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子
我姓姬,姬天子的姬。
北抵巍巍泰山,東竭洋洋黃海,這縱橫千里沃野,皆是我的疆土。
我是這魯地的王,這天下人的庄公。
我興盛稻作,黍稷桑麻,百姓在我的領導下衣食安頓;我嚴審小大之獄,恪守忠屬,國家在我的治理下日益強盛。
整個魯國莫不以我為尊,整個魯國人民莫不敬仰我的威嚴。
我掌擁這一方沃土,對於他人而言是高高在上的存在。
可是我奈何不了眼前的這個女人。
她叫文姜。
她是我的母親。
母親不僅貌美,更是以才華著稱於諸侯各國,年輕時追求者甚眾,父王自是其中佼佼者。
與母親的溫婉不同,印象里父王是個很嚴厲的人。
在我還是稚童的時候,整天扎著兩個髻、赤著腳丫在庭中亂跑,一大群的宮人追在我身後忙亂。
但每次見到父王,都要懅得我直楞楞地杵在地上,不敢抬頭仰視他的眼睛。
因為他是王,帶有與生俱來的威勢。
不知從何時起,父王變得愛發脾氣,總是莫名喧斥他人,總是一個人坐在殿上飲酒出神。
宮人間都在風傳是母親擅自歸齊相會兄長的緣故。
母親每次回齊國,父親都要大怒一場,大醉一場。
六歲時母親歸齊,我背誦習得《周禮》首章,興奮得跑到中宮,藏在奏案下想嚇父王一跳。
可是他沒有。
父王回來後不知為什麼震怒,將下人送來的食盒掀翻,書案推倒在地,地面一片狼藉。
殿外的天空驚雷乍響,將父王的臉映照得格外可怕。
我躲在奏案下瑟瑟發抖,沒敢出聲。
母親在我八歲歸齊的時候,夫子教了我治國之道,我想要站在父王面前,胸有成竹,滔滔不絕地論述我的見解。
可是他沒有。
我沒有注意到他的臉色陰翳,心不在焉,依舊長篇大論,興緻愈講愈高……
啪—
父王一巴掌將我扇翻。
「滾開。」
我捂住自己的臉頰,癱坐在地上,不理解父王為何如此對我。我告誡自己是太子,不能輕易彈淚,急忙趕在淚水從眼眶落下前踉蹌爬起跑走了。
父王與我待的時間愈來愈少,在一起的時候對我也萬分嚴厲。
但是這不妨礙我想要得到他的歡心,為了得到他的誇獎,我日復一日拚命地學習宗廟禮法,學習射箭武藝,直到夫子都讚歎我,直到魯國上下都知道他們有一個上進的太子。
在我十二歲那年,母親又去了齊國,這次不同的是,父親一同去了。
這段日子裡,我愈加勤奮努力,等他回來我要向他展示我的治國方略,向他展示我精湛的箭術……
我鼓起勇氣,站在宮門前翹首以待,等待從齊國歸來的車輦,企盼著父王回來。
可是他沒有。
父親被害的噩耗傳來在五日之後。
聽聞父王的靈柩自齊返魯路經汶水時,風雷大作,汶水的波浪發怒似地吼嘯,不斷拍擊岸邊的礁石,驚得人懼難坐、駟馬失蹄。
彷彿上天也不甘父王的冤情。
我還不理解分離的意思,就被推上了王位。
魯室宗廟之上,年僅十二歲的我身著受封玄服,在年邁的太宰與司空攙扶下登上高台,看著台下公卿大夫來回忙碌的樣子,我忍不住有點好笑。
笑著笑著,我忽然有點想念父王,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也許再也不會有人對我嚴厲了。
我不會再哭了。
就這樣,我成了魯國的王。
周圍的大臣和宮人告訴我,母親和舅舅是殺害父王的兇手,他們如今在齊,是魯國的敵人。
我努力聽懂他們的話並記住。
可是母親呵。
真的是你害死的父王么?
我即位將近四年,魯國在我的治理下風調雨順,土地豐沃,人民衣食富足。
可是母親,她卻留在了齊國,為了能夠讓她歸魯,我甚至容忍她多次與那個男人多次相會 。
國人以此為辱,埋怨我不思父仇、不知國恨,他們甚至寫了《敝笱》《猗嗟》這樣的詩來譏諷我。
「齊子歸止,其從如雲」
分明就是說我大張旗鼓送她們去幽會。
「展我甥兮!」
好一句展我甥兮,當真拿我當那個男人的好外甥了嗎?
我大發雷霆,斥退宮人,掀翻了桌子,砸爛了視線之內一切的東西。
你們可懂得我的苦心?
無論如何也無法平息我的憤怒。
我要出兵伐齊!
可是夫子告訴我不能這麼做,齊強於魯,我的一己之怒只會給魯國帶來滅頂之災。
我懊惱了很久,整日坐在宮裡借酒澆愁。
我想我終於懂得了父王發脾氣的原因。
原來做一個王,並不比做一個庶民快樂。
我弱冠之年時,那個我最恨的男人被他的堂兄弟殺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高興得赤腳從中宮跑到了寢宮,宮人以為他們的國君瘋了,只有我知道,我要讓所有人分享我的喜悅,讓他們知道殺害父王的人死了。
只是那個女人—我的母親,依舊待在齊國禚地,不肯回來。
聽說她還縞衣素服、菅屨束髻,服斬衰之禮為那個男人守喪,怎生讓人不憤懣!
我顧不得許多了。
國君初立,齊國大亂!
我要趁此機會為父王報仇。
對了,齊國新立的國君是誰來著,好像叫小白。
公子小白,我記得他,比我大幾歲,從小體瘦羸弱,枯槁蒼白,弱得像個女孩一樣。
他有什麼資格與我爭雄!
出乎我意料的是,這個被我瞧不起的傢伙,竟然向魯國出兵了。
我不屑,立即讓世卿大夫報告魯國現存軍力。
奏報上,齊軍戰車五百乘,魯軍三百乘。
站在長勺城牆上的時候,我的額頭都不斷滲出細汗,手心都止不住地顫慄。
我第一次感到了恐懼。
城下數百戰車,數千甲士,擂鼓聲如雷鳴,喊殺聲震天,整個戰場仿若餓鬼臨世,末日將至。
這就是齊國的實力嗎。
但最後我們還是贏了。
那個叫曹劌的傢伙告訴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我特地在齊軍筋疲力竭時才發起進攻,打得他們潰敗而散,直至齊國國都。
長勺之戰大勝,魯國終於有條件與齊國平起平坐。
七月,齊魯會盟於柯。
我答應同齊會盟其實還有一個原因。
我無法不想念那個從小拋棄我的女人。
我讓禮官整飭禮品,衣錦首飾、瓊琚玉石,作為送給母親的禮物,我忙亂地親自著挑選一切。
晚上我做了夢,夢見魯國的軍隊浩浩蕩蕩地進入齊國臨淄,母親和父王站在城門前,笑意盈盈,張開懷抱迎接我。
我甚至能想像母親見到多年未見兒子時說的話,簡直激動得無法入眠。
我恨不能馬上見到母親。
然而命運似乎總是與人開玩笑。
母親最終也沒能等到見我一面。
在位二十一年時,母親逝於禚地。
我真希望每個清晨醒來時發現一切都只是夢。
可這一次不是。
恍惚中,我似乎已經,麻木地按照周禮完成了喪禮。
我將自己關在屋子裡,整整三日不吃不喝,直至暈厥在地。
可我沒有死,後來太醫救醒了我,我依舊難抑心中悲傷,終日里在宮中漫無目的地徘徊走逛,不理朝政。
後來,我娶了齊國的公主,她的名字叫哀姜,是我的表妹。
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驚為天人,我不顧眾臣反對,逾越禮制,親自到齊國納聘禮,國人說我「未娶而先淫」,不過我無所謂。
轉年,我又違逆了一次禮制。親自到齊國迎娶哀姜,親迎隊伍經過汶水時,她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一定要我答應「遠媵妾」的請求才肯嫁來,我只當她孩子心性,便答應了她。
洞房花燭,她坐於榻上,我輕輕挑起她的下巴,看著那張如荑草般白皙的面孔,當真人如其名,哀怨柔美。
對了,她的眉眼和母親很像。
朝事終歸不能荒廢下去,漸漸地,我又開始處理朝政,日子如往常一樣,對母親的記憶一點點淡去,只剩下兒時那個清揚婉兮的模糊形象。
只是無聊的時候,在宮人陪同下來到汶水之汀,一個人坐在岸邊,就這樣對著水面,愣愣地看上一整天。
再後來,連岸邊也不去了,時間似乎能沖淡一切,我也上了年紀,沒有時間到處閑逛,朝堂上的事也不讓我省心,整天忙得寤寐難安。
只是偶爾,不處理政務的時候,一個人坐在殿里,隨手翻起好多好多年前國人諷我的詩歌,忽然又想起某個人來、某個影子。
魯道有盪,汶水湯湯。
魯國的道路再如何平闊,汶水的波濤再如何盛大。
怎及我對母親的思念啊。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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