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回遠逝的酒香

一個幾年前的啤酒節前夕,《齊魯周刊》的主編娟子給我打電話,約我寫一篇關於酒或者飲酒的文章。當時我回絕了她,因為我對於酒是沒有研究的,也不愛喝酒。我愛讀書,有時候也愛寫點小東西,但是所有的寫作,都會是因為有感而發、有內容想寫,一般不會為了寫而寫,自己沒有感覺的東西和沒有感覺的時候是不會輕易寫的。

雖然拒絕了她,但是我卻從此開始有意識地對於酒和飲酒給予了特別的關注與思考。

那時候還沒有八項規定,所以無論是公的還是私的,應酬還是很多的。不但場合與次數多,往往也排場大桌次多,而且每個場次每個桌次每位參與者的酒的消耗量也都很大。往往幾乎每一場每一桌每個人都是豪飲,所以似乎總是不喝倒幾個不算完。常常是喝啤酒論扎,一升兩升三升五升地喝;喝紅酒用高腳杯,二兩五的三兩三的六七兩的一杯能裝一瓶的都有;喝白酒小杯大杯都用,但小的也得半兩一兩,大的二兩半三兩三常見,四五六七兩也偶有所見。酒器是一方面,關鍵還有喝法。從程序上來說,尤其我們山東,先是主陪仨副陪倆邊陪滿桌打,然後是東家主動個個人人打,接著是客人回敬人人個個打,隨後是找出各種各樣理由的重點敬加深敬單打雙打混合打,有理兒敬無理兒敬小圈打了大圈打。從喝法上來講,一口一小杯三口一大杯一口一大杯一瓶一口吹,感情深一口悶,潛水艇核潛艇三合一等等,花樣繁多不一而足。一場酒下來,直喝得人人面紅耳赤頭暈腦脹醉眼迷離、個個趴的趴倒的倒唱的唱嚎的嚎,直喝得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天昏地暗天旋地轉。酒場結束後,哭娘的叫爹的回家就進被窩的、吐酒的吐血的又找地方唱歌的、洗頭的洗腳的換個戰場再喝的、摔跤的撞車的住進醫院骨折的,人生百態悲喜滑稽盡情上演,最為甚者更有人直接就是倒頭不起駕鶴西去嗚呼哀哉直赴黃泉!

很多人往往是酒醒之後後悔不迭,總是會說,下次再也不喝了不喝了,但又總是到了下次不喝不喝又喝了、不多不多又多了。問起酒的滋味兒,很多人往往會說難喝死了,啤酒像馬尿似的、紅酒像酒糟似的、洋酒像藿香正氣水似的,再好的白酒也就一個字,辣!問起喝酒的感覺,很多人往往會說難受死了,啤酒撐的慌、紅酒脹的慌、洋酒噎得慌、白酒辣得慌,人頭馬XO拉菲百威茅台酒再好的酒也沒喝出個滋味來。

很多時候很多人的感覺就是,這種喝法真是既糟蹋的人又糟蹋了酒啊!

為了研究酒和飲酒等酒文化,我就有意識地在一些場合和一些經常喝酒的人進行一些探討,請他們談一談關於喝酒的一些話題,於是乎有些人就興高采烈的打開了話匣子。我就發現不少人會說呀,咱們哪是喝酒啊?咱們中國人哪會喝酒啊?你看人家西方人,啤酒要冰,威士忌要加冰,喝紅酒都要醒一醒,咱們中國人就是牛飲,咱們中國根本就沒有什麼酒文化。

我是一個國學愛好者,也是一個中國傳統文化的堅定維護者,一看到一聽到有人說中國文化不行或者中國沒有文化,我的心裡就會很不服氣、很難受。我就想,中國幾千年的文明,怎麼會沒有文化呢。考古發現表明,我們七八千年前就有個造酒技術,我們甚至能夠用酒治病,這說明我們的祖先已經早就充分掌握了釀酒技術、酒的性質和酒的用法,最大的可能可能是我們的古人我們的先輩們比我們更有文化,而我們這些後人已經不會喝酒、沒有了文化吧?

道理似乎應該能講得通,因為畢竟百多年來,中國傳統文化沒有得到很好的傳承,就像我寫過的一篇雜文《尋回遠逝的牧笛》中所提到的如今我們已經不如古人懂得音樂一樣。但是怎麼才能找到能夠說服人的鐵的證據呢?

種子種在地下,就會刻刻尋找與吸收陽光雨露、土地養分。問題埋在心裡,就會時時心心念念思考找尋問題的答案。這樣孜孜以求的結果,就是時常會在日常學習、工作與生活中遇到與之相關的事物時偶有所思、有所悟、有所啟、有所發,就會時常迸發出一個個小小的火花。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個個火花連成一片就可以照亮一片天地。你看那閱讀古籍的時候、參觀博物館的時候,還有那觀賞古裝戲劇電影之類,我們常常會看到我們古時候的尊啊、爵啊、彝啊以及各種各樣的犧尊等酒器,除了梁山好漢之類的大碗吃肉大口喝酒比如武松景陽岡前的十八碗豪飲,好像古人飲酒大都文質彬彬,最典型的是古裝戲比如京劇里的人物的一手執爵一手以袖掩面之飲。如此彬彬有禮之飲你再說我們老祖宗喝酒沒有文化那就實在是說不過去了。

我們常說尊敬的某某,比如尊敬的二大爺,我們這些尊了多少次或者被尊了多少次的二大爺們可知道「尊敬的」是什麼意思或者怎麼回事么?

尊,本是一種盛酒器,所以字里有個「酉」字,「酉」是酒的本字。尊的形制常常是圓或方足、圓或方腹,長頸敞口,通常口比較寬而且比它的腹還寬。在所有盛酒器里,尊屬大中型,把尊盛的滿滿的給您喝,這就是用「尊」敬您,看來不是隨便哪個人都有這待遇的。你用「尊」敬你二大爺,你二大爺就是你用尊敬的人,你二大爺就是尊敬的二大爺。再說那個「爵」,爵既是一種貴族階層使用的酒具,又是封建貴族的封號,所以有個詞叫「加官進爵」,用爵給你二大爺敬酒,就是對你二大爺加官進爵的美好祝福。

但是我親愛的二大爺,你可要注意了,當真有人用尊敬您的時候或者給您進爵的時候,您可不要忘乎所以地一口氣豪放地把那滿尊滿爵的酒一飲而盡!那樣不僅會失禮,而且還會很難看、很狼狽。

你看那寬口大尊,滿滿的酒,掌握不好角度和力度,酒就不是飲到了嘴裡,而是會灑你滿臉滿身。你看那有著兩個闕柱的爵,滿滿的酒,雖然沒有尊大沒有尊盛的酒多,但如果你用力過猛動作過大,闕柱就會傷到你的眉眼,所以那兩個闕柱又叫拄眉。

聖人先賢制物作器,是非常講究性用之理兒的,如此制尊作爵,其用心也深矣。平寬大口、闕柱拄眉,就是為了讓你飲酒時要會飲,飲起來不疾不徐,也是為了讓你不能過量,適可而止,這樣飲起酒來也才會如禮如儀、溫文爾雅。古人以器演道,不是虛言。你看如此飲酒,何止是一種文化,簡直是一種文明!

再說說酒吧。酒大體分兩類,一是有色酒,二是蒸餾酒。人類早期的酒都是有色酒,通常是水果或者糧食釀造的果酒或者米酒都屬於釀造酒,最典型的是米酒、啤酒和葡萄酒等。蒸餾酒是在有色酒的基礎上,利用酒精和水的沸點不同的特性,通過蒸餾工藝而得到的純度更高的酒,這種酒酒精度更高,更適合於保存,威士忌、伏特加、白蘭地和中國的白酒都屬於典型的蒸餾酒。

我國是酒的故鄉,黃酒是中國特有的有色酒,白酒是中國特有的蒸餾酒。先秦以前的酒主要是有色酒,白酒的發達主要是在唐宋以後。隨著白酒的普及,盛酒器、飲酒器以及飲酒文化,也都發生了與時俱進的變化,比較明顯的就是比較大的形體的酒器就慢慢的被小型酒器所代替了,比如我們後世常見的酒甌子、酒盅子、酒壺就出現了。

白酒流行起來之後,白酒的飲酒之法,也隨之慢慢的發展並完善了起來。

記得小時候,家裡來了客人,再請上幾個陪客的,八仙桌就正好湊夠一桌,壓指、划拳、行酒令,熱熱鬧鬧一晌午,人人喝的精神抖擻、個個喝的興高采烈,不過也就是喝了斤吧老白乾或者二鍋頭。後來看很多人回憶小時候的文章,不少人就說到小時候曾經給爺爺去打酒,「爺爺們」總是就著榨菜絲兒或者花生米兒喝上二兩,爺爺喝二兩似乎就是爺爺最大的幸福。

試著學著爺爺們的樣子喝二兩,最初似乎總是不得要領,於是就有意識地閉上眼睛,冥想自己和爺爺喝二兩的差別。模模糊糊地記憶起,好像爺爺每次喝酒總是要把酒溫一溫或者燙一燙,又想起過去的秤好像是十六兩一斤,二兩酒似乎能夠斟上十幾二十甌子。再就是爺爺喝酒時的那動作與表情,先是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肚端起剛剛從溫著或者燙著的酒壺裡倒滿的還冒著熱氣兒的牛眼盅兒悠然自得地舉到口鼻邊聞一聞,再把酒盅遞到嘴邊,口唇微張,但聽「吱兒」的一聲,小半盅酒便飲了進去,接著一邊穩穩的把酒盅放回桌子,一邊眼睛微閉兩腮微動好似沉吟之狀,片刻之後,輕啟唇齒大吸一口氣,深深吸入而後又徐徐呼出,一種幸福與滿足的神情便從睜開的雙目綻放到了整個面頰,稍停上一歇兒,用筷子或者直接用手夾幾粒花生米兒扔進嘴裡,咀嚼上片時、吱咂上幾聲,然後又用那拇指和食指的指肚把酒盅舉到了嘴邊。一盅小酒,通常分兩三次飲下,每每最後一次,「咂」地一聲響,把個盅子喝得個精光,那個響亮的咂聲總是那麼清脆悅耳,讓人回味無窮。就這樣,二兩酒,十幾盅,幾十口,竟也能夠飲上大半個晌午、飲得暢汗淋漓幸福無比。

此後再試著學著爺爺的樣子去飲酒,也就慢慢有了感覺。從酒瓶向酒壺裡倒上二兩酒,溫一溫燙一燙,再一小杯一小口地去品著喝,就慢慢地品出了酒的滋味兒。這其中最關鍵的是飲酒入口到咽下肚裡的那個過程,首先是每次不要飲入過多,比如一錢酒分三口就挺好;其次要掌握好飲酒的技巧,在把酒吱吱徐徐地飲入口中的時候,舌尖兒一定要正對著酒的入口,酒入口中的力道直衝著舌尖,這樣舌尖就會像都江堰的魚嘴,將酒圍繞舌尖三百六十度地分散開去,使酒漫佈於整個口腔;這時候口舌再做咀嚼狀嚅動,你就會感覺嘴裡成百上千的腺體開始分泌各種液體,成百上千的味蕾打開了熱烈地擁抱嘴裡的每一個酒細胞,於是乎,你就可以仔細地品味到酒的醇厚與芳香了。

體會其中的道理,大概是酒過飲則身體就沒法及時消化,恰到好處的徐徐而飲則就能夠充分地調動起身體的機能給予消化與吸收。中國傳統飲食文化講究細嚼慢咽,或許喝酒也當如此吧。

再往細里深究起來,中國的酒文化其實還深得很。你比如說溫酒燙酒,西方的冰酒和加冰主要是為了口感,反過來看其實就說明如果不冰或者不加冰他們的酒就不好喝,而我們的溫酒燙酒,一是為了更好地激活其中的有效成分,這說明我們的酒釀造出來後可以長期地保持一個穩定的狀態,二是為了飲用者的身體健康,酒性溫辛屬金,肝屬木,金克木,所以冷酒傷人肝,而酒熱了後則入人身體的氣分,從而可以更好地發揮其辛散之性,快速地將酒輸佈於人體全身,以收通利經絡、舒筋活血之效,此乃順酒之性而行保健養生之道也。再比如說,喝二兩,對大部分人來講,二兩是個很好的度,但是酒乃大熱之物,所以陽虛的人就可以多喝一點,而陰虛的人就最好不要喝酒或者少喝一點。世上的學問,一個字就是度,喝酒也是如此,酒少喝一點就是補藥,酒喝多了就成了毒藥了。正如東晉學者張湛在他的《養生要集》中所說,「酒者,能益人,亦能損人」、「宜慎,無失節度」。

古人有言,酒分量飲。很多時候,相聚是為了交流,而不僅僅是為了喝多少酒,通常在我能所能主導的一些場合,我最愛講三愛,就是提倡大家愛喝什麼喝什麼、愛和誰和誰喝、愛喝多少喝多少,高興就好,達到了交流的目的就好,能夠喝出感情與健康來更好。有時自己覺得這就已經是一種進步了,但是和古人比起來,在文化的層次上,其實還差得遠。比如我們回過頭來仔細體會一下古人與今人飲酒喝酒的區別,就說這叫法吧,你讀飲酒的飲字,嘴是微張輕啟,而讀喝酒的喝字,則是門洞大開,一個飲字一個喝字,一字之差竟有天壤之別,文化與修養高低則也就立判高下了。

往更高的層次上說,僅僅懂得了飲酒之法也還是遠遠不夠的,這還只能說是術數層面的東西,什麼時候我們能飲出曹操的對酒當歌、杜甫的白日放歌、蘇軾把酒問青天、李白舉頭邀明月,我們這些尊敬的二大爺們或許才可以說,我們已經看見了中國酒文化的大道、看到了中國文化復興的曙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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