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人間世:都說伴君如伴虎,如何安然與虎共舞?

道家,不但能出世,更能入世。入世首先就要面對兩大難題:一是如何與父母親人相處,這是人的自然屬性決定的,天生就刻在基因里,免除不了。一是如何與領導上級相處,這是人的社會屬性決定的,走到哪裡都有領導上級,免除不了。這兩者,哪怕道德修養再高的人,只要身處人間世,就無法免俗,而只能無可奈何安之若命。

關於孝順父母,莊子並沒有細說,只是指出「為人子女的敬愛父母,不論自己從事什麼樣的工作,處於什麼樣的地位,都應該盡心使父母得到安適。」想必這個問題,對於當時的人來說也普遍不是個問題。不過關於侍奉領導,莊子就有一大堆話要說了,吐槽伺候領導有三大難:

一、規勸領導難

什麼是領導,盛氣凌人,喜怒無常,隨心而眾人都不敢規勸,所欲而眾人都不敢違背,這才是領導。那麼當一個正直的、向上的、脫離了低級趣味而心懷遠大理想的下屬,不幸碰到這樣的領導時該怎麼辦?

顏回就碰到了這樣的情況。他想要去衛國做臣子,而衛君殘暴不講理是出了名的,如何才能完成勸導衛君向善的高難度任務?顏迴向孔子求教。孔子開口就說:「回啊,你抱著這樣的心態過去,是想在衛國挨一刀嗎?」

顏回不由心頭一驚,孔子繼續說:「我們修道之人,心要定,不要又想搞這又想搞那。想的多了就會擾亂自己,擾亂自己就會犯上憂愁,憂愁多了連自己都會得病,你還想救人吶!你看看古代那些聖人,都是先把自己調理好了才會想著去調理別人,你現在連自己都沒有調理好,又拿什麼去調理別人呢?」

顏回張口欲言,孔子自顧說:「人的德行為什麼會被敗壞?人的智力為什麼會被顯揚?德行敗壞是因為他貪愛美名,智力顯揚是因為他喜愛競爭。為名就會互相傾軋,為爭就會智巧百出,你這樣去搞,都變成手持兇器了,又哪能匡扶國家呢!」

顏回剛想分辯,孔子說:「我知道你有德,也不爭名,可是別人不知道呀!你這樣去向暴君進說仁義規範之類的東西,是在拿他的醜行來顯示自己的美德,他能容得下你么?必然會害你的啊!

再說了,如果他真的能聽賢臣的進說,也不多你一個,如果他聽不進去,那你就只能閉嘴,否則就會被他斗的眼花繚亂而唯唯喏喏啊!多你一個唯唯喏喏,他就多了一分認為自己正確。你本來想規勸他,結果反而讓他內心更加堅定,這不是拿火去救火,拿水去救水,助紂為虐嗎?

你千萬不要小看了這些暴君的愛名愛利程度,名和利,就算聖人都會趨之若鶩。你敢當眾毀了他的名,他就敢當眾殺人,管你是他叔叔還是道德修養高的賢臣。你敢毀了他的利,他就敢殺得你國破家亡。算了算了,你既然想要去衛國,想必心中已經有定案了,講來我聽聽吧!」

顏回小心翼翼,講了兩個方案:一個是為人正直而又謙虛,做事勤勉而又忠實,做個直臣;一個是內心有原則而表面很順從,援引歷史教訓和古人之說來進言,做個智臣。

顏回的想法是很不錯的,如果直臣不被國君所容,那我做個智臣:內心正直秉承天性,就像童心未泯一樣,都說童言無忌,那麼我說話不論對錯國君都不會怪罪吧?表面很順從就和大眾一般,都說罰不責眾,國君總挑不出錯處了吧?用歷史和古人言來進說,都是古人說過的話,又不是我獨創的,國君總不能怪罪古人吧?

但這兩個方案都遭到了孔子的否定。正直而謙虛的直臣就不用說了,暴君連每日積點小德都做不到,你把大德展示在他面前他也感受不到,說不定還會覺得礙眼呢!至於做個智臣,自保是可以了,但要想規勸暴君那還差得遠。

顏回無法,於是孔子語重心長,講了一番搞定領導的高深道理:

首先,要做到「無我」,去掉內心成見。因為內心有我,領導就屬「非我」,就必然會和領導站在對立面上,而與領導對抗,那就像螳臂擋車一樣不自量力。所以一定不要在內心中先有一套定論,然後想著以此去規勸領導,這是最不明智的。而是要在他想要聽的時候就進說,他不想聽的時候就不說。「為人子者毋以有己。為人臣者毋以有己」。

其次,要做到「無為」,不要留下做作的痕迹,被暴君識破了你的用意,你就危險了。老子說:「善行無轍跡,善言無瑕謫」,依賴語言去進說,就會留下漏洞;依賴車子去行走,就會留下印跡。抹掉痕迹容易,但讓人察覺不到你在行動就很難。所以有意為之就很容易被人識破,但無可奈何順天應命就不容易被人識破。

都知道有翅膀的鳥會飛,但有人說沒翅膀的鳥也飛起來了,人們就不會相信。都知道有智慧的人心眼多,但有人說沒智慧的人也耍心眼了,人們就不會相信,因為有悖天理。所以我們要成為別人眼中的「沒翅膀」,「沒智慧」,這樣就可以隨心所欲地飛,隨心所欲地達到自己的目的了。

怎麼做呢?不要用耳朵去聽,而是用心去聽;不要用心去聽,而是用神去聽。耳朵就像是車子,聽之有限,行之有限,而且必留痕迹。心就像是風,雖然能跑得更快更遠且不留痕迹,但是必須要等待起風。唯有不使用耳目和智慧,而是用神。神虛而無物不能納,神虛而無處不可去,形雖止而神飛馳,誰又能把握得了它的蹤跡呢!如果能達到這個境界,鬼神都會來歸附了,又何況一個暴君呢?

二、為領導辦事難

葉公子高將要出使齊國,他向孔子請教:「這次出國任務很重。齊國接待我的規格可能很高,但是在談判過程中,對方一定會設置障礙為難我。你知道我這個人,能力十分一般,說服一個平常老百姓都很困難,何況是諸侯呢!我心裡十分害怕。

老師對我說過:『辦什麼事,都須費口舌,說得對方高興了。才能成功。』這話真對。現在我怕的是不成功,回來要受處分,挨整的是我。就算成功了吧,想想談判桌邊忽喜忽怒,心中得失交戰,體內陰陽失調,種下病因,受害的還是我。干這些差使,成功不成功,都要受害;不受害,除非請那些道德高尚的人去干。

我平時吃飯就很簡單,燒烤一概全免,廚子也不需要專門搞些解涼散熱的菜。但是從接受任務的那天起,當天夜晚就頭焦火燎的難受,喝涼水加冰塊,這是內熱病的癥狀哦!人還沒有踏上齊國的土地,談判桌還沒有看見呢,我就患得患失,體內陰陽失調,病象叢生了啊。談判桌上如果敗了,回來撤職查辦,我便挨定了雙份整。成或不成,我都扛不住了,老師該教我怎麼辦才是。」

孔子慢悠悠地說:「這事兒從你當官的那天起,就註定是逃不掉的了,必須得去。但是怎麼去辦,我倒可以教你個章程。」

「三個原則:一是傳話要傳真;二是慎始又慎終;三是言行要小心。但凡兩國交往,若是近鄰,就得靠信用去謀求親善;若是遠隔,只能靠言語來表達忠誠。楚齊遠隔,言語必須派使臣去傳遞。

傳遞兩國國君喜怒的言辭,乃是天下最困難的事。兩國國君喜悅的言辭必定添加了許多過分的誇讚,兩國國君憤怒的言辭必定添加了許多過分的憎惡。大凡過度的話語都類似於虛構,虛構的言辭其真實程度也就值得懷疑。國君產生懷疑,傳達信息的使者就要遭殃。所以古代格言說:『傳達平實的言辭,不要傳達過分的話語,那麼也就差不多可以保全自己了』。

為什麼慎始又要慎終呢?世間許多事情都是這樣,剛開始時顯得美妙極了,到最終時弄得惡劣透了。還有些事情,開始簡單,輕而易舉,最終複雜,難以完成。

看看那些以智巧相互較量的人,開始時平和開朗,後來就常常暗使計謀,達到極點時則大耍陰謀、倍生詭計。看看那些按照禮節飲酒的人,開始時規規矩矩合乎人情,到後來常常就一片混亂大失禮儀,達到極點時則荒誕淫樂、放縱無度。所以一定要『去甚,去奢,去泰』,千萬不要在最後搞出些尾大不掉的事來。

為什麼言行要小心呢?說話只是像颳風,播送空氣罷了,但如果你說了,底下就照辦,立即行動,實質投入,問題就變麻煩。所以,風一刮就可能引起動蕩不安,話一說就可能有人付諸實踐,跑去冒險。

被獵殺的猛獸死到臨頭,什麼聲音都發得出來,恨不得咬人一口。大凡過分苛責,必會產生不好的念頭來應付,而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做些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的事,誰還能知道他會有怎樣的結果!

所以古代格言說:『不要隨意改變已經下達的命令,不要勉強他人去做力不從心的事,說話過頭一定是多餘、添加的』。改變成命或者強人所難都是危險,成就一樁好事要經歷很長的時間,壞事一旦做出悔改是來不及的。說話行事能不審慎嗎!

當然啦,如果你能做到順應自然而神遊於天地之間,凡事都托於不得已而不為其所累,這就是最好的辦法。至於齊國將怎樣對付你,你回楚國後怎樣交差,哪裡還用得著做這麼多預設,就原原本本地傳達國君所給的使命,這還有什麼困難呢!」

三、與領導相處難

我們常說「伴君如伴虎」,特別是伴了一隻有些聰明又天性殘暴的虎。放棄原則遷就他吧,又怕國家受害;堅持原則輔導他吧,又怕自己受害。說他愚昧無知,也未見得,不過他的那點聰明才智,不多不少,剛夠用來發現並懲辦下級的錯誤。至於犯錯誤的責任該誰負,是該下級負呢還是該他本人負呢,他就永遠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了。對此,著名的賢大夫蘧伯玉先生有辦法。

既然君如虎,那麼就要了解養虎的人是怎麼做的。飼養員從不用活物喂虎,因為怕虎撲殺活物的時候又發怒,回歸暴烈的天性。也不用整隻動物喂虎,而是切成碎塊再喂,因為怕虎撕裂動物的時候又發怒,恢復殘酷的本能。

虎有虎的饑飽,供膳必須守時。虎有虎的喜怒,疏導必須有術。虎與人不同類,並沒有共同語言,那為什麼虎聽飼養員的招呼,還向飼養員獻媚呢?順向輔導了嘛。那為什麼虎又撲殺人呢?逆向觸犯了嘛。

愛馬的人,以精細的竹筐裝馬糞,用珍貴的蛤殼接馬尿。剛巧一隻牛虻叮在馬身上,愛馬之人出於愛惜隨手拍擊,沒想到馬兒受驚便咬斷勒口、掙斷轡頭、弄壞胸絡。意在愛馬卻失其所愛,能夠不謹慎嗎!

所以與天性殘暴的領導相處,一定要表面順著他以示親近,但又不要關係過密,否則就容易栽了進去成了附從;一定要在內心中順著他的秉性暗暗疏導,但又不要表露心意,否則就容易被認為是為了名聲做作,而招來禍害。

他如果像個天真的孩子一樣,你也姑且陪著他小兒科;他如果同你不分界線,那你也不要敬畏他的官威;他如果跟你無拘無束,那麼你也姑且跟他一樣放蕩不拘。慢慢地將他思想疏通引入正軌,便可進一步達到沒有過錯的地步。

處人間世,真是難啊!你要做個有用的人吧,又怕能者多勞,自遭伐。你要做個無用的人吧,又怕人人唾棄,自作賤。最妙不過處於有用和無用之間,如此方能得保天年,快快樂地過完一生。

就像土地廟前的神木,雖然做船容易沉,做棺很快朽,做傢具會破裂,做門要溢脂液,做柱要招白蟻,但又掛個神樹之名,可以讓人祭拜。

就像商丘大樹,雖然枝柯扭曲不能做棟樑,木紋繞旋不能做棺材,樹葉舔舔辣似火燒,嗅嗅昏似醉,但是樹下涼蔭廣布,若躲炎陽,可停千車。

就像殘疾人支離疏,雖然天生畸形,駝背佝腰,但是手巧心靈,替人縫縫洗洗,便能養活自己;替人卜卦算命,兼可養活十人。官府招募兵了,不怕送上前線。官府攤派勞務,殘疾免派。官府撫恤貧病,支離疏領的比誰都多。

山上的樹木皆因材質可用而自招砍伐,油脂燃起燭火皆因可以照明而自取煎熬。桂樹皮芳香可以食用,因而遭到剝皮,樹漆因為可以派上用場,因而遭到割裂。

美玉之所以會被人從本源母地之中挖掘出來,漂亮的鳥兒和敏捷的貓之所以會被人從山林之中抓捕出來,是因為它們有長處可以讓人使用,因此而刑傷其身,喪失根本。

世人眼中的有用,結果遭受災殃;世人眼中的無用,結果得保天年。那麼世人眼中的有用,不正是「神人」眼中的無用,世人眼中的無用,不正是「神人」眼中的有用嗎?人們都知道有用的用處,卻不懂得無用的更大用處。

莊子把自己比作一棵周身是毒而又無用的大樹,因為不能為人所用,所以才得以免除人為的傷害和侵擾,從而得以不被脫離自己的本源,得以固守自己的根本,得以「食母」,得以守道葆真。然而鳥兒生得漂亮,貓行動敏捷,是它們的過錯嗎?紅顏變成禍水,是美貌的過錯嗎?這都是人的過錯啊!

猿猴被關進籠子,也就只能像小豬一樣蜷著;神龍落入淺灘,也就只能像魚蝦一樣遊動;不皸手的藥方落在洗衣人的手裡,也就只能用來防止手被凍傷;大葫蘆落在淺薄的人手裡,他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用,只能砸碎毀掉。此謂「生不逢時」。

生活在注重智巧的人群中,是貓的不幸;生活在注重華麗外表的人群中,是鳥兒的不幸。生活在崇尚仁義的人群中,是有德之人的不幸;人群失道,是有道之人的不幸。在生不逢時的境況下,能夠免於刑傷自己的身體,就已經是最大幸運了!又哪裡顧得上是貧窮,還是困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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