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的江湖美學

杜月笙的江湖美學

顧文豪

陳丹青有回談上海,說道如今的上海街頭有幾種人看不到了,分別是帝國主義、陽氣的工人、開心的窮人以及老早的流氓。確實。今日的上海或許有更為財大氣粗的老闆,可論氣派,未必及得上當年各路帝國主義;老百姓也早已不再如當年那般以工人為榮;窮人更是沒了安然開心的模樣,那時的窮,是大家都窮,現在卻是眼巴巴望著別人富;而流氓的品質也大幅下降,在中國,流氓不必然是惡人,雖然也常幹些不上檯面的事,但與西方法治社會不同,更多依靠人治的中國習慣依賴強力的人,因此,在某個意義上,強悍的流氓有時也擁有一定的威信,排難解紛,斡旋爭端,所以國人對於流氓的態度實頗曖昧。而對那些名聞遐邇的大流氓或許更多的還是歆羨。陳丹青所說的上海消失的流氓,最具代表性的人物當屬黃金榮、杜月笙與張嘯林,世稱「上海三大亨」。

三人雖同為流氓,但脾性不同,據說黃金榮愛錢,張嘯林善打,杜月笙會做人。尤其是杜,老早的上海人稱呼他為「杜先生」,尊崇之情可想而知。杜月笙被譽為「青幫三百年來之第一號人物」,無論作派、言行乃至打扮,在在與人不同。甚至可以說,老上海幾十萬的青幫子弟,看似最無黑社會習氣的大概就是杜月笙了。

今年(2011年)正好是杜月笙去世六十年,恰巧台灣章君谷先生《杜月笙傳》引進大陸,這下我們總算能大致清晰其一生行跡。章先生是台灣著名傳記文學作家,「用跑新聞的方法找材料,以做苦工的氣力寫傳記」,這本《杜月笙傳》為其扛鼎之作,歷時十餘年,詳錄杜氏門人、親屬、好友的口述,並經杜之得意門生陸京士親為校訂,可說是現今所有杜之傳記的老祖宗。

在這本書中,我們看到的杜月笙已經不再是一個簡單的近代上海黑道大佬,他一方面衝擊著禮法秩序,另一方面卻又扮演著維護江湖道義和重構民間秩序的角色。種種有關他的傳奇、軼聞、語錄合力借著眾口流播將其塑造成一個特殊的符號。

杜月笙清瘦斯文,這就註定他不可能靠揮拳踢腳混江湖,事實上,他極富心機,多謀善斷。當年夤緣得入黃金榮公館,可說是他練習江湖本領的黃埔軍校。一次黃公館丟失一大麻袋的百餘斤煙土,眾人面面相覷,他卻靈機一動,心想此乃天賜良機,若成功,必可獲致青眼,遂自告奮勇。他算準偷土賊不敢公然扛著大包四處流竄,只有逃往並非黃金榮勢力範圍的英租界,果不其然,給他連人帶貨逮到。由此更得黃金榮老婆桂生姐的寵信倚重,從佣差升為鴉片提運,開始了青雲之路。

勢力日大的杜月笙並未滿足於這些黑道生意,事實上,他非常清楚,在當時,江湖如果沒有廟堂的支撐,終難為繼,而廟堂也確實需要江湖做一些自己不便為、不可為之事。於是他參與了對蔣介石頗為重要的「四一二」事變,奠定日後的政治資本;同時,講究做人要刀切豆腐兩面光的他也從不弔死在一棵樹上,抗戰時期,應八路軍駐滬代表潘漢年的要求,將從外國進口的一千副防毒面具,贈送給八路軍使用。在當時的上海,各路政治勢力互相角逐,杜月笙作為控制著數十萬青幫徒眾的大佬,自然是拉攏討好的對象,而如何在紛亂錯綜的政治關係中不致亂了陣腳,絕對考功夫和膽識。譬如1937年上海淪陷後,日本人數度拉攏,開出三千萬高價願和他共同開辦「中日建設銀公司」,杜腦子清爽,拒不接受,避走香港。在香港,他利用幫會從事情報、策劃暗殺漢奸等活動,其中最轟動的即是協助軍統特務刺殺了偽上海市長傅筱庵。在事關民族存亡的問題上,可以說杜月笙始終未如張嘯林那般利令智昏,而是有為有不為,這也令他自始至終獲得各類上層人士的欣賞支持。

再者,好名的杜月笙頗懂形象塑造,各類董事長、理事長的虛銜一大堆,涉足現代金融銀行業、報業、運輸業、文教等,即便倒貼本錢也無所謂,因其最信「錢財用得光,交情用不光」,認為做人要「人面、場面、情面」面面俱到。當年黎元洪下台,落魄上海,他就特為善待,黎的秘書長饒漢祥譽其為「春申門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許其為當代春申君。而以號稱「章瘋子」,當年將袁世凱氣得半死的章太炎則親自給杜改名為鏞,賜號樂笙,還於1931年「杜氏家祠」落成之際,撰文考證杜氏世系,認為「杜之先出於帝堯」,真是給足了面子。

正是憑藉著高超的處世智慧和江湖道行,杜月笙使「江湖」呈示出別緻曖昧的美學,一方面仍然是夜黑風高的恐怖血腥,一方面卻又因為他的會做人,善散財而令人歆服。他以江湖的智慧行走在廟堂的邊緣,獲得政治的庇護,由此拓展江湖的廳堂。可以說,杜月笙將黑道人物的魅力渲染到了極致,下等混混靠的是打打殺殺,中等流氓靠的是地盤勢力,如杜這般的大佬則完全將江湖演繹成一種美學,好比武俠小說中的大俠,手上無劍而自能劍氣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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