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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Rowan Williams:我們能否言說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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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演講還是要從一段引言開始。

「陪審團的各位先生們,沉默分為許多種。首先請想像一下死人的沉默。比方說我們走進一個房間,地上躺著一個死人。我們側耳傾聽,能聽見什麼呢?只有沉默。這樣的沉默代表著怎樣的意義呢?什麼意義都沒有。這是單純而簡單的沉默。」

「我們再來考慮另一個案例。假如我現在從袖中抽出匕首將人犯捅死,而且法官閣下並未大聲呼叫讓我停手,或者大聲呼叫其他人來阻止我,而是保持了沉默。這樣的沉默就有了意義,即贊成我的做法。因此在特定環境當中,沉默也是可以發言的。」

這段話節選自羅伯特.鮑特編劇的電影《日月精忠》當中托馬斯.克倫威爾的台詞。這段話生動地表明了沉默絕非虛無。當然我們也可以懷疑死屍橫陳的房間里的沉默是否真的毫無意義,但是即便在經過浪漫加工的文藝作品當中,托馬斯.克倫威爾也不是細微語義領域的最佳嚮導。我們可以通過不去做某事或者不去說某事來表達特定的含義。從言語當中抽身而出反而有助於某些信息的傳播。但是用克倫威爾的話來說,這一點也要取決於「特定環境」。我們無法想像不受框架制約的沉默,只能想像我們什麼都聽不見的沉默。這樣的沉默必須與我們自己的期望有關,與我們自己的過往以及幻想有關。沉默永遠是存在於此時此地的詞語或者意象之間的一道鴻溝。從媒介角度來說,沉默就是猶太教神殿當中兩隻有翼生物之間的間隔,象徵著無法表現但從不缺席的上帝。

讓我們再從過去幾天講座內容的角度來考慮一下沉默的本質,考慮一下我所謂的「框架制約」之下的沉默可以表達什麼或者體現什麼。有些當代作家認為這種說法根本就是問錯了問題。許多能言善辯的後現代評論家都認為沉默會削弱陳述本身。沉默憑藉自身所謂的超越時間與超越意象的特質棄絕了語言。語言的世界要麼受到過去的語境與協商的定義,要麼就要依靠即興發揮。非語言的世界很容易就能揭穿語言營造的幻象。語言要麼是傳播意識形態與操縱他人思想的工具,要麼是即興發揮的玩具。沉默才是能夠將人們從奴役當中解放出來的嚴肅力量。

但這種看待沉默的方式過於絕對甚至過於浪漫,因此非常危險。我認為談論沉默也就等同於談論我們究竟沒有聽見什麼,或者說我們為了聽到不一樣的聲音而刻意不去聽什麼,或者我們究竟不能說什麼。只有在言語與意象營造的語境當中,沉默才有意義。我這樣說並不是想否認或者貶低沉默能夠向言語提出的極端挑戰,而是想要警告大家小心一套難以捉摸甚至過分感性的陳述。這套陳述忽略了一個基本問題,即表達特定意義的沉默對於言語進行批評與修飾的方式究竟是什麼。

能夠引起思考的例證有很多。比方說作曲家約翰.凱奇的《4分33秒》,這首樂曲精心量取了一段時間,其中不包含任何刻意發出的聲音。他刻意抑制了一般意義上的音樂的應用,堅持要求我們採取不一樣的傾聽方式。這裡的沉默或許算不上嚴格意義上的沉默,就好比冥想當中的人們算不上完全沉默一樣。因為許多平時聽不到的聲音都會在冥想過程中浮現出來,並且需要冥想者採取恰當的應對。在約翰.凱奇的例子當中,我們原本做好了聽音樂的準備,結果卻不得不傾聽其他的聲音,並且意識到了音樂的缺席。

同樣,我們還可以想像一下心理分析或者心理疏導療程期間的沉默。心理分析師接受的訓練嚴格要求他們不進行評論且不作出反應。因此他們藉助沉默從被分析者那裡引出了另一種言語,這種言語越來越不必與其他人的言語進行互動,不必與其他人接觸,不必為其他人留下印象,不必討好其他人,也不必抗拒他們。

又或者,假如言語遭到了腐化或者特別淺薄,在這樣的語境下沉默也可以被視為唯一可行的回復。引用一下《李爾王》當中的台詞。當李爾王要求考狄利婭表達她多麼愛戴自己的時候,無能為力的她絕望地向侍臣說道:「考狄利婭應該怎麼好呢?默默地愛著吧。」在這種場合下開口,無異於逢迎一項根本就不該提出來的要求。當她不得不開口的時候,她找不到任何李爾王能夠理解的言詞為自己的沉默進行辯解。這樣一來她就遭到了雙重的沉默,一方面她什麼都不想說,另一方面當她用言語來表達自己的不情願的時候其他人又聽不懂。在這個語境之下,沉默是意義重大的抗議舉動,抗議的對象則是她被迫不得不說的言語。

倒不是說沉默本身象徵著超驗的意義。請想像一下話劇落幕或者樂曲結束時的沉默。大家想必很熟悉像這樣短暫卻又意味深長的時刻,直到這個時刻過去之後,觀眾們才能盡情鼓掌。沉默的時間越長,接下來的鼓掌時間或許也就越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段沉默正是演員們傾力營造的時刻。用鋼琴家斯坦利.考威爾的話來說,「沉默取代了觀眾們作為一個衝動的群體進行反應或者干預的習慣。」但正是因為演員們的鋪墊,像這樣的沉默才有可能存在或者說必須存在。這裡的沉默之所以意義重大,是因為此前已經發生的言行,而不是沒有發生的言行。

再來看看最具挑戰性,或許也最陳腐的案例,即經常得到引用的「大屠殺之後再無詩歌」的論調。這句話告訴我們,正是這樁結結實實的歷史暴行導致了此時此地的沉默。此時此地的沉默並不僅僅是某種永恆之歌或者無聲之聲的爆發,而且還提出了質問:這裡的沉默如何源起,為什麼在人們的感受與解讀當中這裡的沉默會帶有強迫甚至命令的意味,人們如何遭到沉默的勸誘,如何贏得了沉默,又是如何肩負起了沉默。沉默引領我們回顧了沉默的產生過程,並且讓我們看清了在這個語境之下任何語言也無法恰當表達的涵義。大屠殺現場的沉默並不會抵消人們已經說過的內容或者已經發出的聲音,而是打散了先前行為的紋理質地,從而使我們意識到,我們並未完全理解、恐怕也不可能完全理解這裡發生過的事情。

美籍俄裔哲學家兼批評家米哈伊爾.愛潑斯坦曾經為某次研討會寫過一篇挑逗性與暗示性都很強的論文,題目叫做《為寂靜主義辯護》,發表於《常識》期刊。他建議我們設計一個符號,用來指明文本當中邊緣空白的存在。他建議在兩個雙引號之間加入一個空格。他寫道:「這個符號將文本所處的環境轉換成為了文本自身的組成因素之一。這個新符號可以與其他文本符號一起發揮作用。有些特定辭彙可以在任何條件下表達特定含義,例如『絕對』。相比之下,這個符號表達的含義並非源自任何一種語言。雙引號夾空格的符號並不等同於拉丁語、敘利亞語或者東方經典當中的空格。就像紙頁邊緣的空白一樣,這個符號同樣通過空白來擔當了文本當中無條件環境的角色。」他認為這個符號的功能相當於演講當中的停頓。一切形式的對話都需要以某種方法來體現對話發生環境的存在。但是對話卻不能將環境轉換成為符號。用他的話來說,任何此類存在都需要與直白的表現「隔離開來」。因此雙引號夾空格的符號不僅能夠揭示,也能夠隱藏,還能夠「將重心邊緣化,將周邊中心化,為緘默賦予聲音,揭示並推進遭到壓制的文化層次。因為這個符號無法完全可靠地轉化成為其他更加傳統的符號,不能用一個辭彙在一切語境當中充分表達這個符號的含義,所以這個符號也就自然而然地引領我們遭遇了以下事實,即任何構建普世有效語言的抱負都必然失敗。這樣一來文本性本身也就遭到了破壞,通過詞語表達的特定的意識形態利益對於權力的絕對終極主張也會遭到質疑。於是我們的所想、所說以及我們認為自己表達的含義這三者之間的關係也會得到徹底改變。」

這番話說得確實很有說服力。倘若我們依舊心懷猶豫,不願全盤接受這套理念,恐怕還是因為「存在」(presenting)與「表現」(representing)之間的對比。這個對比的存在又取決於理解「表現」的本質僅僅是或者說首先是模仿與再造。此外愛潑斯坦也並沒有講清楚,像這樣一個自相矛盾的符號究竟要安插在文本的什麼位置,總不能隨便就放在什麼地方。任何符號都不能隨便插入言語表達當中,必須要等到特定的事情發生之後才會導致這個符號的使用。倘若當真如此,那麼這個符號的確針對任何以及一切意識形態層面的抱負提出了挑戰,但是這個挑戰本身也是由歷史安置的。正如我所說的那樣,沉默具有明確的意義,因為沉默挑戰了此時此地的這一段表達。這也是我們理解沉默的一個特別重要的方面。

如果我們僅僅將沉默或者缺席當做超越時間的虛空,那就要承受過猶不及的風險。這種做法暗示著無論沉默發生於何時何地,都一定彰顯了意蘊豐富的他者性,一定蘊含著深度與批判力量。可是這世上還有遭到壓制不能出聲的人們,還有自身存在都遭到否認的人們,他們的沉默又應當如何理解呢?莎拉.梅特蘭曾經引用過她的一位朋友的激烈抗議。這番話並不難理解:「假如沒有使人沉默的手段,沉默就不會存在。有人遭受了強行封口。沉默就是壓迫,而言論與語言——無論存在於口頭還是書面——則是自由。一切沉默都在等待著被人打破。」

才能卓越的大學講師達米安.麥可洛克對於沉默在基督教當中扮演過的角色進行了全面且富有想像力的總結,行文精確,充滿細節。根據他的描述,沉默曾經是各種種族、信仰與性取向少數群體的生存策略,沉默也可以表示拒絕的態度,藉此向各種悲慘事實的記憶表示尊重,例如虐待兒童、奴隸制、反猶主義以及一切針對遭到沉默或者自行沉默的少數群體的暴力行徑。麥可洛克認為,像這樣的侵蝕性沉默形式並不是基督教的專利,「人類始終試圖構建周遭世界,並且尋求控制他人以及控制自己的權力。這種做法帶來了缺乏機會的困窘。於是侵蝕性的沉默也就出現了。」

但是還有一點令人不舒服的事實:慣於尊崇沉默的宗教文化很可能認為此類侵蝕性沉默同樣富有教益,似乎言詞的撤退與缺席本身就具有療傷赦罪的力量。濫用權力與言語的人們必須得到指認,而言詞的撤退對於這些人十分有利。「找到屬於自己的聲音」這個短語已經成為了擺脫束縛得到解放的普遍描述方式。因為拒絕某人發出聲音顯然不僅顯而易見地剝奪了交互性的人際關係,還剝奪了人們作為發言者影響世界、給予意義以及獲取意義的基本能力。正是因為這個事實,自我選擇的沉默在特定環境下才會成為如此激進的自我否定姿態。

在傳說當中,早期的基督教修士與佛教僧侶都曾經本著苦修舍己的態度默默接受強姦或者暴力指控,直到最終冤屈得雪。在伊利莎白一世治下,約克郡天主教徒瑪格麗特.克利瑟羅面對嚴刑峻法拒絕為自己包庇天主教教士的罪名進行辯護,並且最終因此而喪生。在《拉吉四部曲》當中,悲劇的蘇格蘭-印度裔主人公哈里.庫馬爾試圖與一位白人女性發展戀愛關係,最終卻遭受了強姦指控。他的女友告誡他什麼都別說,於是沉默就這樣害死了他。這些自我選擇的沉默案例將惡名施加在了苦難的頭上,因此被人們視為迫切需要的、甚至是可取的、或許還具有修復性的事例,並且得到了人們的接受,因為這些事例為非正義的經歷帶來了意義。但是類似這樣的沉默之所以有意義,只是因為當事人原本可以選擇開口說話。並非所有的沉默都能因此得到正當化。在我這裡提到的幾個案例當中,沉默的意義源自未曾說出口的特定信息,或許是為了保護其他人免受牽連,或許是為了保護自身形象不受玷污。

最重要的關鍵在於沉默來自哪裡。如果要談論沉默,就必須密切關注遭到沉默的干擾或者排斥的言語。在某些層面上,沉默預示著原本可能說出口的話或者辦出來的事。就像極端言論一樣,沉默也能指向這個世界不足以依靠言語形容的性質。我之前談過幾次親身體驗言論主題的困難以及語言無可迴避的未完成性具有怎樣的核心重要意義。要想讓沉默進入言語,就需要承認最為可怕的困難。因此作為迴避或者拒絕手段的沉默才會被視為畸怪醜惡之物,因為這是用來走捷徑的沉默。假如我們片面地認為語言具有無法彌補的缺陷,不足以揭示真理,只有「純粹」的沉默才是找尋真理與透徹領悟的終極所在,我們就有可能會看不清以下事實,即語言能夠指向沉默,並且遭到沉默的改造。

我再談一下本系列講座之前提到的一點。已故的D.Z.菲利普在他早年的著作當中留下了一段富有爭議的言論,對於語言本身天然具有欠缺的理念提出了抗議。他並不認為語言沒有界限。他只是不認同一套措辭鬆散的普遍理念,即語言絕對無法表達超驗的神性或者超越墳墓的生命體驗,以至於我們為了尋找或者遭遇真理不得不拋棄語言。面對批評,他辯解道,正是語言本身體現了神秘。「語言並不是隱藏上帝的屏風。恰恰相反,存在於我們剛才解釋過的語言當中的上帝理念正是體現了一位隱藏的上帝。」有一個菲利普很喜歡的例子:假如我告訴你「我對你的謝意無以言表」,那麼我恰恰正是用語言表達了對你的謝意。我並不是說我的謝意具有神秘超驗的本性,只能通過一切言語的極端缺席才能體現,而是說我的謝意如此深切,以至於很難用任何具體措辭進行表達並且不至於淪為陳詞濫調。『無以言表』這種表達方式正是指明了這種困難。實際上,僅僅因為語言不能也不會為任何客體提供簡單準確的複製以及可信的模仿,並不意味著語言不適合達成這一目的。

但是為了徹底理解菲利普的觀點,我們需要針對「表現」這個詞的意義給出更有彈性的論述,還需要——菲利普在這方面的工作並不算到位——一幅更清晰的圖像,並非將語言當做複製印象的系統,而是將其當做根據各種具體環境、由各種多樣化具體回應共同組成的系統。過度的環境刺激使得常規表現方式難以招架,而語言體系當中的有些回應正是針對這一點所作出的姿態。因此並沒有什麼不同於語言並且比語言更加優越的超級語言學言語秩序,其中存在著更適合尋找或者遭遇真理的媒介。嚴格說來,言語的不完全性並不是缺陷,我的謝意也並不是什麼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情感。指明顯而易見的困難正是語言應對這種困難的方式。指明困難促使我們關注了難以捉摸的謝意表達背後的故事。為什麼這種表達方式排斥常規的陳詞濫調呢?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又要回顧戲劇或者音樂會結束時的沉默。如果這種沉默比起慣常的暫停時間長了一兩秒,我們或許就會或早或晚地在此提示下回顧演出內容,想一想演出當中究竟有哪些內容排斥了如此明顯且受人期待的常規反應,以至於沉默的時間略微超過了令一般人感到舒適的長度。

利物浦大學的菲利浦.戴維斯撰寫過一部關於閱讀行為本質的傑出論文。文中他分析了基於想像的寫作如何創造了他所謂的「把持空間」(holding space)。「把持空間是表現了無名窘境的場域的焦點空間,營造了一片用來調查與思考的把持場地。」無論是字面上的沉默,精心打造的停頓,兩個詩章之間的過渡空隙,我們看到的都是對於正常的意識區域擴張的挑戰,從而「替我們」塑造了意識與言語。這種事的確很令人放心不下。戴維斯還提到了羅素.霍本撰寫的一篇短篇幻想小說,我們在書中來到了一個可以遠程傳輸人體的未來世界,傳輸原理則是人體分子結構的即時拆解與重組。這種「閃爍效應」使得有些經歷者感到焦慮不安,因為他們不敢肯定分子重組之前與之後的狀態是否具有真正的連續性。嚴格來說這個問題沒法回答,因為要回答這個問題就需要對於傳輸之前與之後的狀態進行真正客觀的接觸,假如你身處傳輸過程當中,那你就沒有秉承客觀立場的機會。

在這個想像當中的世界裡,大腦成像技術使得人們有能力呈現被傳輸者的狀態。但是大腦成像技術在「閃爍」的那一剎那所描繪的中間狀態圖像展現了極其原始的恐懼,就好像被傳輸者看到了「黑暗而可怖的宇宙起源」。「觀察者覺得組成自身的粒子稍微消散了一點,使得黑暗滲入了自身。」我們越是注視黑暗,就越感到恐懼。然而正是在黑暗當中,自我的原始狀態在無法描繪的潛在當中展現了自己,並且產生了思考與表現等行為的組成要素。黑暗的間隙體現了使得思考成為可能的一切條件,也體現了思考不可能充分地追溯自身起源。這並不是說我們的思考無法進入或者無法擺脫黑暗,也不是說黑暗當中除了缺席或者無形式以外就別無其他。因為形式就是這樣發生的。言語與行動之間的靜止,產生其他能量與意識的空隙,這正是言語與思想的驅動力。當我們停止思考、發言以及描繪的時候,留下的並非空虛,而是充實。承認這一點也就等於承認棲身於言語當中的沉默多麼奇異:我們所說的事物其實並不能按照通常的意義用言詞加以表達,這一點恰恰表現了無法表現的事物。

在之前的講座當中,我一直假設人類的交流存在於交流性的、有意義的環境當中。這樣的環境並不能得到窮舉式的描繪或表述,但是可以在一定意義上得到表現,但並非通過全部可表現客體的簡單疊加。而沉默——例如以愛潑斯坦的空白引言符號形式而存在的沉默——將已經說出口的言語指向了一片蘊含著更豐富意義的偏遠地區。我們所說的言語當中總是含有我們無法全部掌握的意義。至少與我們能夠放心許可的意義相比,我們所說的言語肯定包含著更多的意義。這個講座系列對於語言的奇特性質的嘗試性探索就是想要將這片偏遠地區的邊界略微多探明一點點。與此同時,我們完全清楚我們並未因此而走向完全、無限制、客觀權衡且中立的對於我們所佔據的意義的敘述。這裡的關鍵詞是「佔據」。我們佔據了一片有意義的空間。早在任何個體或集體層面的測繪意義具體嘗試之前,這片空間就已經向人類開放了。說得更簡單一點,我們與交流行為本身建立了關係,然後才意識到自己建立了這段關係並且實現了交流行為。言語背後以及言語內在的意義使得言語成為了可能。紙頁的空白邊緣塑造了有意義行為的特定表達,也受到了此類表達的塑造。

因此語言並不是什麼墮落或者扭曲的媒介與行為。語言的確是有限的,的確受到歷史的制約,但並未受到深入本性的腐化。語言能夠表現並非語言本身的事物、或者有別於某種去物質化頭腦的思考內容的事物,因此能夠用來言說真理。語言通過非指向性、承認困難與限制、檢視自身運作機制與知識積累的方式來言說真理。我剛才一直在描繪的沉默正是此前演講所談論的各種語言特質的最終交匯點。語言的非決定性使得沉默永遠有可能存在。假如刺激並未要求特定的反應,言說與表現的可能性也總是多種多樣,包括猶豫、表面的間隙、悖論以及隨時間而發展的表述——最後這一條的反面是單一的決定性命名行為。語言的未完成性意味著我們總是清楚未曾說出口的言外之意的存在,儘管我們並不能領會到這些言外之意將會是什麼。我們的言語當中再次敞開了一道間隙,一邊是此時此地與一時一地的表達,另一邊則是表達見證的事實或者意欲與之對齊的事實。對於這道間隙的承認以及對於尚未言說之物的等待都能在沉默當中彰顯出來,又或者僅僅成為一個長期存在的問號,諷刺性地承認邊緣空白的習慣。語言作為具體化的行為暗示著不僅只有姿態與聲音才能溝通,純粹的實體存在也能在某種程度上起到溝通作用。在特定環境下,某個客體的沉默存在也能具有意義。換句話說,沉默存在與並非僅僅是個體自我的事物建立了可理解的聯繫。

這一點或許值得多說幾句。圖像與物理空間都能起到這種作用,儘管我們需要耗費大量的反文化能量來為這一點進行辯護,因為我們十分關注言辭確定性的意義。但是面對著最難以清晰表述的環境氛圍,物體象徵的無言運用或許才是最有力——或者最不乏力——的見證方式。耶路撒冷猶太人大屠殺紀念館(Yad Vashem)的訪問者們經常說,建築本身的布局也是參觀體驗的固有組成部分。不規則的走廊,複雜的鏡面結構映照著一點燭火,使其成為了無盡反覆的能指。空房間里的一束鮮花,或者老式天主教教堂將教眾視線引向保存聖體的聖幕的建築風格,這些都體現了非語言象徵的強大本能。人們採用這些物體象徵的時候默認了以下的假設:當正常的言語載體遭到刻意去除之後,被我稱作「可理解聯繫」(intelligible connection)的關係就會出現。大衛.加斯帕(David Jasper)在引人入勝的《聖體》(The Sacred Body)一書當中注意到,宗教偶像往往會實現某種程度上的沉默。用他的話來說,沉默是這些人的門戶,而不是對於他們自身的描述。他進一步在《身體的形成——充滿意義的存在》(Making the body itself--the meaning charged presence)這篇論文當中討論了基督教早期的某些苦修主義形式。「早期的基督教修道士試圖讓神性最充分地參與到人性的最深處,直到遠遠超出人性能夠承受的限度為止。為此他們會走進全無人跡的沙漠,在孤獨無所不在的環境里以無我的狀態迎接上帝。在這個全然不敬神的時刻,精神與肉體無法分割開來,相反,純粹物質性的肉體此時卻充滿了精神。」徹底取消言辭與圖像,而不僅僅是將其重新安置或者極端放開,確實會帶來些許不適——大衛.加斯帕的論述再次抓住這一點大做文章——但是我認為我們應當認識到,忍受這點不適確實很有好處。儘管肉體被剝奪了許多向周遭環境施加可理解性的常規方式,但是卻充滿象徵意義,因此肉體本身才能以獨特的方式進行發言。

我們之前一直在討論語言的奇異性質。這場討論向我們提出了一個很清晰的問題:如果完全不藉助任何神聖性質的參照,我們對於語言的思考能否達到充分且充滿想像的境界。假如我們的語言是一套不確定、不完全、象徵性的體系,通過悖論、比喻以及正式結構得以發展,並且與蘊含著未來言說可能性的沉默交織在一起,那麼這種語言的現實就會時時刻刻地暗示著陌生荒野的存在,就好像這種語言始終在追隨,始終在反應,存在於可理解關係的身後或者陰影里,而我們並不確切知道這種可理解關係的規模。把話說得明白一點,語言的這些方面似乎表明,我們生活在一個可理解交流無處不在的環境里,早在我們理解意義之前,意義就已經存在於這個環境當中了。

當然我們無法不容辯駁地確定這種想法並非一廂情願。有些人否認我們的語言要對自身產生的意義以及我們決定發出的意義負責。但是找尋恰當言辭的人們經常體驗到許多困難這一點——我已經反覆提到了這個簡單的事實——一直頑固地挑戰著這些人的觀念。稍微換一種說法,我們會發現這種想法與某些有神論論點不無暗合之處。後者認為,任何特定的表達,任何有意義的表現,都必然是片面的,即便這些表達與表現的內容確實是普遍真理。儘管這些表達與表現的內容確實是真實的,但是依然具有加以補充或者改換表達方式的餘地,此外也並不存在可以將一切替代性表達形式全都簡化掉的表達層次。我之前反覆提到了威廉.道恩斯(William Downes)的《語言與宗教:人類心智之旅》(Language and Religion: A Journey into the Human Mind)當中的內容,而這種理念似乎支持了他在這本書里提出的「不確定哲學」:「人類種族的心智無法提前確定哪些事物可以歸化,哪些事物不能歸化,甚至都不知道某個被神秘所籠罩的概念領域在經歷了幾百年的探索之後究竟能在哲學層面甚至詩意層面上得到何等程度的清晰化。因此我們必須抵制各種蓋棺定論的誘惑,不能在神秘面前崇敬地放棄質疑,不能認為顯然的神秘只是語言學或者概念失靈的結果,只要稍加討論就能依靠更好的思考工具加以解決,更不能缺乏好奇心地將神秘當成既成事實。」

有些人堅持認為,無論你的思考出發點是什麼,意義都肯定存在於出發點以外。但是如果換一個角度來看,這種看法至少暗示著世間確實存在著不同層次的可理解性,滲透了偶然感知與言語的可靠心智模式,以及普遍存在於可理解且有智力的生命當中的模式或者結構。黑格爾曾經在自己的哲學當中仔細研究過最後一項。在這樣的思考框架當中,對於真理的思考永遠等同於剝離與替代的模式,此類苦修行為放棄了最終完全掌握思考對象的野心,從而讓精神以外的事物充分地塑造我們的感知與反應。在對於真理含義的此類認識之外,還可以從傳統信徒的角度提出一個進一步的問題。按照阿奎那的說法,這是否類似於「我們對於『上帝』的理解」呢?假如在這場爭論當中「被指向」我們的智能/可理解生命的活動獨立於一切特定的知悉與表現關係,假如這種生命是可理解交流理念的基礎,那麼顯然這種生命的現實在本體論層面上必定很貼近無條件的存在,換句話說就是我們對於上帝的定義。這樣的表達應和了阿奎那關於偶然性與必然性的理念。如果我們仔細想想這種表達方式的措辭,自然神學與啟示神學之間的關係也會更清楚一點。如果語言的折射會引向特定的方向,那麼我們依然需要一位中間人將我們的提問提升到更高的層次。假如這場對話堅持要求某種智能/可理解生命模式的存在,假如啟示宗教的信仰要求人們分享有限概念與客體體系之外的可理解框架,那麼這兩點是否會發生可辨識的交匯呢?這正是本次系列講座的基本問題之一。

假如我們獲准在活躍但是毫無意象的深淵之前言說人類的言語——如果說產生可能性是智識的特質,那麼這深淵就可以理解;但是這深淵又不能還原成為頭腦當中的單一理念,因此又不可理解——那麼啟示宗教的信仰者們或許會合理地注意到,此類公式很貼切地形容了據稱慣於通過啟示表達意旨的上帝:活躍且似乎具有意志,但是無法作為眾多原動力的一種得到表現。至於阿奎那提出的論點,在這個問題上我們不可能得出滴水不漏的論辯。這一論點的本質根本不是一勞永逸地論證某種實體必然存在——康德已經徹底批駁了這種論點——而更傾向於提出了以下問題:假如這就是我們辨識言談的顯著模式的方法,無論是關於各種原動力相互作用的言談還是關於言談本身的言談,那麼這種做法與宗教信徒對上帝的主張是否能夠相互印證呢?

相信這一點並不必然引向宗教信仰,更不用說帶來諸如崇敬、謙卑、喜樂、悔過之類的宗教態度了。但是這一點確實將我們引向了我在第一場演講當中樹立的、很可能帶來豐碩成果的磚牆。我們將某些類型的言談推向極致,並且面對以下質問:我們是否要應對一個完全無法確定的問題,還是應當轉變言論的層次。研究言談或許有助於我們意識到,語言無法描述或者包含自身可能性的存在前提。這正是語言的能量、運動、自我糾偏能力、革新與想像力的源泉。語言似乎總會亦步亦趨地跟隨在意義的身後,而不會佔有並控制意義。我們可以將這一點當成語言存在本身無法擺脫的生硬事實,或者也可以認為這一點暗示了我們所謂的「意義的荒野」的存在,有限的言說者與思想者在這片荒野里只能艱難跋涉而不能如履平地。但是如果想要充分論證後一種可能性,那麼我們就必須萬分小心地對待一切關於「語言的目的」的主張。重複一遍:我們並不能將「語言的目的」表現成為一件存在於語言表述能力的整體範疇之內的事物。如果我們真想表現語言的目的,就必須採取另外一些古怪的策略。目前為止的論點是將表現與描述、形容、模仿等等手段切割開來,並且強調以下事實:一切表現手段——不僅僅是對於無條件事物的表現——都很可能突破常規,並且被嚴格遵守描述原則的言說方式當成古怪的語言行為。假如我們想要嚴肅地指明語言究竟在追求什麼——也就是一個能被我們辨識為可理解但卻無法掌控的可理解環境——那麼我們就需要一整套術語。而這套術語又會削弱我們將語言當成純粹的描述手段來研究的可能性。

諷刺的是,關於涉及這個問題的負面或者無感神學的論述已經很多了。伊安.拉姆西(Ian Ramsey)在《論宗教語言》(On Religious Language)一書中——我認為這部作品在近年來的神學討論當中遭到了不公正的忽視——建立了他所謂的「模式」(models)與「資格」(qualifiers)之間的張力。模式指的是詞語在現實世界當中的頻繁流通與發揮作用,資格指的是限制這些詞語並使其無法成為「上帝的通貨」的表達方式。但是有些東方基督教作家則指出,這種負面神學本身聽上去很像是概念遊戲,遊戲結果則是拘泥於定義的咬文嚼字,就好像我們面對著關於無窮無盡的動因的各種論斷卻只能表示:「其實吧,還不太對。」當代東方基督教思想認為,負面神學的本質要比看上去更加激進,其主旨在於同時讓張力兩端的模式與資格都陷入沉默,讓頭腦陷入完全的接受狀態,徹底放棄一切定義性地體驗上帝的抱負,無論是通過上帝的積極存在,還是對於積極存在的缺失的感受。我們在認識世界時會遇到各種客體,但是在認識上帝的時候卻並不存在客體,。上帝的缺失也不等同於世界上的特定組成元素的缺失。歸根結底,關鍵在於我們的思想與感受脫離了受我們控制的原材料。所以負面神學的要旨並不在於表明了這樣那樣的辭彙不能成為無限動因的通貨。當然指明這一點也是很有益的糾偏之舉,但是這樣做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在第一場講座當中我談到了特定佛教流派當中的公案。公案的要旨並不在於說了什麼,而在於徹底顛覆了人們關於對話的預期,一方面阻斷了某些聽取講話的方式,另一方面又開啟了新的方式。如果我們要尋求具有這種效果的語言,假如我們想要接觸到這種語境當中的真理,那就要聽或者說一種能讓我們的頭腦專註於接收的語言。假如我們想要表現無條件的行為,那麼避免扭曲失真的唯一方式就是同時也表現一下我們自身的包容與描述行為有多麼無能為力。理查德.胡克在《教會組織法》開篇就寫道:「人類的孱弱頭腦在至高者的事迹當中跋涉得太遠是非常危險的。儘管我們知道至高者就是生命本身,而且祂也會因為我們稱頌他的名諱而喜悅,但是我們最健全的知識也也只不過表明我們並不理解祂的本質,我們不可能真正理解祂,在討論祂時最穩妥的言辭就是沉默。祂高高在上,我們則棲息在人間,所以我們理應出言謹慎,少說為佳。」

但是正如我前面所說的那樣,言語本身、或者意象與行動的展現方式本身的缺陷固然能夠體現(represent)這種無能為力,但是此前講座當中談到的言語的過分表達也能起到同樣的效果。承受著重複、悖論、過度比喻以及言過其實等等多重壓力的語言展示同樣也表現了語言的無能為力,而不僅表明了語言的能力。最神秘且最擅長撩撥人的神秘主義作家愛克哈特大師之所以同時將上帝稱作omninominabile(可以任意命名的)以及innominabile(完全無法命名的)並不只是說說而已。假如想要考驗命名上帝的的行為,那就要看看這種行為是否導致了某種程度的物我分離,是否加深了感受寧靜的能力。麥琪.羅斯(Maggie Rose)在思考悼念活動的沉默時寫道:「所有真正神聖的跡象都會將自身抹去。」彰顯神聖或者無條件的跡象拒絕吸收我們的注視與關注,而是會自我削弱、自我質疑、自我泛化,並不會將自身當成智識謎語或者吸引三心二意的好奇心的請柬,而是引領我們達到另一層意識境界的通路。

這樣一來我們又回到了剛才談到過的言語與身體之間的關係。正如大衛.加斯帕所說,我們可以通過沉默的身體來表現無條件的存在——要注意得是,沉默的身體不等同於遭到沉默的身體,後者體現了其他人對於這具身體的掌控並且強行規定了沉默的意義。這裡所謂沉默的身體必須有意識地主動進入沉默狀態,其用意在於使得某些超越了言語心智的「正常」內容的事物得以浮現出來。同理,進行宗教儀式與採取宗教姿態的身體也體現了物我分離的心智,這樣的心智將用來實現某人的個體目標與意義的通常運動模式拋在了一邊。音樂的功能與儀式類似,也能以特定的凝神與溝通形式來與身體互動,同樣也能置換掉個體的打算與輕易形成的意義。字面意義上的沉默與靜止,宗教姿態以及音樂表演,在所有這些事例當中身體都會成為象徵與表現方式,象徵與表現的對象則是永遠無法作為一般客體加以思考的事物。助長了沉默並且伴隨著儀式與音樂的宗教語言就這樣綁定了遭到置換或者物我分離的身體。這樣的語言同樣參與了特點鮮明且難以捉摸的沉默與靜止的體現工作。

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就有可能理解為什麼依賴啟示的宗教傳統未必一定要訴諸於神意開口的簡單模型了。我們可以從多種宗教實踐的角度來討論這一點,但是從基督教的角度來入手才最清楚。在基督教傳統中,上帝的啟示恰恰正是源自一具身體:首先是一具四方遊走講經佈道的身體,然後是一具飽受酷刑無人救助的身體,再然後是一具死在十字架上的身體,最後是一具突然消失卻又無處不在的身體。在最後這個階段這具身體的存在方式非常多樣化,可以是教會本身,可以是教會活動期間集體分享的食物,也可以是號稱由最初那具血肉之軀流傳下來的訓導。換句話說,基督耶穌的生平故事就是通向人間的沉默與靜止的過程,而正是這個過程體現了不可體現的上帝。這個過程的結果並不是神性在凡人身上的勝利顯現,而是死亡以及複雜的後果,因為耶穌的復活也並不只是公眾的勝利。耶穌的故事在一開始樹立了神性彰顯的預期,然後又用耶穌的權柄與自由如何被放空的情節豐富了故事的內涵。

無論聖保羅在闡述耶穌生平的時候有多少個人發揮,他始終都竭力維持並且強化了這個維度的內容。在哥林多前書與哥林多後書當中,我們都能看到他追溯了同樣的運動軌跡:耶穌之死體現了無法解釋且屈辱異常的失敗,以及對於自身的控制如何遭到了打斷。這樣一來保羅就樹立了信徒們——尤其是牧師和教師們——必須生死依憑的關鍵標準。保羅對於上帝的體現就像耶穌本人對於上帝的體現一樣,都是要在沉默或者磕磕絆絆的語言當中尋求意義,而不是沉湎於天花亂墜的說辭與理念。聖保羅相貌平庸,口齒也不算伶俐,但是他卻很因此而感到自矜。因為這樣一來信眾們就不會混淆他自己的表現與上帝的能力了。幾百年後到了十六世紀的西班牙,十字架的約翰這樣描寫了靈修生涯當中最顯著的一段物我分離體驗。他認為遭受十字架之刑的耶穌「在臨死前除了靈魂已經一無所有,無人慰藉,無人解救。在這樣的狀態下,他施行了平生最偉大的事工,此前他在人間施行的一切神跡都不能與之相比。這就是通過自身的恩典讓人類與上帝實現和解與統一。」一切受造的意志、目的、感覺、希望等等事物遭到放空的過程致使更高層次的事物得以彰顯並且發揮效力,而且這項事物並不是受造的因果鏈條的一部分。信徒們在祈禱當中經常會遇到無法應對的沮喪處境,也就是絲毫體驗不到上帝的存在。可是在十字架的約翰看來,這樣的體驗恰恰能夠讓我們擺脫對於我們自身以及上帝的慣常期待、設想以及描繪,因此至關重要。「精神黑夜的入口」也是全新自由的開端,只要擁有了這份自由,我們就能按照耶穌通過物我分離(dispossession)才得以實現的決定性方式來體現上帝。

按照胡克的說法,「最穩妥的雄辯就是閉口不言。」但是閉口之所以勝於雄辯並非因為形式,而是因為尚未表達的內容。這樣的沉默實際上遵循了用言語闡述最困難的問題所需要的同一套方式與框架。在佛家公案當中,問話一方在得到回答之後往往很有必要繼續以同樣晦澀的語言來反映或者闡述自己的進一步想法,問答雙方需要互斗機鋒,直到無話可說。在公案當中,過早且過於輕易地撤退進入沉默的庇護所並不可取。我本人曾經參加過佛教靜修,打機鋒也是靜修的手段之一。我可以向大家保證,在無話可說的時候繼續說下去是非常困難的。本次系列講座的主旨並不是檢視語言會在怎樣的情況下陷入崩潰,而是查看一下語言的哪些方面會將我們引入希臘人所謂的Aporia(困境),也就是無法以開始討論時採用的框架來解決的問題或者視角。這並不意味著除去語言之外我們還能擁有更加直截了當或者層次更高的替代方式來解決這些問題,只不過我們一開始採用的討論框架總是不可避免地傾向於表述其自身的局限性,無論這個框架的初始承諾看上去多麼誘人。假如你想要尋找對於有序行為模式乃至因果順序的敘述,那麼對於你來說人類使用、享受、繼承或者體驗語言的方式就必然充滿自相矛盾的因素以及令人感到受挫的潛質。

本次系列講座的論點如下:一方面,按照宗教信徒的理念,我們的一切本質與一切言語都被包含在一套無條件行為當中;另一方面,我們的言語具有很多無法下定論的側面;最後,對於這些側面的認真討論有助於我們更好地指代這些無條件行為。但是同樣重要的是,要想認真討論這些側面,就必須仔細關注我們的言語內容以及言語的局限性如何暴露出來。對於我們所面臨的困難與怪異特性的性質的徹底研究使得我們確證了一點:這種表述語言的方式至少在一個側面上不僅與一般的宗教神聖理念相互交匯,而且還尤其與基督教模式之下由一具身體——耶穌的身體——體現出來的神聖理念相互交匯,而這種理念之所以神聖,與這具身體的沉默或者邊緣性密不可分。至於這種方式與其他宗教傳統之間有哪些交匯點,我還沒有深入研究過,不過無疑肯定有人研究過。我的目標並不是證明僅憑基督教敘事就能徹底解決人類言語的古怪之處,而是要證明基督教教條主張本身的古怪之處不僅有助於我們理解關於人類言語的特定闡述方式,而且這些特定闡述方式也有助於我們理解基督教教條的古怪之處。

我曾多次提到,自然神學永遠都是探尋困難的練習過程,而不是要探尋尚未解決的問題。從定義上來說,尚未解決的問題從屬於正在進行的特定談話序列。這裡所謂的困難指的是在我們參與其中的層面上圍繞著對話的不安定感受。這樣的困難或許會催生新的對話與問題序列,又或者會將我們推向一段無法通過一般方式來展開——除非墳墓里的人們也能說話——只能通過連比帶畫來勉強靠近的對話。而神學家們所感興趣的困難則是那些會促使我們逼近「連比帶畫」的困難,也就是那些促使我們逼近位於模仿與複製範疇之外的體現方式的困難。神學家特別關注那些設置了不可解悖論的對話,無論是在科學領域還是在人文領域。這些對話的基調是諷刺,談話的內容則是說出口的事物與確實為真但是——在各種意義上——卻說不出口的事物之間存在著怎樣不可消解的分離。此類對話與神學的結合併不意味著神學有能力化解悖論與諷刺或者為不可命名之物命名,而是說神學認為此類對話應當位於語言使用的核心而非邊緣,並且能夠提供一套框架,使得存在但卻不可言說的事物能夠被人們理解成為無所不在且具有生成性的事物。基督教教義指出了一項關鍵性的諷刺之處:無條件的現實不僅通過有條件的形式來表達自己,還會通過死亡/一具屍體、物質/聖餐以及文字報告/經文的終極有條件性來表達自己。根據我們的通常理解,言語的力量在於回答問題或者繼續對話,但是基督教的無條件現實所採用的言語形式從本質上就不具備這樣的力量。

假如我們的討論引向了這個方向,那麼我們可以說自然神學不僅可以用來指示關於上帝的語言何時「進入」了對話,還可以用來顯示關於發言者自身的語言何時進入了對話。值得牢記的是,在我們的文化當中,不僅只有上帝存在與否受到了質疑,而且某種特定人性是否存在以及是否能夠延續下去也很成問題。在本次系列講座當中,我們一直假設特定的語言用法與風格顯然屬於人類——儘管我們無法確定是否僅僅專屬於人類——其中充滿了交換、探索、不確定、信任、錯誤、過度等等現象。許多特定版本的人性觀念與人類語言觀念都會有意或無意地施行牽涉其中的困難,這些觀念與另一種人性觀念從根本上相互敵對,後者認為人性從根本上需要為自身負責,人性與成長、風險與愛密不可分,人性的塑造受到外界輸入條件的影響。我們這裡所說的語言過程,尤其是我所謂的體現過程,其目的不僅在於構造神學,也在於構造人類學,在於為人類繪製肖像。正如我們在討論早期階段意識到的那樣,特定版本的人類自我描述會致使我們完全無法理解自己正在使用的語言究竟是怎樣一回事,這樣一來我們就算還有可能發言,我們居然能夠發言這一現象本身也會變得不可理解。這樣的地位是很難穩定保持的。我認為這一點意味著,我們所能做出的最全面且最充實的對於人性特質的敘述必定充滿了對於神性的暗示與關註:尚未言說的事物,無法言說的事物,發生在理解能力之前並且支持或者挑戰了理解能力的某些方面的事物。像這樣對於人類以及人類言語的陳述並不能提供上帝存在的證據,而是繪製了一幅關於言語的地圖,從而讓我們看到特定宗教儀式以及思想所採用的語言——不妨稱之為啟示語言——肯定了某些事物的存在,而這些事物又順應了一切自稱的對於言語人性最全面陳述的核心關鍵與顯著特質。

在人性與神性的神秘面前,僅僅依靠感情用事與印象主義的理解方式是行不通的。語言會使人輕信,會包含極端的錯誤,會顯現出自我加壓的奇怪現象,而我們必須捋順語言實現這一切的途徑,這樣才能理解尚未得見或者尚未言說的事物。歸根結底,各種啟示語言所主張或者表達的觀點如下:完全有意識、出於自主、不受約束、擱置了發言者的性別的沉默最能彰顯真理,因此也是最有力且最恰當的體現方式。在這裡得到體現的事物是我們從原則上就無法控制或者遏制的,因此我們可以說神性就出現在這裡——無論我們如何理解「出現」這個詞,顯然我們的理解都必然是自相矛盾的。在基督教的啟示當中,這個悖論尤其清晰地通過終極啟示的傳播者遭到噤聲並且失去活動能力的核心意象表達了出來。在人類歷史上,兩條不同的物我分離路線交匯在了這一點,一條是人性路線,另一條則是神性路線。與其他學科相比,神學的功用就是闡述、敘述或者描繪這兩條路線。

根據本次系列演講淺嘗輒止的論述,神學的專有行為或許並不能強迫任何人接受神學的推論。這些行為的用意在於暫時性地「把持住」對於語言的某種看法,從而讓我們能夠看清那些既為語言帶來活力又會將其擾亂的諸多限制究竟來自哪裡;為人類智識來自未知並且指向未知這一理念豐富內容;最後還會讓我們意識到,分享並且採用這種看法有助於我們理解下面這一點,既認為神性既自由又積極、並且在一定程度上與我們自己的智識行為有些相似的信念——也就是通過對於啟示的信仰而暗示的信念——屬於我們所能表達的人類自我認同的最顯著特質。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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