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閘蟹:持螯飲美酒,乘月醉高台
若說有什麼食物從味覺到氣質都能代表江南的秋天,大閘蟹總要算一樣候選。
林語堂說「但凡世上所有能吃的東西我們都吃。出於喜好,我們吃螃蟹;如若必要,我們也吃草根。」
飲食從來是本民族僅有的幾項富於進取精神和開拓性的領域,螃蟹作為一種甲殼類生物,張牙舞爪、橫行霸道、六跪二螯、肆意縱情,天然地讓人產生畏懼感,進而也就起了征服欲,偏偏這征服的過程,又是精緻的、綿密的,輕掰慢剝、輕挑慢檢,如同與五湖四海的一場手談,把那雪白的肉、晶瑩的黃、通透的膏,從曲徑通幽的甲胄里一點點剔出,細薑絲、小醋碟、半杯熱酒,彷彿任何凶蠻、粗糙、胡攪蠻纏,都要毀了那天人交戰的格局、失了神、瀉了勁、露了內心深處的愚頑。
所以,這「指上沾腥洗尚香」的吃欲,配上這「心較比干多一竅」的吃法,實在太適合作為華夏餐桌文化的象徵。故而梁實秋《雅舍談吃》已經判定:蟹是美味,人人喜愛,無間南北,不分雅俗。
前幾年朋友圈裡流行幾張戲謔味道十足的圖片:一是英法德各國河道水網被繁衍得越來越多的大閘蟹侵佔,只能發動當地華人大快朵頤為民除害:二是建國前天災人禍加上苛捐雜稅,蘇浙一代沿河沿湖居民饑寒交迫存不下糧食,只能頓頓都吃大閘蟹當作正餐。
兩者都充滿了反諷和解構的意緒,大有對資本主義社會裡愚鈍的群眾暴殄天物的嘲笑、對萬惡的舊社會裡悲催的父老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哀嘆。
更有甚者,《夢溪筆談》說,「關中無螃蟹,怖其惡,以為怪物,人家沒有病瘧者,則借去懸門戶」———好么,你們用來佐酒開胃,他們用來驅邪避穢。
由此可見,一種食物是否值得垂涎,在不同的區域和文化里天差地別,即使在同一區域和文化內部,也要經歷特定時間的演變。
要知道,《舊約》里可是有論斷,一切用腹部行走的爬行動物都是污穢的——伊斯蘭教規好像沒有直接針對螃蟹的法條,可也沒聽說過回民吃蟹。
某位籃球記者好像說過,出去跟隊採訪,晚宴時最喜歡和外援坐一桌——可愛的黑人朋友們,每次看到大閘蟹端上來都露出「這是什麼鬼」的瞠目結舌態,最後只剩他順理成章勇挑重擔,全進了自家肚腸。
中國人味蕾的偏好,從來都與資本、權力的區域性變遷有關:古代最初稱雄的,無非齊魯、關中;經濟重心南移,鹽商們帶火了淮揚菜;資本主義西來,廣州開埠,粵菜漸趨風行;巴蜀兒郎出川抗日,火鍋強勢來襲;紅朝定鼎,湖南偉人位登九五,湘菜的爽辣流布四方;改革開放深圳成為門戶,港式茶點又入室登堂。
所以,大閘蟹雖然看著蠢笨怕人,沾了江浙自古繁華的光,以及上海政治經濟地位飆升的助力,真是不火都難了。
農耕文明看天吃飯,時令二字,最最不可輕慢。
螃蟹藏於水底,大半年積攢下來,正是肥壯。
「蟹黃」二字,總與西風、賞菊、桂香、溫酒、白蘆花等固定的片語並置,天然地帶著十月的色澤,充滿秋涼氣爽的季節感、甚至某種黍離之悲的美學味道。
飲食與自然的同步,對於我們,不過意味著去自由市場里找那剛剛批發來的「鮮貨」,可對古人而言,這就是踩著時間節律、採擷天地萬物、恰到好處地滋補和取悅自己的宇宙法則。
更何況,食物也是有段位的,十斤牛肉燉得酥爛,只歸得入梁山好漢,紅燒蹄膀醬肘子,只配存在於儒林外史,竹筍、蟹、魚蝦、菌子,一小火爐滾燙紹酒,那才是文人氣。
袁枚說「蟹宜獨食」,就是這份清高和驕傲。
張季鷹想起故鄉的蒓菜羹和鱸魚膾,留下一句「人生貴適意耳,安能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掛印回家——我常跟學生開玩笑,要是他想起的是故鄉的溜肥腸和臭豆腐,這個故事一定會因為逼格太低而無緣千古佳話。
當然,文學史上最知名的一場螃蟹宴,還是發生在《紅樓夢》中,就是劉姥姥驚呼「夠我們庄稼人過一年了」的那頓。如花少女吃得滿嘴腥膻未免不雅,於是描述重點意料之中地放在了借題發揮的詩社競賽里。喝了酒吃了蟹,人人都在興頭上,大家都放得很開,寶玉的「饕餮王孫應有酒,橫行公子卻無腸」已是無所顧忌的自嘲自況,林妹妹的「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簡直抒情出了李白的味道,就連一向溫柔敦厚的寶釵,也寫下了「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的犀利,弄得李紈探春都咋舌「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諷刺誰,大家是有點心照不宣的。
這就是屬於大閘蟹的因緣際會,時令性、地緣性、儀式感、詩人氣,共同完成的一場味覺加成,和餐桌文化釀造。
有人說,每個有野心的靈魂里,都盤踞著一隻橫著走路的大閘蟹。
而我說,如遇到一個願為你洗手剝蟹的男孩,姑且可以一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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