯班醫院修理。可醫生檢查之後說，不僅是身體部件老化，大腦方面也出現了一些問題。根據《智能人管理條例》，大腦損壞的智能人由申請人簽字後，儘快送往天造場銷毀，避免出現不可控事件。

按理說這只是一次普通的智能人處理方式，大不了再買一個新的。可是現在情況有些不同了，上個月新頒布的《智能人管理條例》宣布，考慮到道德倫理和資源短缺的因素，將大量減產智能人製造，尤其是需要特別定製的親屬類智能人，一個人只能申請擁有一個，銷毀後不得重新申請。新版條例這月起實行。

唐子對這個新版條例嗤之以鼻，認為它不過是用來平息現在愈演愈厲的智能人權利問題的權宜之計，是用來滿足那些自以為為了公平和正義而奮鬥的社會人士可笑的想法。對於他這種地位的人，新版條例毫無威懾力可言。這世界沒有什麼是錢解決不了的。如果有，可能是你的籌碼不夠。所以當他接到電話後，第一時間撥通了智能所的張所長，提出用四個智能人的價格，購買兩個新的親屬類智能人被拒絕時，對自己的財富陷入懷疑之中。

「阿唐，這次真的不行，上面發話了，務必要確保新版條例順利實行，如果看不到效果，各負責人自己主動離開。看得出來上面是下了大決心的。不過，如果你申請到天造場1368室說不定還有希望，但你也知道那裡的規矩。哎，你還是回去多陪陪他們吧。」

甚至，唐子覺得張所長這番肺腑之言都透出對自己的輕視和敷衍。

2.

唐子坐在「平聲速」上，出神地看著車窗外的光色絢爛，巨大的公司logo印在墨藍色夜空。

歡迎來到智能製造新時代。

在過去的短短20年間，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場極端的宗教事件引爆了人們日益積攢的不滿、恐懼、怨恨和反抗。宗教國率先組成聯盟，向周邊入侵傳教。周邊不願屈服的國家則迅速向世俗國靠攏，而世俗國內部在清洗完宗教徒後，先後宣布協約同進退，採取對抗措施。於是一場表面以宗教為名義的戰爭席捲全球。無論大國小國，無論窮人富人，不論南極北極，都不可避免的被扯入其中。隨著戰況的日益激烈，全球人數急劇下降，很多產業陷入停滯，社會秩序全面崩潰，文明開始倒退，到處都是一片哀鴻遍野的景象。各國見此情況緊急停戰談判，暫時終止了這場持續十年的戰爭。隨後各國紛紛拿出自己新發明的實驗和發明，著手恢復各自國力。正是有了這些技術，現今的世界比20年前更為繁榮和先進。

巨大的苦難總是帶來巨大的機遇。

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智能人製造技術。在人數大減的年代，智能人承擔了很多工作。不僅從事著最臟差累的重活，也擔任慰藉人的職責。

唐子今年五十多歲，是一家軍工企業的老大，他的發家史和那場戰爭緊密相連。他應該感謝那場戰爭，沒有它就沒有今日的唐子。可唐子卻對它有著複雜的情感。當年自己賭氣似的離開家，沒有等到父母的尋找，反而趕上了戰爭的爆發。少年心性、一無所有的自己，當即報名參軍奔赴前線。從此一別多年，再沒有見過父母。

所以當智能人技術達到了如火純青的地步後，唐子花費巨金拜託智能所的張所長按照自己從前的記憶定製了兩個親屬智能人，他希望以這種方式使自己回憶起父母尚在時的場景，並彌補缺失父母關愛的那些年。

只是偶爾和智能人父母聊天時，由於他們的記憶都是基於自己的回憶，唐子感覺到一種僵硬的機械感，他們說不出更多有意思的事，講出來都是老掉牙的模糊故事，缺了一種天然的、只屬於父母的氣場。

3.

「平聲速」平穩駛進魯班醫院的停車場，早有妻子等在那裡。唐子下了車，和迎面走來的妻子擁抱了一下，兩人走進地下電梯。

「爸媽怎麼樣了？」

「情況不太好，聽說大腦損壞，醫生還在努力。」

「大腦怎麼會損壞，今天早上不是還好好的嗎？」

「不知道，下午的時候，他們只說自己身體部件運轉不順，出現了老化現象，我就帶他們來魯班醫院檢查了。對了，我看情況似乎也不樂觀，新的智能人你聯繫好了嗎？」

「這次恐怕不行了，這應該是我們最後一次擁有親屬智能人了。先過去看看爸媽的情況吧。」

唐子搖了搖頭，語氣竟然有一絲死別的意味。

唐子進來時，醫生正為二老檢查完畢，兩個老人躺著床上就像真正的人類一樣昏睡不醒，看不出一絲人工的痕迹。醫生見唐子過來，讓他借一步去外面說話。

「醫生，我爸媽情況怎麼樣 ？」

「情況如我們預料的一樣，大腦損壞無法修復，只能送去天造場。」

「真的沒有一點辦法了嗎？你們能不能想點辦法，多少錢都沒問題。」

醫生訝然地看了唐子一樣，這種情況下要修復一個智能人的代價，都可以購買好幾個新的了。不過轉念想到最近的新規，就釋然了。

「抱歉，我們對此無能為力。對了，我們在為二老檢查時，知道了大腦受損的原因。」

「什麼？」

「試圖入侵保密系統。你知道為了人類的未來著想，各國達成協議，將過去20年及以前的歷史封存起來放進保密系統，除了各國政府、研究機構和高等學府少數人有權查閱外，其餘人類無權追尋。特別是對智能人們而言，除了沒有許可權外，強行查閱還會觸發處罰系統。」

「入侵保密系統？」

唐子百思不得其解，智能人父母為何要強行查閱那麼久之前的東西呢，難道對他們來說有什麼特別含義嗎？還是說他們是受人指使？

「好好陪陪他們最後一程吧，畢竟這麼多年了。」醫生拍了拍唐子肩膀轉身離開。

唐子打開房門，正好看到母親睜開眼醒來，他和她的目光對上，驚訝的發現她眼裡多了些靈動，和一種不同於智能人只屬於人類的波動，彷彿那就是他真正的人類母親，而不是智能人。唐子走到她的床邊，小心翼翼幫她掖好棉被。

「媽，你感覺怎麼樣？」

「媽還好。小小唐快放學了，你快去接她吧。媽這邊不用擔心。」

「我讓阿苑去了，我在這裡陪您。好久沒和您說話了。」

「醫生告訴你損壞的原因了嗎？媽知道你一定很奇怪。你爸將一切都記下來了，你回去打開光7就知道了。」

「嗯。」唐子輕聲應下來，他覺得面前這個人有了很多不一樣的地方，讓他熟悉又陌生，他貪戀這種狀態，他想多和她待一會。

4.

從醫院出來後，唐子駕駛著「平聲速」朝家趕去，他很想知道父母給他留了什麼。

將「平聲速」的速度開到最大，窗外景色飛快地倒退著。這是他第一次這麼心急火燎地開車，這麼多年了，沒有什麼東西值得讓他用盡全速，他已經習慣了等待別人。

小區門口的激光護欄自動斷開，唐子速度不減呼嘯而過，別墅車庫像是一個張開血盆大口的怪物等待多時。唐子停好車後，不管周圍機械臂遞來的家居服，急匆匆向父母房裡走去。

打開房間，屋裡陳設簡單，一張床一張桌一張沙發，智能人只需要電力作為支撐，這些東西還是為了適應人類社會而準備的。果然，球形的光7安安靜靜地放在桌子上。他迫不及待地過去打開。光7變成了類似摩托頭盔一樣的東西，唐子順手戴上。

房間里出現了一個虛幻的女子形像，那是唐子母親的樣子。可她的音容笑貌宛如真人。

「阿唐，當你看到光7的時候，我和你父親大概都不在了吧。很抱歉，我們只能以智能人父母的身份存在，無法給你真正想要的父母，尤其是看到你眼裡對我們越來越多的失落，我和你父親就更加不安。於是我和你父親——如果你不覺這樣稱呼失了你的身份——就想去了解你真正的父母是什麼樣的，他們的性格，他們的行為，他們的言語。我們想學習他們，讓你看到沒有人工感的父母。我們商量後，決定入侵保密系統，從那些龐大的數據中尋找有關你父母的視頻和圖像。」

「保密系統內的數據實在是過於龐大和雜亂，我和你父親分別嘗試了很久，才終於在21年前的數據中，找到了一些相關信息。當我和你父親看完後，感到一種深深的失落。原來真正的人類父母是這樣的啊，原來智能人和真正的人類差距這麼巨大。我們下載了這些東西，想在你過生日的時候給你。可惜的是，我和你父親由於多次入侵保密系統，大腦系統嚴重受損，無法堅持到那個時候了。對不起，阿唐，我們是失敗的父母。」

緊接著，畫面一閃，虛幻的女子消失，另一幅圖景出現。

5.

唐子面前出現了一個小男孩，紅白條紋繪著兔子圖案的短袖、下端白色環線的黑色短褲、不知名的灰色奧特曼涼鞋，肉肉乎的小短胳膊和雙腿。

他似乎回到了小學，那是四十多年前的時候。

畫面上年幼的唐子打開了卧室的門去往客廳。年輕時候的父親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報紙，頭上是濃密的黑髮，還沒有被歲月沾染；年輕的母親持著洒水壺澆花，嘴裡哼著沒聽過的歌，宛如花間鶯雀。許是聽到開門的聲音，父親和母親一起轉過頭來看他。

唐子意識一陣酸楚。

「爸爸媽媽，今天要去兒童公園嗎？」奶聲奶氣。

「去啊，昨天都答應咱們阿唐了，爸爸怎麼可能騙你呢。」爸爸放下手裡的報紙，伸手去抱他。

跳進爸爸的懷抱，稚聲道：「爸爸，我們快出門吧，來不及了。」

「哈哈哈，好好好，現在就出門，看阿唐猴急得。」爸爸站了起來「我去換件衣服，然後咱們就出發。」

「哦耶！出發！出發！」孩子唐子興高采烈「媽媽，我們要出發了，你也快去換衣服。」

「媽媽換好了呀。阿唐覺得媽媽這件衣服好看嗎？」媽媽將她攬入懷裡。溫柔似水，滿室生春。

「媽媽最漂亮了，穿什麼都好看。我最喜歡媽媽了。」愛她明月好，憔悴也相關。

牽著阿唐小手的媽媽，和蹦蹦跳跳歡快的年幼的唐子跨出了家門，換好衣服的父親走在他們身後，輕輕把門帶上。

門外光影繁盛，蟬鳴柳動。

那時的兒童公園一片熱鬧非凡的景象。

門口聚集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放眼望去一片歡樂。因為即將的玩耍心情歡樂的孩子們，因為孩子們快樂而快樂的家長們。

唐子像魚兒入水鳥兒歸天，掙開媽媽的手，輕盈而愉悅的奔跑著，穿過前方一個又一個我的同伴。母親的關切聲，遠遠傳來。

6.

緊接著，轉換成了少年唐子的時候。

即便這麼多年過去，唐子也還記得這是自己離別的時候，正是從這時候開始，他也沒見過父母了。

畫面上奶聲奶氣的他早不見蹤跡，只有一個脖子帶了一圈項鏈，身上穿著破洞衣裝，滿嘴你他媽我他媽找死的粗俗少年。

「阿唐，你媽的。」同行黃髮少年，捅了捅他的腰。

「你媽的，你罵老子干叼。」少年唐子張嘴回罵。

「不是，你媽的車。」黃髮少年接著解釋。

他一聽這話，嘴裡燃著的半截香煙猝然而落，眼裡望著街角那輛黑色小車。

母親看到這一幕什麼也沒說，輕輕拿過他的書包轉身上車，少年唐子跟在後面表情驚慌。

回家的路上，母親一路無話。神情里流露出的失望卻也擋不住。

到家後，母親沒有選擇將事情告訴父親，她知道唐子最懼怕的就是他的父親。但她選擇相信自己的兒子，那天入睡時，母親來到唐子的房間，溫柔委婉地勸誡唐子，他只敷衍地回答。

往後的狀況依然沒有好轉，被荷爾蒙攻陷了的唐子，滿腦子想著要和所有人都不一樣，要做個打破校園平靜陳腐生活的英雄，要讓喜歡的女孩子見到他豪邁的樣子。甚至有些變本加厲的趨勢。

不敢戴的項鏈光明正大帶著；不敢穿的衣服明目張胆穿著，甚至還掛上了腰鏈；還染了頭髮，呼朋喚友夜不歸宿。

母親終於覺得自己苦口婆心的教導反而讓兒子肆無忌憚。

那天她將事情告訴了父親時，他看向她的眼神都是仇視的。而父親聽完母親的話後，氣的胸口起伏不定，狠狠訓斥了他，讓他保證以後不準再有這樣的行為。少年唐子固執的脾氣上來，哪裡肯答應，死活就是不鬆口。父親越訓斥唐子也不在乎，後來索性將父親的訓斥當成耳旁風，拿起書包就回了卧室打遊戲。也許是恨子不成剛，也許是覺得作為父親的尊嚴被冒犯了。那天父親拽住唐子，抬手就是幾個耳光。

手掌在他臉上發出啪啪的脆響，他先是驚愕，繼而是害怕，最後是憤怒和怨恨。用力掙脫父親，打開家門融進了漆黑夜色，留下黑暗裡亮著的小口，小口裡兩個模糊的人影。

他賭氣般地離家出走，從此再也沒有回來打開這道門。

7.

畫面的結尾，是兩個憔悴的中年人，在炮火和硝煙中，抱在一起痛哭，面對恐怖的場景臉上卻有種解脫的神情。那女人抬起淚眼的時候，唐子感到一陣心悸，彷彿那女子的目光可以穿透畫面看到他。

唐子認出那是他多年未見得父母，也認出了那是戰爭爆發時淪陷的場景。隱忍的眼淚突如開閘洪水，小聲的啜泣變為嚎啕大哭。

當小小唐回來時，唐子已經在客廳坐了很久。光7又變成了一個圓球，被他拿在手裡。

「爸爸，爸爸。這是什麼？你的眼睛怎麼紅了？」

「這是奶奶給爸爸的禮物。對了，小小唐想不想去見見爺爺奶奶？」

「想啊想啊，奶奶對我可好了，什麼東西都給我買，我最喜歡奶奶了。哼，有個小朋友說我奶奶不是人，就被我咬的哇哇大叫再也不敢說壞話了。」

「那我們現在就去醫院看望爺爺奶奶吧。」

唐子慈祥地摸了摸小小唐的頭，給張所長發了條簡訊。

幫我申請天造場的1368室，不論什麼代價我都願意支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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