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科普】對世界真實性的懷疑:從新手村到BOSS戰
本文作者:張小星,北大哲學學士,巴黎高師哲學碩士,巴黎索邦大學哲學博士,在國際一流哲學領域期刊發表論文數篇。萬門大學《戀愛中的形而上學》、《傳統文明與範式理解》、《西方哲學一月特訓班》等多門課程授課教師。
本文經過了小編的修改潤色。
本文是小萬的第【7】篇科普約稿。(原問題:我是真實的嗎?我們是否生活在模擬世界中?)
這是一個典型的「虛擬」類懷疑論問題。
在歷史上,人們對這種懷疑論的問題提出過很多種思想實驗,比如「夢境」,「虛擬現實」,「缸中之腦」等等。題主所問的,應該屬於最近經常被提及的「虛擬現實」。
LV1. 新手村:虛擬現實——世界觀理念的顛覆
「虛擬」類懷疑論問很特別,它很難兼顧「可能」與「可怕」兩點。
換言之,它要麼不大可能發生,要麼破壞力不大。
而題主所提到的「虛擬現實」,就是屬於比較可能,但並不可怕的一種。
為了說明這一點,我們可以回顧一下虛擬現實這個情景是怎麼被提出的。
我們知道,隨著技術的發展,電子遊戲的畫質和模擬程度會越來越高——
可能在你小時候玩的遊戲裡面,基本上只能藉助抽象的思維來理解遊戲世界:比如說,你玩過的馬里奧,僅僅是由一小撮像素畫出來的圖塊,長得和真實的人實在相去甚遠;
有一款界面像命令提示行一樣的著名遊戲,叫做《CDDA大逃殺》,更是乾脆用符號來表示整個世界:你控制的人物就是一個@。
早期的馬里奧
CDDA大災變(符號版)
早期的遊戲可能需要你對著它那簡陋的圖形符號,用你的抽象思維去理解遊戲世界;
過了一段時間,遊戲的設計開始能在視覺上以假亂真:比如在《上古捲軸5》中,你就能很清晰地看見劍上的火焰,盔甲上的光和影。
到如今,VR技術的進步甚至擺脫了固定的屏幕,實現了身臨其境。在視覺上,遊戲正越來越向無可挑剔邁進。
我們同樣也有理由相信,可能在不遠的未來,遊戲甚至能夠完全模擬我們的聽覺,觸覺,味覺,嗅覺,甚至記憶。最終,電腦可以完美模擬我們所有的生活經驗,以至於達到真正的以假亂真。
《上古捲軸5》
VR遊戲
所以,這時這個問題就自然而然地產生了 ——我們怎麼知道我們所處的世界不是未來的人類所虛擬出來的呢?這也就是題主的問題所在。
然而這種情形並不「可怕」。
因為這種猜想的理由,是我們當下技術的發展。它的可能性,都是來源於我們這個「現實世界」科技發展後製造出模擬器這個前提。
即使虛擬現實的猜想是真的,這無非意味著我們是未來人模擬的歷史而已——世界的確是我們現在這個樣子,存在過和我們一模一樣的人類,過著一模一樣的生活。
為什麼它不可怕呢?
因為一個懷疑論情形的可怕,來源於對你「世界觀」的顛覆。
在你感受到的實際上,懷疑論的情形和你所以為的世界完全相同——即便這個世界被證明是計算機虛擬的世界,你的生活依舊不會有任何實際區別,你照樣可以吃著火鍋唱著歌,上班睡覺打遊戲。
但是它可以破壞你的世界觀。否定掉你對世界原本的理解。
比如說,我們的世界被證明是黑客帝國的世界,我們雖然有身體,但所見所聞不是世界真正的樣子,那便有些可怕了;
如果被證明我們連身體都沒有,我們其實是計算機模擬的代碼,那就更可怕一些;
如果答案是連邏輯律因果律都不存在,那就更是可怕之極了。
一種懷疑論越是在被證明為真時徹底地否定我們的世界觀,它就越可怕。
而「虛擬現實」的情景對我們世界觀的影響,實在微乎其微。因為它並沒有多少動搖我們的概念體系。哪怕我們現在的經驗並不真實,也無非就是把現在的認知,概念和信念平移到過去的某個時間罷了。
我們現在吃的火鍋,現在變成了真實時間300年前的火鍋;
我們現在打的遊戲,現在變成了真實時間300年前發行的遊戲;
我們現在做的工作,過的生活,便也是真實時間300年前的2017年應有的樣子。
你會發現,除了在時間上做一個名義上的平移以外,我們所有的概念和認知都不會受到影響,我們生活的世界,和外面真實的世界並沒有什麼不同。世界上依然有山,有樹,有河流。你認知的「蘋果」便是真實的蘋果,認知的「睡覺」便是真實的睡覺。
唯一的理念動搖,就是世界在名義上變成了虛擬的版本,僅此而已。
剛剛講到的「虛擬現實」,只是一種對人類最仁慈的懷疑論。換句話說,它只是懷疑論中的新手村。
它不可怕,是因為它的限制條件很完美——世界就是這個樣子,山還是山水還是水,世界按照這個道路正正常常地走下去,發展出了模擬遊戲,送你去模擬歷史生活。所以你的理念都是真的,無需懷疑。
現在,我們要出村了。
LV.2 試煉場:缸中之腦——經驗系統的崩塌
1981年,希拉里·普特南(不要吐槽這個名字……)在他的《理性,真理與歷史》一書中,闡述了「缸中之腦」的思想實驗。
缸中之腦
在「缸中之腦」的經典版本中,你從來沒有過任何身體,從一出生,你的大腦就被泡在高科技培養皿裡面。你大腦接受的所有信號,都來自於一個超級計算機。
但和「虛擬現實」不同的是,在虛擬現實中,你尚且知道你的經驗起碼是來源於真實,你所有的概念都是真實存在的。但是在「缸中之腦」里,你接受的信號沒有任何限制,可能計算機只是恰好讓你看到了人類眼中的世界,它也完全可以讓你看到蝙蝠眼中的世界。你看到的世界可以是地球,可以是物理法則完全不一樣的X宇宙里的某個奇異星團,可以是抽象的數據世界。
《奇異博士》里來自異次元的大魔王
在「虛擬現實」中,我們既有的概念和事實上外部世界的概念,尚有恰當的因果關聯。正是因為我們此時看到了藍天白雲,玩著《上古捲軸》,未來的人類才會模擬出我們現在看到的經驗。
但到了「缸中之腦」,你的概念系統和真實世界完全沒有關聯。你看到了藍天白雲,但可能在培養缸外的真實世界則完全不存在「白雲」這種事物,更別提相應的概念了。
普特南認為,一個詞語指示一件事物,必是和這種事物發生了某種因果關聯——我們見多了一種看上去紅彤彤,咬上去甜脆脆的東西,便把一切類似的事物聯結到「蘋果」這個抽象的詞語上,來將它們歸類。在大家都將這一類事物聯結到「蘋果」這個詞語上後,我們說出這個詞語,就能通過對方經驗中的聯結,使對方相關的經驗被激活,從而理解你的意思。
即使某天一個火星人碰巧說出了「蘋果」這個詞語,也沒有指代蘋果的意思,因為這並不是出於他擁有蘋果的經驗。就算他們腦海中碰巧形成了「蘋果」的形象,也不能指示「蘋果」的概念——因為它和真實的蘋果間沒有任何因果關聯。
而就在缸中之腦的情形下,我們全都火星了。
火星人
因為我們所有的概念都不真實——真實中並沒有蘋果,那是電腦編出來騙你的。真實中沒有藍天白雲,那是電腦編出來騙你的。真實中並沒有宇宙地球,那是電腦編出來騙你的……
哪怕電腦編出的景象碰巧對應了外部世界,我們的概念也無法指示外部世界的事物。因為這種對應,沒有任何因果關聯的保證。
為什麼它可怕呢?
這裡要扯遠一點。因為我們對這個世界的概念,就是建立在這種經驗的互相聯結上的。
我們對一樣事物的判斷,往往是藉助於新事物在我們心中產生的印象,與我們既有經驗的比較。
比如說,我們今天看到了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黑框眼鏡,手裡拿著試劑瓶的中老年男性形象,我們會怎麼判斷他的職業呢——人們多半會覺得他會是一名「科學家」。
而倘若這個人的髮型再奇怪一些的話,比如地中海,爆炸頭之類,我們便要開始猜測他要研究克隆人或者時間機器了。
瘋狂科學家的形象
因為,在我們過往接觸到的經驗中,擁有「白大褂」的形象中,便有不少成分是科學家的職業;「手拿試劑瓶」亦然,兩樣出現在一起,其篩選剩下的條件概率便大大上升了;再加上動漫影視作品中喜歡塑造的科學怪人的髮型,更讓其為「瘋狂科學家」的概率在我們心中接近100%。
再比如說「三人成虎」,在我們的經驗中,一個人說那種話是在騙你的概率可能是60%,兩個人都在騙你的概率就變成25%,而經驗中三個人都在騙你的概率,可能就只剩下5%了。
或者比如你昨天剛看完一本穿越小說,其印象衰減得少,第二天你做英語閱讀的時候就會以為主角是穿越來的。再比如說一個印象非常強烈,其占的權重也能特別大,比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貝葉斯公式
我們的直覺在判斷事物的過程中,翻來覆去,無非就是根據過往的經驗,通過這種按印象加權後的貝葉斯法則來縮小可能性空間,最終產生直觀判斷的。
一個人判斷事物的準確度,往往和他相關經驗的豐富度正相關;一個人的想像力再天馬行空,也永遠只是在已有的經驗範圍內兜兜轉轉,而無法想像他未曾見過的東西——比如說《奇異博士》的特效師即使再有想像力,其畫出來的多元宇宙也無非是已有概念的組合。
《奇異博士》中的特效
而在「缸中之腦」以外,真實的外部世界裡,我們所積累下來所有的經驗,概念和認知,統統失效。我們將面對一個完全無法想像的世界,因為無論我們怎麼組合,加權,外部世界的概念和我們理解的概念完全無法對應。倘若這時把我們從培養缸里拿出來,我們判斷事物的能力將徹底崩潰,我們將無法理解一切。
所以,「缸中之腦」的可怕,就在於它不僅顛覆了世界的真實性,還摧毀了我們的經驗系統——在「虛擬現實」中,我們即使接受了這個設定,在我們說「蘋果」的時候,所指的仍然是真實的蘋果,因為「人類後代模擬前人生活」這個前提,為這種對應提供了因果保障;
而在「缸中之腦」中,我們一旦接受了這個設定,就意味著我們眼中的概念可能在真實世界中找不到任何對應物,這就否定了我們的整個經驗體系,對我們理念的顛覆也就更徹底。所以,它比前者更可怕。
LV.3 BOSS戰:笛卡爾魔鬼——邏輯體系的抹消
懷疑論走到極致,走到不要臉的地步,會是什麼樣子呢?
那就是懷疑真實世界的存在,以及邏輯本身。
——我看到了蘋果。
——那是笛卡爾的魔鬼騙你的,它是讓你產生了蘋果的幻象!
——我們的世界是未來人類模擬出來的。
——那是笛卡爾的魔鬼騙你的,根本就沒有未來人類,它是讓你產生了未來人類的幻象!
——我是缸中之腦。
——那是笛卡爾的魔鬼騙你的,根本就沒有缸也沒有腦,外部世界也不存在,它是讓你產生了缸中之腦的幻象!
——1+1=2。
——那是笛卡爾的魔鬼騙你的,根本就沒有1+1=2,它是讓你產生了1+1=2的幻象!——……——總之未來人類不存在!缸中之腦不存在!真實世界不存在!1+1=2不存在!總之就是不存在!你咬我啊!
我們知道,類似1+1=2這種邏輯,是「先驗」的:它的成立不依賴任何既有經驗。無論對經驗豐富的人還是一無所知的人,1+1=2都成立,排中律都成立。
如果我們的經驗稀缺一些,乃至剝奪我們經驗的意義,我們至少還可以在這裡討論這個問題,討論外部世界是怎樣的。
但是如果邏輯規則不成立的話,一切就都沒有意義了。
這是對我們的理念最徹底的顛覆。
尾聲:復盤與反思——懷疑論的意義
在這篇文章的前面,我們提到了可能與可怕這兩個屬性。我們知道,一種猜想可怕的程度可以來源於它對我們理念的顛覆程度。然而,一種猜想的可能性,也會讓我們覺得這種猜想可怕。
比如說,《黑客帝國》和題主所問的「虛擬現實」,其可能程度是不一樣的:我們在看完《黑客帝國》後,可能會思考「如果這個電影所敘是真的,那將怎樣?」——這個潛意識中的「如果」便表明了一種假設的情形。
而我們得到「虛擬現實」的猜想,則是基於現實的,有理有據的推斷——隨著技術的發展,我們的確可能在幾百年後發明虛擬現實技術。用英語來表述的話,《黑客帝國》僅僅是「possible」,而虛擬現實則是「probable」,來自現實,也更貼近現實。
所以,「虛擬現實」雖然猜想本身並不可怕,但是其最核心的懷疑論威脅,恰恰來自於這個「probable」——隨著當前技術的發展,人類極有可能獲得模擬全部生活經驗的能力。埃隆馬斯克的論述,也正好依據了這一點。
那麼,論述懷疑論讓人細思恐極的原因,它的意義何在呢?《黑客帝國》
首先,不是在實踐上。
在「黑客帝國」的世界裡,人有覺醒的可能。被母體豢養的人類依然保持著身體,且身體的模樣和虛擬世界裡的完全相同。Neo被喚醒後,能用真實的眼睛看到真實的世界,也能用真實的身體改變世界。
相反,「缸中之腦」則無法醒來。它沒有眼睛,無法「看到」真實的世界。「虛擬」的「人類」,更不可能覺醒。他們甚至沒有固定的物理實體。
當然,你也可以換一種思路,認為生命的本質不在物質,而在意識。如果我們接納神學中關於超驗與解脫的某些議題,那麼完全可以假定:沒有固定物理實體的虛擬意識,完全可以通過修行,獲得終極解脫。
然而,一旦我們接納了關於超驗與解脫的議題,並且認定修行為解脫的方式,那麼不管我們身處虛擬世界、黑客帝國、缸中之腦、還是現實世界,解脫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自古以來,超凡入聖者寥寥無幾。
總之,只要從實用主義的角度出發,我就根本無需關心世界「本來的樣子」,我該吃吃該睡睡,它對我的實踐活動構不成任何意義。
但是,我們是不是就可以拿實用主義當借口,逃避掉懷疑論的問題了呢?似乎不行,因為它還有時是有意義的。
比如說,我們可以做這樣一個小實驗:假如你手握大權,要在A和B兩個政策間進行選擇:
A:讓少部分人極度痛苦,但顯著增加社會總體的福祉;
B:不明顯傷害任何人。
如果在真實的世界裡有人毫不猶豫地選了A,並且覺得受苦的那少部分人無關緊要,那麼這樣的選擇顯然在道德上十分可疑——哪怕最終增加整體福祉,也不應毫不猶豫的給某些人帶來痛苦。
但如果這個世界是虛擬的呢?
如果這個選項背後,並沒有一個個痛苦的真正的人,你並不需要為此承擔相應的道德責任呢?
誠然,上述對比仍然粗糙。對何為「虛擬」,何為「道德」,需要做更加細緻的論述。然而,我們在兩種情形下道德判斷的差異,已很難在實用主義的視角下得到恰當的解釋。
====================最後再說兩句========================
實際上,對於任何懷疑論,都可以進行非哲學的回答:——我不關心。
實際上,這種態度已經隱含在我們對各種懷疑論情形的直覺理解當中——這些情形有趣,邏輯上可能,但與我不相干。
而對待這種問題時,真正哲學式的回應,往往並不回答「我們的世界是否真實」這一問題本身,而是像上面的分析一樣,考察不同的可能性下,我們的哪些信念是合理的,哪些態度是恰當的,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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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要趴下了……這是小編編輯的最累的一篇約稿……修改潤色花了將近六七個小時,幾乎把三千多字的原稿重寫了一遍,當然作者張老師應該更累……
所以大家點個贊吧??(?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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