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惡的禁木貿易 嗜血美國如何挖空秘魯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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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網易科學人欄目組 孫文文

伊基托斯市是坐落在在秘魯境內亞馬遜河河灣上的一個規劃散亂的小城，雅庫卡帕號貨船正停在港口，這是一艘低矮的中型船，長約160米，船尾上部結構有七層樓那麼高，銹跡自甲板上向下延展。如果不是一段偷運木材的不光彩歷史，它與世界上其他貨船沒什麼兩樣。2015年11月的這一天，它正等著駛離港口。

船長和機組人員載著木材開始遙遠的航程，先是順著亞馬遜河航行3700公里，然後轉頭向北行駛6400公里到達墨西哥的坦皮科市，最終抵達終點站休斯頓。過往40年間，無數像雅庫卡帕這樣的貨船往返在這條航線上。每條船一次能運載數百萬英磅的木材，供應美國各地的木料廠和大型商店。典型的美國家庭都裝修有木地板、門廊和實木門，這些木材即是來自亞馬遜的供貨。

伊基托斯港口水位很淺，再加上岸邊雜亂築起的錫皮屋和往來的小遊船，不適合雅庫卡帕這種噸位的貨船近靠。人們使用小型擺渡船運將木材從岸上運到貨輪邊，再用兩台起重機吊到船上。這項工作耗時耗力，在最順利的時候也需要兩周才能裝完。裝貨時間越長，當地海關人員就得一次又一次核對，驗證雅庫卡帕所載的木材是否來自合法產地。

在裝載人員忙活的同時，35名來自政府機構林業資源和野生動物監督機構（OSINFOR）的視察員正在洛雷托區的密林中徒步巡視。巡視員拿著手持式GPS導航儀和一摞文件，上面列出了木材販子上報的林場地址以及船上木材的種類。通常情況下，當他們到達巡視地點後，發現沒有任何樹木砍伐的痕迹——沒有樹樁，沒有木屑，也沒有人活動的痕迹。若遇到原本就沒有樹木生長的空地，巡視員會用噴漆做上記號，並在記錄上寫下「No existe en un radio 50m」，意思是「此地及周圍50米都無樹木生長」。

秘魯境內的雨林非法採伐一直是公開的秘密。政府官員對此漠不關心，一直以來人們也沒有什麼好的方法能夠有效阻止非法採伐行為。由於產業背後利益團體勢力強大，常有當地抗議人士被暗殺的事情發生。環保組織決定使用新的方法來打擊非法採伐：通過搜集貨運船上的木材大量來自禁伐區的證據，以便檢察機關查封這些開往美國的船。

就在Osinfor視察員深入森林巡視、碼頭工人趕著裝貨之時，大約30名環境調查機構（EIA）的員工正在美國華盛頓的辦公室內焦急地等待。過去四年中他們一直在研究如何鎖定運載非法木材的貨船，不過眼下這一刻，他們只能等待事態的發展。秘魯和華盛頓雙方政府聯手合作，EIA員工和在密林中跋涉的巡視員們的工作即將即將迎來成果。雅庫卡帕號航行在大西洋上，如果一切順利，這將是它最後一次航行。

EIA由三名前綠色和平組織員工在1980年代中期創立。由於對綠色和平組織過於臃腫和拖延的「大組織病」感到失望，三人決定，新的組織應該保持精簡，並且專註於環境犯罪這一個主題。多年來，EIA的調查人員秘密潛入世界多個危險角落，搜集環境犯罪的證據。這些努力為它們贏得廣泛的聲譽。

現年45歲的亞歷山大·馮·俾斯麥（Alexander von Bismarck）是EIA的一員，他性情溫和，身材高瘦，髮際線略有後退，在額上形成一個美人尖。馮·俾斯麥的母親是美國人，父親是德國人，少年時代他隨父母在兩個國家都生活過。哈佛畢業後，他先是嘗試以馬術表演為業，隨後又到烏干達維多利亞湖研究麗魚滅絕，最後在海軍找到自己的歸宿，在那裡他被訓練成兩棲部隊的蛙人偵察兵。如果他的名字讓你想起德國那位著名的鐵血宰相，不必驚訝，因為他正是老俾斯麥兄長（「一位種土豆的農民」，他說）的後裔。對比兩人的事迹你會讚歎，先輩的戰略思維對後世也有影響。

2005年，馮·俾斯麥勸說國會修改「雷斯法案」，這是美國針對販運被盜野生動物的首要法律文件。俾斯麥希望擴大監管範圍，使進口非法採伐的木材也構成聯邦犯罪。他還與美國木材企業組成反偷伐聯盟。外國傾銷的木材讓美國木材產業深受其害，據估計，每年本土企業要多花10億美元同外來木材競爭。

就在修正案進入討論環節時，俾斯麥的秘密調查發現，美國國會大廈訂購的木門可能來自宏都拉斯的非法木材販運網路，意味著這些木材很可能採伐自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規劃的世界文化遺產保護區。這些門材訂單最終被悄悄取消。雷斯法案修正案在2008年5月經國會通過，成為正式的法律。

馮·俾斯麥在2007年成為EIA執行主任，他將自己的「作戰意識」歸功於在海軍陸戰隊時期所受的訓練。他曾追蹤禁伐木材從印度尼西亞的保護區被砍伐，到製成嬰兒床在美國沃爾瑪銷售的整個流程。他與其他EIA員工一起潛入俄羅斯遠東，揭露了美國地板公司林木寶在知情的情況下採購禁木，這些木材砍伐自瀕臨絕種的西伯利亞虎保護區。事件曝光後，林木寶公司對指控供認不諱，並在2015年同意支付1320萬美元的罰款。

俾斯麥表示，在木材採伐行業中，「很多從業者自覺他們處在一個『競次』（race to the bottom）的系統中，許多人都盼望建立一個合法的行業制度。」他停頓了一下，然後接著說：「但有些人就該進監獄。」

2009年，隨著雷斯法案修正案正式實施，俾斯麥嘗試用新法律辦一樁案子。彼時美國同秘魯之間的貿易協定剛剛生效，協議中規定了對非法採伐的懲治，同時讓Osinfor成為獨立運營的機構。俾斯麥從中看到一個機會。他與EIA森林項目主任安德烈亞·約翰遜（Andrea Johnson）僱傭了一位名叫朱莉婭·烏魯納加（Julia Urrunaga）的秘魯記者，這位記者有15年報道貪污腐敗的經驗。

烏魯納加是一名生性樂觀的鬥士，時年47歲，身高剛過1.52米，棕色頭髮捲曲而蓬鬆。「我是名記者，對林業不怎麼了解。」她事先聲明。她與約翰遜——藍眼睛，有雀斑，身高同樣1.5米左右，耶魯大學高材生——一起走訪了解木材業務的整個鏈條。兩人拜訪河口，參加無數會議，前往伐木營地採訪伐木工人的生活。某日，EIA辦公室突然收到一封電子郵件。來信者是一位署名弗朗西斯科·曼托諾的義大利移民，他在信中聲稱自己在一樁交易中被欺騙，本想在伊基托斯買一塊幽靜林場安享晚年，沒想到卻與「林業黑手黨」攪合到一起。他控訴非法採伐掃蕩雨林，對雨林生物多樣性更是一場浩劫。

?烏魯納加起初不敢輕信這麼好的案子自己送上門來。「也許是有人故意編造這『完美案件』引我們犯下大錯。」她說。但她也十分好奇，所以同約翰遜一起趕往伊基托斯。他們見到了曼托諾——一個精瘦的義大利人，說話時會伴以誇張的手勢。見面時曼托諾正和一位當地人在街邊小店喝咖啡。兩位來訪者坐下來，聽他們講述自己的故事。

據曼托諾講，他先是從國家森林局那裡以折扣價獲得一批樹木的砍伐許可。蹊蹺的是，伐木隊到林場之後只待了一小會兒就「完工」了，隨即木材商人要他移交大量木材的運輸文件。曼托諾這才意識到，對方是通過這樣一個程序將不知在哪兒伐好的木材洗白。這些木材可能來自國家公園、土著保留地或其他保護區。

曼托諾憤慨地向利馬和華盛頓政府寫信舉報，但發出的信如石沉大海再無音訊，直到約翰遜和烏魯納加找到他。曼托諾的故事印證了EIA正在懷疑的一種作案手法：非法採伐的基本套路是先砍伐受保護土地上的樹木，然後偽造或者從腐敗的官員那裡購買許可證。許可證上通常印著合法的林場地址，但這些地址通常都是偏遠稀疏的林區，沒有多大的利潤產出。與此同時，秘魯境內的亞馬遜雨林正在以每年1600平方公里的速度消失，比洛杉磯市的面積還大。一旦木材被裝上貨船駛離港口，就沒法再追查木材的來源。當約翰遜和烏魯納加將曼托諾的文件與自己手中的數據進行對比時，兩人突然靈機一動：既然不方便證明木材是從哪兒來的，何不反過來證明木材不是從哪兒來的？對照著貨物明細上的採伐地，Osinfor去實地檢查，若看不到採伐痕迹或壓根就沒有出口木材的樹種，則可證明木材來源有鬼。

經過九個月軟磨硬泡的交涉，EIA終於從政府官員那裡弄來了「數千頁差強人意的複印件」。這些文件讓約翰遜和烏魯納加首次得見木材販子上報的採伐地點，附帶著在地址的旁邊是貨船的信息。其中一些地區十分偏遠，尚未被Osinfor的的員工視察過，現在他們則按照複印件的指引，追尋這些人跡罕至的森林。

手握著一艘船的多次航行記錄，約翰遜開始實地考察。路程漫長而艱辛，她先從伊基托斯乘船緣河上行航行三天，然後徒步進入土著自留區，隨後的兩天深入森林，設法穿越一片幾乎無法穿越的棕櫚沼澤。途中無數次精疲力盡，從額頭上擦汗時能抓到大把昆蟲。歷盡千辛萬苦，她終於到達了文件上所寫的「伐木地點」。文件上聲稱該地的雪松樹出口到位於拉斯維加斯的一家名為「全球膠合板&木材」的公司，但約翰遜在現場目之所及全是原始森林景象，完全沒有採伐的痕迹。從這些與世隔絕的地方伐木簡直就像從月球上伐樹一樣荒誕不經。出口公司根本不可能從這些地方獲得木材。「一開始我們想著能找到一批貨的把柄，證明這些秘魯出口的木材是非法採伐。」烏魯納加說「結果一抓一大把。」

在此之前，當EIA組織圍繞非法採伐的問題同政府交涉時，他們所接觸到的政府官員多數表現的很不友善。羅蘭多·納瓦羅（Rolando Navarro）是Osinfor組織的新任負責人，一次約翰遜向他抱怨「整個制度腐敗透頂」，納瓦羅表示同意。他從小在一個河灣小鎮長大，對偷伐者的伎倆心知肚明。他曾與世界野生動物基金會秘魯分支合作，幫助當地人在非法採伐之外尋找謀生之路。他當然也知道，上報給政府的那些地址全是毫無意義的幌子。約翰遜、烏魯納加、納瓦羅和秘魯海關官員意識到，通過緊盯可疑的出口商，他們可以做出更精確的打擊。

最終海關部門請求得到刑警組織的幫助，以便讓納瓦羅的特派員們有更大的調查範圍。這意味著他們可以查閱更多檔案的許可權，走訪更多的森林。2015年，調查小組得出驚人的發現：從秘魯亞馬遜雨林出產的木材中，90%來自非法採伐。

然而，「停止出口、抓人坐牢的事卻從未發生，」烏魯納加說。雅庫卡帕號在無人追責的情況下繼續一次又一次非法航行，途經坦皮科，將非法木材運達休斯頓。2014年有4次出海記錄，隨後僅2015年上半年就出海7次。

需要拿出證據才能查封貨船，納瓦羅催促野外工作者儘可能快地找到更多的不匹配數據，希望能在貨船離港前，或者至少在它到達休斯頓前將它查封。2015年初，海關人員的效率相比以前已經有所提高，Osinfor則以更高效的方式進行野外調查。

2015年8月，貨船起航開往休斯頓。在貨船離開伊基托斯之後不久，秘魯官員向美國調查人員通告：船上所載木材相當一部分來源非法。

視線回到美國，美國司法部剛剛解決了林木寶公司的案件，自然想要趁著熱勁再辦一案。不過由於擔心對雅庫卡帕的調查會影響到兩國之間的貿易協定，人們不得不考慮再三。在美國方面猶豫不決之際，烏魯納加接受半島電視台採訪，講述秘魯木材出口的黑幕。這讓事態更加複雜化，檢察機關和調查人員一度擔心媒體曝光可能打草驚蛇讓案件告吹。

在半島電視台播出的節目中，一名記者前去拜訪Global Plywood公司總經理肯尼斯·皮博迪位於聖地亞哥附近的家。在過去的八年中，Global Plywood公司的主要業務是向美國銷售雨林木材，業務增長穩定。他們與另一家名叫Inversiones La Oroza的秘魯出口商合作，業績從2012年的25萬美元飆升至2015年的200萬美元。在皮博迪的車道上停著一輛本田麵包車和一輛賓士SUV。皮博迪在採訪那天身穿黑色短褲、灰色球衣，帶著高爾夫球帽和太陽眼鏡。

「我想和您談談貴公司從秘魯進口非法木材的事情。」記者開門見山。

「啊，關於這我沒什麼可說的。」皮博迪回答，低頭向SUV走去。

「可秘魯當局說，你們在秘魯的主要供應商La Oroza向貴公司出口了許多非法木材。我這裡就有三份文件。」記者展示複印件。「你不認得這些？」

「我不知道你給我看的是什麼。」皮博迪說著扭頭離開。

「這些都是這家秘魯公司向貴公司發貨的貨物清單。」記者解釋道。

當記者講述他親自到上報的採伐地巡視，沒有看到半點砍伐的影子之後，皮博迪不再否認，車鑰匙在手中晃來晃去，等待談話結束。

「你知道雷斯法案嗎？」記者步步緊逼。

「當然知道。我們遵守所有的要求。」皮博迪說話時伴以輕蔑的手勢。兩人僵持一會兒之後，皮博迪鑽入SUV，帶著厭惡的表情開車離去。

半島電視台的曝光並沒有讓雅庫卡帕停止航行。9月份貨船到達休斯頓，國土安全部的代表們已在岸上恭候多時。船隻進港後，調查人員登船檢查，將木材暫時扣押。這些木材被轉移到休斯頓港口的倉庫中。

數天後的10月初，根據國土安全部調查人員的證詞，一名男子在碼頭區指揮叉車搬運扣押的木材。正是從加州趕來的皮博迪。面對聯邦特工的制止，皮博迪聲稱他的公司擁有雅庫卡帕所運貨物的85%，這是公司史上最大規模的訂單，價值100萬美元。一名港口官員告訴皮博迪，海關要對貨物取樣，以核對實載貨物是否包含雷斯法案所禁止入境的樹種。一周之後，皮博迪呈交修改後的清單，新加了40種樹木。

這本應讓雅庫卡帕號就此停運。然而，在非法暴利的誘惑下，貨船掉頭返回伊基托斯，開始裝下一船貨物。

2015年距離秘魯自由貿易協定生效已過去六年時間，美國和秘魯之間的貿易額幾乎翻了一番，達到200億美元。隨著即將到來的跨太平洋夥伴關係，秘魯的出口貿易額預計將攀新高，但雅庫卡帕事件考驗秘魯在貿易協定中關於環境保護的承諾是否只停留在紙面上。在批評者看來，這艘船是一個醜聞的標誌，向世人宣告秘魯治理非法木材貿易的失敗。同時也為兩國貿易和原本不太好的秘魯經濟蒙下一道陰影。

與此同時，烏魯納加從政府信人那裡獲悉，木材販子們正向內閣部長施壓，要求對Osinfor施加控制。憤怒的工人走上街頭遊行示威。儘管採伐禁木損害自然生態，但這卻是上成千上萬秘魯人維持生計的手段。「林木採伐是洛雷托地區的支柱產業。」納瓦羅說。示威者高聲抗議，有時還會採用暴力手段，將伐木公司的卡車和拖拉機開到Osinfor辦公樓的門口，掛起的標語上寫著：「Osinfor為外國佬工作。」一名巡查員在WhatsApp上收到陌生信息。對方發來一張巡查員一歲女兒的照片，下面附有一句話：我可是阿亞庫喬來的。阿亞庫喬位於秘魯南部，是1980年代反政府武裝組織「光輝道路」的誕生地，恐嚇意味不言自明。同一周，納瓦羅看到示威人群將許多棺材抬到他辦公室，其中一個棺材板上寫著他的名字。即便更換了電話號碼，他還是會接到恐嚇電話：「我們知道你家人住在哪兒。」11月30日凌晨3點，兩名都兜帽遮臉的男子向Osinfor在另一城市的辦事處投擲燃燒瓶。

11月下旬，雅庫卡帕號正在伊基托斯裝貨，Osinfor調查人員再次展開突襲。就在貨船離港的一天前，調查人員發現，這批貨物中15%都屬違法採伐。一名海關人員緊急向當地檢察機關提交調查報告，而對方卻猶豫不決。「你想讓我憑『這些木材不是來自哪裡』而起訴他們？」他問，一副自己都不相信的表情。不過根據事後媒體報道和納瓦羅的說法，那名檢察官其實不確定自己是否有禁止貨船離港的權利。Osinfor方面軟磨硬泡直到夜裡11:30，提醒檢察官國家在幾個星期前新通過一項法令，授權檢察機關可以扣押涉嫌非法的貨物。檢察官最終同意在黎明前——貨船在白天就要起航——在碼頭同調查員見面，前提是後者能夠在僅剩的四個小時內準備好所有的調查文件。Osinfor這邊的工作人員不得不從當地龜速的網路上下載文件，並連夜列印出來。

在太陽升起之前，不情願的檢察官和Osinfor調查人員以及海關方面的代表在港口會面。伊基托斯是小地方，人多口雜很容易走漏風聲。木材公司的律師和經理們也聞訊趕到。烏魯納加自然也得到消息，安排攝像師錄製現場。各方人員激烈交鋒——林業部門想讓貨船正常出海——但檢察官提醒他們放不放行由自己說了算。爭吵持續了幾個小時，直到船長說：「好吧，把你所說的15%非法木材卸下來。」但隨即檢察官被被告知卸貨費用需要2萬美元。當檢察官用了幾天時間好不容易弄到必要的授權之後再回到船上時，價格突然飛漲到了20萬美元。沒辦法，檢察官只得同意船長的安排，先讓貨船起航送貨到美國，再帶著那15%的木材返航回來。這裡接上文章開頭的場景，耽擱了數日後，雅庫卡帕在12月2日匆忙起航。

在位於華盛頓的EIA辦公室里，馮·俾斯麥和手下進入緊張狀態。遠航船隻會使用AIS船舶自動識別系統向岸上報告航線和航速，EIA利用技術手段監測雅庫卡帕每時每刻的動向。秘魯政府、美國政府和國際刑警組織的人同樣密切關注著貨船動態。船隻進入巴西境內時，當地警方應利馬方面請求登船進行了簡單檢查。由於巴西並沒有雷斯法案或其他類似的法律，他們無法對船上貨物多做什麼。檢查完畢，貨船繼續前行。這時船長和船員都意識到自己被特殊關照了。

Osinfor的調查人員也沒有閑著，他們繼續深入密林，檢查更多船上所載木材的採伐地。12月中旬，當雅庫卡帕號正沿著大西洋西海岸向北航行時，調查人員向利馬和美國兩地的執法機構發送新的調查報告：超過60%的貨物都是非法的。

12月20日，雅庫卡帕號出人意料地在特立尼達靠岸，再次出海時已是新年，船頭換上了巴拿馬的旗幟。「我還以為自己瘋了。」一位負責盯貨船行蹤的EIA技術人員對這一突然變招驚訝不已。

1月3日，雅庫卡帕號直線駛向多明尼加，開始卸載被查出污點的貨物。「這意味著我們輸了。」馮·俾斯麥說。一名EIA工作人員通知自己在聖多明哥的攝影師朋友到現場拍下證據。不過隨著外國政府向多明尼加政府施壓，雅庫卡帕號的詭計未能如願。「這樣我們又贏了。」馮·俾斯麥說。貨船又在牙買加海域徘徊了一陣，之後只得繼續北上。

1月8日，林地調查人員再次更新調查報道：72%的貨物都是非法的。

1月中旬的一天，雅庫卡帕號還航行在海面上，納瓦羅在辦公室接見兩名木材貿易協會的代表，事後他得知其中一位正是Global Plywood公司的CEO。來訪者哀嘆他們已經從秘魯買了30年木頭，從未遇到過這樣的麻煩。「是啊，無奈事實如此。」納瓦羅說。「不過我們毫無針對民間投資的意思。」不過他也告訴訪客，證據表明即使表面上有合法備案的貨物也是來自非法採伐。

在會談中間，兩位來客不時地查看手機。不久，兩人突然告辭。幾分鐘後，納瓦羅接到了自己被該國總統解僱的消息。由於擔心自己在沒有公職保護下的人身安全，納瓦羅在四天後逃往美國。

2016年1月26日晚上8點鐘，雅庫卡帕號駛進坦皮科的港口。應秘魯、美國和刑警組織的要求，墨西哥官員查獲約360萬公斤的雨林木材。貨船在港口陷入等待。一個月過去，不幸的船員仍然呆在船上，離家4000公里，祈求得到幫助和食物。最後，秘魯大使館在2月底介入進來，將船員們帶回家。船主結清了所有人的工資，雅庫卡帕號則被丟棄在了坦皮科。墨西哥政府白撿到一艘船，據說要將它作為某種訓練船使用。

當年5月，一位上海賣家聯繫到Global Plywood公司的老闆皮博迪，稱自己在報紙上看到這個案子，想將卸在休斯頓的那批木材賣給中國市場。兩人前往溫哥華的一家中國餐館見面。雖然這些木材不能在美國銷售，但它們理論上仍然為皮博迪所有，他有權將它賣給其他人。皮博迪警告美國政府可能會插手讓交易變複雜。但中國買家只關心秘魯的供貨商是否靠得住。皮博迪笑著向他保證：「秘魯那邊的一切手續他們都能搞定，這個我們放心。」皮博迪沒想到的是這位中國買家真實身份是EIA的卧底，他已用攝像機將整場談話全部錄下。

Osinfor的實地走訪仍在繼續。幾個月後，有關雅庫卡帕號船上所有貨物的最終報告出爐。8月份運出的那批貨物中——如今被扣在休斯頓——至少有92%都是非法來源。對於雅庫卡帕號最後一次出海所載的貨物，調查人員也一一進行了產地核查，發現96%以上的木材都是非法採伐。

去年6月，聯邦代表攜搜查令出現在Global Plywood位於聖地亞哥市郊排球場旁的單間辦公室。搜查令授權他們可以沒收任何文件、皮博迪的手機和電腦硬碟拷貝。皮博迪事後給那位「上海買家」發郵件，稱交易告吹。一直扣押在休斯頓的那批木材在今年初被銷毀。關於此案的刑事調查正在進行中，不過目前為止還未提出任何指控。

歷時四年多，數百人的艱辛工作，一艘往返販運數百萬美元非法木材的黑貨船終於被制止。這堪稱一場大勝，但還遠遠不夠。

今年1月。新任美國總統特朗普在上任後沒幾日便宣布美國退出跨太平洋夥伴關係。這意味著別國貿易夥伴是否遵守環保承諾將變得不那麼重要。馮·俾斯麥最為擔心的是，美國的木材進口商可能會遊說政府撤銷雷斯法案對非法採伐木材進口的禁令。這對秘魯雨林的影響或許不再那麼重要，現在中國成了秘魯木材的最大出口市場，相比美國，新買家不僅胃口更大，在環保上的附加條款也更加寬鬆。

馮·俾斯麥認為EIA應該與時俱進，他們正在開發一個全球森林衛星監測系統，每隔幾天更新一次。同時，Osinfor調查人員的實地走訪也將繼續下去。

數月前的某一天，馮·俾斯麥在辦公司查看使用大疆精靈3無人機航拍的視頻。畫面中，兩名打扮成當地人模樣的Osinfor調查員乘獨木舟前行，根據GPS的指引檢查雅庫卡帕最後一批貨物呈報的出產地點。現場毫無採伐跡象，一個調查員用藍色油漆在小丘上噴上「no e」字樣，意指不存在出產樹木。隨後兩人划船前往下一個等待驗證的林場。無人機將視角拉回高空，顯示前面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一個樹影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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