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樣子
十幾年來,她 終於悟出一個道理——堅強不是永恆的,也不是鮮明的。
堅強藏在溫柔里,以安全的姿態和逝去的春秋一起慢慢溜走。
本文首發於我的個人公眾號「大聖爺的故事屋」。
穿完內衣後,套上一層半透明的塑身衣,歌涯又從衣櫃里左側第二層抽屜靠裡邊的格子里拿出一件白色的安全褲。
配上杏色的針織連衣裙顯得整個人很溫順,一點攻擊性也沒有。
今天要參加白絲帶運動,所以歌涯穿了雙很舒服的平底鞋,方便在室外走路。
和其他看上去神采奕奕的女性比起來,歌涯更顯柔和,宛若惠風和暢,令人容易放下戒心。
一起參加「白絲帶」活動的同伴們大多數都被貼上「新時代女性」的標籤,她們有著英姿颯爽的短髮,辦事兒雷厲風行,說話時的神態氣宇軒昂令人不由地尊重她們。
她們的氣質鼓舞著女性家暴受害者,讓她們找回勇氣,面對自由,對抗不公和暴力。
其實「勇氣」這種神秘的力量,並不是年輕靚麗的女孩子們用激勵人心的語言就可以帶來的。
如果一個過了更年期、笑起來的眼角紋都讓人忍不住想去撫平乳房下垂得厲害、肚子上的贅肉毫無生機、臀部扁平耷拉、青春不再的女人走來對你說:
「我們要敢於面對離婚後沒有男性陪伴的後果,我現在過得很好。
我們的孩子和我們都需要健康的環境,再不追尋和平與自由就來不及了!」
恐怕會比青春美少女給你講道理更能給你勇氣吧?
歌涯是個例外,她第一次和大家集合時,那看淡一切的神情和滿眼的帶著釋懷的滄桑曾讓別人以為她是家暴受害者。
作為領頭人的歌涯都快四十歲了,被誤解也是人之常情。
「她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吧。」一個栗色捲髮的志願者在網路平台上搜到了歌涯令人驕傲的教育背景與培訓背景,悄悄對唯一一位男性志願者講道,
「國內排名第一大學畢業,後現代心理諮詢師,後面還有一長串頭銜,連專業知識模塊構成都清晰明地列出來了。但我硬是從她身上看不出一點硬氣。
你懂嗎,她太軟了,和女強人不搭邊的。」
歌涯聽到了她細聲的呢喃,以防對方尷尬,並沒有轉過頭去解釋。
自己真沒經歷過多少故事,但這輩子倒是因為職業的關係聽過太多故事了。
歌涯剛入大學的時候,整個人帶著輕鬆與不安。
這太矛盾了,不安是最沉重的枷鎖,甚至比悲傷令人更難以承受;而輕鬆是多麼難得的愉悅狀態啊。
但歌涯就是這麼理智地分析出自己是很健康的狀態。
輕鬆是因為她不用再面對父母間的戰爭了,從最南方來到北方上學,令她可以暫時遺忘許多不快。
不安是因為擔心自己的母親,會不會再次遭受父親的毆打。
但人都是自私的,既然母親從來沒選擇過逃離,她也便不再過問。
她不愛給人性下定義或是分類。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裡,她喜歡用「人的認知維度是不同的」來解釋一切。
「認知維度的不同」這個詞真是比「認知水平的高低」更友善些,從各方面的措辭都可以看出歌涯的謹慎與善良。
無奈天公不作美,歌涯十九歲那年,母親從六樓一躍而下。
歌涯急匆匆地趕回家後,在葬禮上與父親大聲爭執,數落他的罪行,事無巨細,一個也不漏下。
「她早就得了抑鬱症,診斷書在床頭櫃里,你自己去翻!」父親一樣慟哭著嘶吼,他那一聲不僅是針對女兒在街坊鄰居面前不給他面子讓他難堪,還因為失去妻子後一直無處發泄悲痛,要忍受痛苦再被女兒指責。
作為一個丈夫、父親,可惜他始終沒能在這個特殊時期藏住自己的暴戾。
歌涯紅著眼睛嘶啞地囁嚅道:
「你就沒想過,為什麼她會患上抑鬱症嗎?」
一陣寂靜後,長輩們紛紛扮演好人的角色,讓父女倆重歸於好。
「為什麼從來沒有人責備他呢?」這是歌涯保持了十幾年的疑問。
旁人愛用「家和萬事興」來勸說鬧了矛盾的親戚,可為什麼不能有賞罰分明的制度來維持這個「興」呢?
當歌涯在母親離世後,開始思索這些問題時,她已經不再只是單純地悲傷了。
後來在許多孤獨的晚上,她在夢裡醒來,抹去臉上的淚水,告訴自己:
今變而之死,是相與春秋冬夏四時行也。
本科畢業後,她跨專業去研究心理學,研究認知科學,想要拯救和母親一樣的人。
畢業後同學們紛紛去了許多其他領域工作,或者進一步搞科研。
只有她,真的堅持當一名心理諮詢師。
那個沒有市場的年代裡,需要心理諮詢的需求太小,剛崛起的經濟環境中人們根本擠不出時間與精力來注重自己的健康。
她要面對的大多數是壓力巨大而忙碌於工作的企業董監高人員,所以連自己的工作室也沒有,光憑著朋友的推薦和介紹奔走於客戶的辦公室。
互聯網的興起讓歌涯有了一席之地。
起初她在網路世界中給人免費進行諮詢,善意地回答了許多看似違背倫理的問題。
但攻擊她的人越來越多。
有同行認為她的回答「不夠專業」,她便解釋「對有心理癥結對人來說,重要的不是你的專業知識,而是你能不能與ta好好進行有效溝通。你們提到的專業術語ta根本沒耐心聽」;
有圍觀路人認為她的言語中充滿「對道德的不敬」,她反問對方「道德的標準界限到底是什麼呢?這可是法治時代」;
有人對她進行惡毒的詛咒,說著「既然你這麼能體諒出軌的人,還為他們開脫辯解。那祝願你以後的老公給你戴一千頂綠帽子吧」這樣的荒唐話。
歌涯並沒有回復,而是立馬刪除拉黑了。
何為「開脫」,何為「辯解」?
她表達了對病人的理解,也指出折衷後能減輕雙方受到的傷害的路。
卻總被旁人指責。
「要善良,要耐心。」歌涯無數次用這樣的標準來塑造自己。
但一輪又一輪的網路暴力後,她還是忍不住懷疑,這些人真的值得自己善良對待嗎?
但很快她又說服了自己。
「惡毒是他們的態度,但善良是我的行為準則。」
這不是值得不值得的問題,這是自己到底信仰什麼的問題。
「如鯁在喉。」歌涯是這樣對精神醫師解釋自己喝水的感覺的。
失眠,突然長時間地發獃,食欲不振,恐懼嘈雜,對人群感到噁心,乾嘔,甚至喝水也覺得喉嚨卡了東西一般……
做了一系列的生理檢查和心理檢測,結果和她料想的一樣。
她得了中度抑鬱。
歌涯一下子淚水漣漣,她哆嗦著嘴唇細聲哀求道:
「求求你不要說我有抑鬱症,我媽媽就是這麼離開我的。我還年輕,我才三十歲。」
這不是突如其來的恐懼,而是早就猜測到卻怕終於迎來這一天的恐懼。
是神經遞質的問題嗎?
歌涯仔細回憶了她的生活,真的沒有什麼是能讓她情緒失控的。
她沉穩,淡定,從來不會口不擇言,更別說讓負面情緒壓垮自己。
醫生象徵性地安慰她幾句類似於「不要想太多」「保護心情舒暢」的話,列出藥方讓歌涯去拿葯了。
到底還有什麼不滿足呢?
孤單嗎?一個人很久了,從來沒想過會讓自己不健康。
焦慮嗎?她不是權力崇拜者,也不是拜金主義者,從來沒有跨階級往上爬的強烈慾望,也不會因此感到有壓力。
心悸嗎?除了偶爾在夜裡醒來,想起一個活生生的人可以這樣輕易離開會感到寒冷,也沒有什麼令歌涯害怕至極的事兒。
只是歌涯總會想起鄰居的描述,她的母親從六樓落樓,並沒有當場去世。
那可憐的婦人帶著被自己丈夫毆打的一身舊傷,躺在血泊中抽搐許久,救護車來了以後她還能眨眼睛,只是沒能撐到醫院。
回憶起這些話,那感覺彷彿——把歌涯的心掏出來電擊。
又疼,又麻。
藥盒在手裡攥著,看著窗外的高樓,比六樓高許多的高樓鱗次櫛比,她忽然鬆了根弦似的呼出一口氣。
歌涯決定不吃藥。
西肽普蘭片不是什麼稀罕藥物,但戒斷反應她是十分了解的。
她接觸過的病人不乏掙扎於戒斷反應的,反覆發作後只能依賴於藥物。
但她也只是諮詢師而已,並不是醫生。
自信滿滿地以為自己可以自控,其實是畏首畏尾不敢面對。
歌涯決定不停步於等候別人的尋找,她要讓家暴受害者自己意識覺醒。
她要去吶喊,去呼喚,去用自己犧牲了這麼多年的青春來救助這些受傷的人,來救助自己多年來的困惑。
她成了白絲帶志願者後,又參與組織「男德教育班」,去鼓勵男性學會做合格的丈夫,以及父親。
她安撫那些施行家暴者的愧疚之心,教導他們如何選擇以後的生活,如何彌補給受害者帶來的傷害。
她竟然沒有責備,只是鼓勵和教導,只有鼓勵和教導。
但這些,歌涯從未對她的父親做過。
內心的恨意被掩藏太久了,她已經習慣了以「聖母」的狀態面對眾生。
因為職業關係,歌涯總是很溫和的樣子。
溫和到有些柔弱,好像誰都能傷害到她一樣。
可沒有活著的人能夠傷害到她。
歌涯從未想要和這個世界抗衡,她知道這個世界不愛誰也不恨誰,不厚待誰也不虧待誰。
是人類文明造就了輝煌,或是導致了惡果。
許多家暴受害者都會給人「恨鐵不成鋼」的咬牙切齒感。
旁觀者恨不得靈魂附身在這些受害者身體里,替她們做出離婚決定,替她們還手,替她們用法律的武器來捍衛自己。
一次又一次相信真愛,並且以「為了孩子不可以讓家庭分崩離析」為借口的受害者們,在許多志願者眼裡實在帶著「活該」的意味。
但歌涯不怪她們。
她們陷在其中時,要思索的得失太多,旁人用自己的理智是無法衡量那些利益與情感的。
何況許多受害者還將一些小秘密偷偷藏在內心。
無法看到事情全貌的歌涯,從來不會站在制高點教導她們不要再這麼傻,而是鼓勵和教導,只有鼓勵和教導。
但她從未對母親這麼做過。
母親還在世時,歌涯曾經輕撫著母親臉上被剪刀刺傷的血痕堅決地說道:
「離開他,媽媽。否則我們會死在這裡的。你願意看著我跟著你一起被他折磨嗎?不要再拖累我了。」
她曾抱著自己的小棉被走到被父親趕到屋外的、瑟瑟發抖的母親身旁,和母親一起熬過一個冬夜。
那夜她沒有睡著,她掐著自己的手心告訴自己要銘記這份恨意,恨父親的殘暴,恨母親的溫順。
三十六歲生日那晚,歌涯獨自待在房間里,默默許願:
千萬不要和母親成為一樣軟弱的人。
經濟約束、語言暴力、肢體衝突、精神打壓……
這些家庭暴力形式歌涯見過太多。
「誰都別想傷害到我。」歌涯和往常一樣,抱著這份清醒和孤單逐漸入睡了。
夜半一聲雷響,歌涯陡然醒來,夢境中回蕩的歌聲延伸到現實中,從她腦海里鑽到耳廓邊。
「一生何求,迷惘里永遠看不透……」
她彷彿在忽明忽暗的黑夜裡,看見了年輕的母親。
那年母親穿著牛仔連衣裙,燙蓬的短髮被別在耳後,露出精緻的圓形耳環。
母親牽著她的手去買粿粉吃,那兩片漂亮的紅唇里輕柔地飄出優雅的歌聲:
「沒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
她的柔弱,她的溫順,她在遭受網路暴力時的堅韌,無一不像極了母親。
「一生何求,誰計較讚美與詛咒……」
一陣涼風吹來,歌涯站到窗邊,享受著這份獨特的安全感——外邊雨聲淅瀝,雷聲偶然轟隆,她卻可以安然地站在屋子裡。
這陣風彷彿一把鑰匙,打開了歌涯多年來的癥結——
她不恨了,原諒了貿然離去的母親,原諒了把她丟下獨自逃避的母親。
在家鄉那個打女人近乎為風俗的地方,母親那份柔弱是多麼剛強。
她無處可去,一直堅持到自己女兒上大學,代替女兒受這份罪。
在歌涯徹底獨立之前,母親她已經熬不下去了吧?
歌涯再也沒回去過,但她依舊能描繪出母親愛逛的每條街,和她在巷道中行路的模樣。
她不恨了,原諒了母親的柔弱。
歌涯打開燈,看著鏡子中自己溫婉眉眼,這是多麼美麗的樣子。
坦然接受這一切,那份柔和,和母親一樣漂亮,這是這麼多年來,她最好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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