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小仙（中）

獨自生活五年後，

黃小仙終於在黃大仙留下的法術書里學會了幻化人形。從此，這片小樹林就再也無法留住黃小仙了。

他想下山，想去人類的村莊里。他急切地想知道，類，到底是種什麼樣的生物。為什麼生我的媽媽是人類，殺我媽媽的也是人類。

人類，到底是好是壞，是善是惡？

爸爸臨走前說的話，黃小仙一直不明白，愛不就是喜歡和爸爸在一起嗎？恨怎麼又會毀滅自己？

思緒間，黃小仙瞥見洞口處爸爸懸掛起來的那條破舊的鞭子，那是黃小仙的媽媽當年救下黃大仙時使用的那條，黃大仙一直很寶貝它，從來不讓黃小仙碰它。但是黃大仙離開的時候，沒有帶走，怕是匆忙間遺忘了吧。

黃小仙在洞口駐足良久，終於還是將鞭子取下，塞進了自己薄薄的行囊里。這讓他覺得，爸爸依然還和自己在一起。

黃小仙從沒有到過人類的村莊。

所謂的裊裊炊煙，黃土小路，尖頂茅屋，軲轆車兒吱呀響之類的意象，也只是在黃大仙的故事中聽來的，而眼前的這個人類村莊，可能叫做城鎮更貼切一些吧。

可現在，再沒有裊裊炊煙了，因為房子變成了水泥房子，小路也變成了水泥小路。灰黃色的天空被縱橫交錯的電線切割成了無數個不規則的形狀，哪還有什麼軲轆兒車呀，都是四個輪子的汽車在跑了。它們卷著煙兒呼嘯而過，惹得路邊小馬紮上曬太陽的禿頭老人們一陣咳嗽。

日頭斜照，黃小仙抬手擋住這刺眼的光，覺得恍如隔世。

這就是人類的村莊啊。

黃小仙邁出一步，但還沒想好要去哪，

就在這時，一個人忽然從後面撞了過來。黃小仙一個不備，幾乎被撲在地上，他生氣地回頭，卻看到一雙驚恐的眼睛，還有漫天亂飛的長髮，在自己眼前一閃而過。

「趕緊走！又來偷錢！下次還來就打斷你的腿！」黃小仙看到不遠處一個店老闆模樣的人正在大呼小叫著，卻沒有動身去追這個偷錢的賊。

黃小仙轉過頭去看那個奔逃的背影，又看看沉默著的老闆。

一瞬間，小時候爸爸講的各種見義勇為的故事咕嚕嚕地從他腦海里冒了出來。

黃小仙覺得，這是個在人類社會立足的機會，只要抓到了這個女賊，一定可以贏得別人的尊重，恩，一定可以！

黃小仙拔腿就追，跑得飛快，幾乎沒花什麼力氣就追上了跑得並不快的女賊。

他在一棵老槐樹下截住了這個賊，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領，重重地把她推到樹榦上。

「快把你偷的東西交出來！」黃小仙惡狠狠地說。

沒想到，這個女賊膽子小得出奇，被黃小仙這麼一吼，竟然腦袋一歪暈了過去，如果不是黃小仙及時摟住，怕是要直接癱倒在地上。

黃小仙心裡一陣嘀咕，該不是被自己嚇死了吧，趕緊動手把女賊平放在地上，胸部還有起伏，說明只是昏迷嘛，黃小仙長出了一口氣，要是下山第一件事就是殺了一個人，還不知道爸爸會怎麼責怪我。

黃小仙想起一路追過來還沒怎麼看清女賊的面目，於是輕輕地撥開貼在女賊臉上凌亂的長髮。嗯，長得一般，清秀倒是挺清秀，只是臉上沒肉，臉色也是蠟黃，看起來就不是很健康的樣子，完全沒有爸爸留下的雜誌上的女孩子們漂亮。

黃小仙想起追她的目的，於是掰開了女賊緊握著的手，從裡面摳出來大概60多塊錢。

得嘞~這就送你回失主那，讓失主發落你。

黃小仙一把將女賊背在背上，覺得女賊出奇地輕，看來受了生活不少折磨，不過這也不該成為她偷東西的借口，該受的罰，還是要受。

回到店家那，黃小仙發現店老闆正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

「小哥，你這是？」店老闆指著黃小仙背上的人說。

「給您送回來了，」黃小仙從口袋裡掏出錢說「還有，這是您丟的錢。」

店老闆看著黃小仙手中的錢，沉默了良久，也不接過，只是讓出身子，示意黃小仙進店裡說話。

店老闆關上店門，收拾好一間內廳讓黃小仙把女賊安頓好後，店老闆帶黃小仙來到了客廳。

「可憐的孩子。」店老闆看著內廳，搖頭說道。「她來我這偷錢不是第一次了。也不止在我這一家偷錢。」老闆打量了一眼黃小仙「你是外地人吧，怎麼到我們這來了？」黃小仙打了個哈哈說自己是來這找親戚的，可是沒找著。

店老闆嗯了一聲，也不說信不信，只是給黃小仙倒了一杯茶，然後自顧自地說起了起來「這姑娘叫葉子，從小就沒了爹，是她媽媽一手把她帶大的。本來挺乖巧的一姑娘，沒想到被一人渣給毀了。」

黃小仙聽得雲里霧裡，撓頭問道「毀了？什麼叫毀了？」店老闆咂嘴說「毀了就是毀了。這孩子從小聰明，功課特棒，清華北大的苗子，可是高二那年跟一個小子早戀了，我也是聽人說高二開始的，興許早就在一起了也說不定。」

店老闆自己喝了口茶接著說「本來這事也平常，男孩女孩誰沒個春心萌動的時候，這也無可厚非，可壞就壞在葉子她媽，她媽也是個苦命人，年輕時男人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一個女人沒有改嫁愣是拉扯大了一個姑娘。她管葉子管得緊，一心想葉子考個好大學，離開這個破地方，沒曾想，葉子學習不搞，倒談起戀愛來了，你說她氣不氣。」

黃小仙應付地點點頭，但他心裡完全不明白葉子的媽媽到底在氣什麼，聽店老闆描述，葉子做的事情也算不上什麼大壞事，為什麼要生氣呢？如果是自己的爸爸黃大仙，一定不會生氣的。

店老闆見黃小仙點頭，便滿意地接著說「葉子的媽媽知道這事後，對她是三天一臭罵，五天一毒打，恨不得切開葉子的腦袋把那根不成器的筋給抽出來，好斷了她對他的念想。可葉子也是個倔脾氣，她媽讓她往東，她就越往西跑，牛車都拉不回。後來啊，葉子的媽沒辦法，只能天天去那男孩家裡吵鬧。」

黃小仙打斷道「男孩？就是你前面說的那個人渣嗎？」店老闆點點頭說「對，說是人渣，其實他原來也不壞，人渣人渣叫慣了，我都忘了他的名字了…哦…對了，他叫陸羽，名字倒是好記，跟茶聖同名，只不過啊，他不喝茶，他吸毒。」「吸毒？」「恩。吸的還是毒中之王海洛因，一旦成癮、終生要受其折磨。」

海洛因是什麼東西？黃小仙覺得人類的世界太奇怪太複雜了。才一天，就讓自己接收到了以往十幾年都還要多的信息量。

店老闆看到黃小仙一臉驚訝，以為他還處在震驚之中，便接著說「陸羽這孩子以前也是個好孩子，跟葉子是同班同學，兩人談戀愛的時候，也沒聽說做出過什麼出格的事，可葉子她媽這個蠢娘們，一直到陸羽家門口去罵，給人家陸羽潑髒水，說他壞了葉子清白，還手腳不幹凈之類的話，一開始還沒什麼，大家只當她是個神經病，但是一來二去，假的也給說成真的了，這不，連陸羽家親戚鄰居都相信真有其事了。陸羽壓力越來越大，索性輟學離家出走了。」

店老闆給自己續上了一杯熱茶，接著說道「陸羽跟葉子一樣，脾氣倔，是個要面子的孩子，葉子的媽這麼一鬧騰，這個鎮子是待不下去了，於是他跟葉子約好，讓葉子好好學習，自己出去打工，等賺了錢，就去葉子考上的大學買個房子，兩人就結婚，再也不回這個地方。你瞧瞧，這孩子還是挺有責任，挺有想法的一個人嘛。」

黃小仙點點頭，覺得按照這樣的劇情發展，應該是挺好的一件事啊，後來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呢？店老闆看著黃小仙笑了笑說「世事不如人意啊小夥子，陸羽在外面遇到了什麼我是不知道，我想除了葉子還有陸羽本人，沒人知道他身上發生了什麼，總之，陸羽出去一年之後就回來了，瘦得不成人形，回來第一件事不是找葉子，而是到處借錢，借到錢之後就消失了。葉子還是在陸羽第三次回來借錢的時候才在街上碰見他，一問之下，才知道陸羽在外面染上了毒癮。每次回來都是要錢出去買毒品，過不了多久錢用完了之後就又回來借，可誰還會借給他呢？唉」

「葉子會借給他。」黃小仙說道，回頭看了一眼仍在昏迷中的葉子，繼續說「葉子不僅把自己的錢借給了他，還幫著他到處去借，當葉子也被認為是陸羽的同夥，借遍所有認識的人之後，就開始偷了。」黃小仙也學著店老闆的模樣嘆了口氣說「是不是這樣？」

店老闆呷了口茶點點頭說「不錯，小夥子，你很聰明。葉子就是這樣走上這條路的，但是其中還有別的原因。」黃小仙搶白道，「葉子不忍陸羽受苦，甘願為了他去借，去偷，這種犧牲，難道不是為了愛嗎？」

店老闆哈哈一笑說「小夥子你還是太年輕了。哪有人會不惜犧牲一切來滋養自己所愛的人身上的罪惡的？沒錯，葉子是愛陸羽，但是她更希望他能變回原來那個他愛的陽光般的陸羽，而不是現在跌在泥里也要摳出那幾毫克白粉來吸的癮君子。」

黃小仙問「那是為什麼？」店老闆的視線從黃小仙身上移開，陷入了一片迷離「要我說啊，毒品真的是害人啊，一個好端端的年輕人，硬生生被改造成了一個惡魔。每次發毒癮，陸羽總喊著要錢，如果葉子沒有及時借到錢，陸羽就開始毒打她，逼她去弄錢，葉子沒辦法啊，只好又硬著頭皮去借，借不到，就給人下跪，就這樣，陸羽還是不滿足，因為葉子弄來的錢，總是不夠他爽快地吸毒，後來，他就逼葉子去…」店老闆說到這，支支吾吾地說不上來。「去幹嗎？」黃小仙追問「唉，去賣身啊~」店老闆嘆息著說。

黃小仙這才震驚了，他當然知道賣身是什麼意思，爸爸留下的書裡面，什麼都有，當然包括這種下賤卑微的行當，但他怎麼都不明白，相愛的人，哪怕是曾經相愛過的人，怎麼會逼迫自己的另一半，去做這種不恥的事。

「但…為什麼？」黃小仙感覺心都揪起來了。

「所以說毒品是人性的粉碎機啊，後來回到村裡的那個陸羽已經不是陸羽了，而是一個被毒品折磨到沒有任何人性的惡鬼了。但是，即便是所有人都知道，葉子也選擇當那唯一一個不知道的人。」

「後來呢？」雖然結果就躺在身後的內廳里，黃小仙還是急著追問葉子後來的命運。

「葉子是我見過最重感情的姑娘，沒有之一。」店老闆眼神中透著欽佩「她一直對墮落到谷底的陸羽抱有恢復的希望，她一直在給陸羽找葯，即便是戒毒所對這種復吸過無數次的老毒炮都束手無策的時候，她還是一心給他找葯，想給他治療。」

「那...賣身…」黃小仙沒辦法接受一個善良的人被活生生投入地獄之中。

「當然沒有，葉子雖然很愛很愛他，但怎麼可能接受這種毫無道德的要求，即便是陸羽如何毒打她，謾罵她，被她偷錢的街坊鄰居如何鄙視她，憎恨她，她始終沒有走到那一步。其實反過來說，葉子對陸羽這麼不離不棄，可能是因為她覺得，陸羽之所以變成這樣，很大程度上是自己的錯吧。而我們這樣的人…」

店老闆將茶杯中剩下的茶水輕輕地倒進水渠，拿起桌上黃小仙搶回來的那60多塊錢，走進內廳，輕輕地將之塞進葉子髒兮兮的口袋裡，然後理了理她的頭髮。

「最多只能幫她到這了。」

店老闆轉身拍了拍黃小仙的肩膀說「畢竟，誰都有不順的時候嘛」

然後他走出了內廳，打開店門，等著可能並不會有的客人。

黃小仙站在內廳，看著彷彿沉睡著的葉子，竟然發現一顆眼淚划過她本該青春煥發如今卻蠟黃枯槁的臉。

人啊，真是複雜的動物呢。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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