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著走著就散了，愛著愛著就老了

1

秋風漸起，霜降已過，幾場秋雨後，枝頭的葉子開始飄落，大地間的顏色斑斕起來，黃的紅的棕的，心形的橢圓形的五角形的，鋪滿了一地。兒子撿起一片紅棕色的五角楓葉，眼睛眨呀眨：「媽媽，你看這葉子像不像星星？星星怎麼從天上掉下來了呀？」

葉脈紋理又深又細，刻著生命的厚度。五角楓葉和銀杏樹葉參雜交錯，在他腳下像一塊彩色的地毯，他捧起一大捧葉子揚起來，「下雨嘍！下雨嘍！」

先生在銀杏樹下假寐，一本書蓋在臉上，落日熔金，耀得他鬢間的星星白髮恍恍惚惚，看不真切。

春風不染白髭鬚，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了。

結婚十幾年，早已沒了昔日的濃情蜜意，很少再認真地看一看他，有時候覺得他就像親戚朋友，甚至空氣，別說打情罵俏，連架都很少吵了。記得五年前的春節，我倆因為一件小事吵起來，他氣得回單位加班，我後悔得跑去找他，和好後濃情蜜意化不開。那個時候，伴侶在心裡，就是真正的另一半，生怕一不小心弄丟了。

想想，那時其實結婚也快十年了呢。

歲月忽已晚。

2

前幾天為了一個文學獎發朋友圈拉票，一個舊時的朋友發來微信：如果這是你想要的，希望結果能如你所願。

是讀書時的師兄。

說來好笑，年輕時我是一個說風就是雨的人，做事情特別容易痴迷，大一夏天迷上打乒乓球，還專門拜了師傅，每天一有空就拿著拍子到處搶檯子，不管認不認識，就要同人家打上幾局。

與這個師兄就是因為打乒乓球而結緣，他常常到自習室找我出去散步聊天，偶爾一起喝酒。他好像總能知道在哪個自習室能找到我。聊的無非是人生理想和哲學，至於愛情，從來隻字不提。

後來，他畢業了，還常常回學校找我散步聊天，深秋的晚上，把校園走遍幾圈，聊的還是人生理想和哲學，至於愛情，依舊隻字不提。

那真是個白衣飄飄的純真年代啊。

再後來，他忙於生計，我也畢業，就斷了聯繫，直到去年，才又接上頭。

電話里，他說：如果當時明白，不會讓人生有這麼多遺憾。我笑笑，其實我真沒覺得遺憾，這就是生活啊！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很多人走著走著就散了。那些年，我又走過了一些地方，認識了一些朋友，彼此溫暖過，又各自飄零。

浮生聚散雲相似，往事幽冥夢一般。

《千與千尋》里說：人生就是一列開往墳墓的列車，路途上會有很多站口，沒有一個人可以自始至終陪著你走完，你會看到來來往往、上上下下的人。如果幸運，會有人陪你走過一段，當這個人要下車的時候，即使不舍，也該心存感激，然後揮手道別，因為，說不定下一站會有另一個人陪你走得更遠。

世事難料，命運無常，那些生命中的聚散離別、緣來緣去，我們能做到的不過是緣來時珍惜，緣去時豁達罷了。

3

近來讀門羅。

短篇小說大師門羅關注於女性的愛情、婚姻、命運，以冷峻克制的筆鋒探尋人性幽微處，她的作品我讀第一遍時常常不明所以，總要看三四遍才能讀懂。

《忘情》亦如此。

《忘情》以跳躍的筆法寫了主人公路易莎生命中的四段感情，主要是後三段。

圖書管理員路易莎收到一封信，寫信的人是一名即將上戰場的士兵傑克.阿格紐，他因不知來日幾多，不想給自己的人生留下遺憾，以書信向暗戀之人路易莎吐露衷腸，訴說心聲。

日復一日的書信往來中，路易莎忘情於他。有點像現在的網戀吧？好像女人特別容易沉迷於看似浪漫的幻想。

戰爭結束，他卻不再來信，她焦灼地等待，忽然有一天，她在當地的報紙上讀到他的婚訊，幾周前，她圖書館桌子的吸墨台下，壓著一張紙條：我在戰爭前就已訂婚。

還有一張她的照片。

原來，他竟與她共處一室，她卻毫無察覺，她甚至連他長什麼樣子都不確定。

婚後的他，仍然去圖書館借書，甚至偷書，只為了偷偷地看她。

出場的第二個男人吉姆.弗拉雷在路易莎情緒處於低谷時進入到她的生命中，並佔有了她。路易莎向吉姆.弗拉雷訴說自己的浪漫史，承認「那就是我的虛榮作怪，活該被甩！」

女人一旦開始向男人袒露心事，在她的眼裡，這個男人就已與別人不同。她開始失神，他卻將自己摘出來，他想，「酒精讓她們變了個人，不復往日的謹慎。」

幾年後，路易莎在報紙上讀到在工廠幹活的傑克.阿格紐不幸喪命於一場事故。工廠老闆阿瑟受傑克.阿格紐妻子的委託，來圖書館還書，路易莎緊緊追問事故的細節，引起阿瑟的注意。

阿瑟想挑逗她，她卻閃躲退避，她已經不喜歡再被挑逗。然而，這倒讓阿瑟覺得神秘，她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藏著什麼樣的秘密？她給他的感覺，像一隻苦味的橘子。他向她求婚。

她想，我再也不會和他見面了。這裡的「他」，是傑克.阿格紐還是吉姆.弗拉雷？她說的見面，自然是在心裡的見面。

然而，造化弄人，老年的路易莎在去外地參加一個公園的悼念儀式，發言人竟是約翰（傑克）.阿格紐，難道他竟沒死？她差點暈倒，起身離開，發言人卻追過來，兩人的談話驚心動魄。他說：「愛情不死。」她終於認出來他是吉姆.弗拉雷，感到暈眩和羞恥，受不了，她面對的是一片混亂——幾欲吞噬掉她的一片蕪雜，那突現的坑洞、即興的作弄和像光亮般漸逝的慰藉。

他們曾帶給她慰藉，但更有經久不息的傷害。

4

門羅以故事來探尋女人幸福的奧秘，當主人公忘情時未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剋制時卻找到真正的伴侶。兩性關係本來就是個玄之又玄的課題，進和退、真誠和套路，身處其中時一葉障目已然忘情，誰又能輕易分得清？

傑克.阿格紐在不知來日幾多的情況下，放肆給路易莎寫信，訴說心中的暗戀，天天在圖書館暗中觀察她，守候她，卻在安全無恙時悄悄說明真相，回家與未婚妻結婚。可是，能說他對路易莎的感情不是愛嗎？他在生死難料時想的女人是她，不是未婚妻。

人性本來複雜，很多時候我們自己也不能明白自己。女人的內心世界，更是幽微敏感又豐富，長滿了觸角，如枝枝蔓蔓盤根錯節。對過去，路易莎感到羞恥，卻始終不能忘卻，她曾忘情，做不到無動於衷。

關於生活，每個人都有很多話要講，可是有些話，可以跟朋友講；有些話，只能跟自己講；更有些話，無法同任何人講，也無法同自己講。

誠然，生命是一段旅程，在這趟旅途中，所有的事都不會像我們希望的那樣發生。但到最後，這些都不要緊，我們終將原諒這個世界，原諒我們自己。因為，我們一直以如此善意對待的生活，終將以善意回饋你我。

你看，路易莎最後的伴侶阿瑟很好呀！

這就是，親愛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