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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矛盾立場與矛盾心態

根據彼得.辛格的定義,伊莫珍、阿什莉以及像她們一樣的孩子並不能算是人。儘管如此,我見到的許多父母卻有著不同的看法。這些父母與這樣的孩子們共同生活並且照料他們,而這些父母對於子女的描述往往包含著豐富的人格特質。在任意一個案例當中我們都無法確定這些人格特質在多大程度上確實存在,又在多大程度上僅僅是想像力與心理投射的產物。辛格並不認為,那些相信失能子女具有人格的父母們應當端正心態,拋棄幻想,按照對待非人的態度來對待自己的子女。但是他的確向人們開放了另一套道德框架,失能子女在這套框架當中成為了可以捨棄的對象。有些殘疾人權益活動家宣稱這種思想會致使我們陷入希特勒式的滅殺主張,使得範圍遠遠更廣的殘疾人群體遭到清除。我並不太認同這種擔心。但是反過來說,我也並不敢肯定辛格的主張真的就像他所鼓吹的那樣理性。他的根本謬誤在於想當然地認為他本人以及科學無所不知。

澳大利亞殘疾人權益宣傳家克里斯.博思維科曾經寫道,對於那些考慮這個問題的道德家們來說,「核心問題在於確認一群是『人』卻不算人的人,假如這樣的人當真能找得到的話。」博思維科認為,假如某人無法說服醫生相信他有意識,那麼我們就會將這個人當做植物人——換句話說問題並不在於意識,而是在於通過可辨識的方式彰顯意識。博思維科認為意識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可解的。他指出,《神經學檔案》上面刊載過一項研究,在八十四名被判定為「處於植物人狀態」的受試者當中,將近三分之二的人們在三年內「恢復了意識」。「鑒於這些證據,人們不得不提出質疑,」 他寫道, 「既然這些數據——毫不誇張地說——顯然可以採取其他方式加以詮釋,那麼為什麼許多理性、道德且遵守倫理的作家們居然能從這些數據當中提取出確定不變的道理來。」 博思維科認為,就算有些人確實不具備人格,我們也無法準確無疑地將他們辨識出來。我們很難不想到安妮.麥克唐納與克里斯托弗.諾蘭,儘管許多專業人士都認為他們兩個是非人,但是最終卻展現出了光華奪目的人格。當定罪證據並不充分的嫌疑人被處以死刑的時候,我們總會悲嘆不已。同理,當我們考慮這些看似一清二楚的失能人群案例時同樣不應當操之過急。

當我思考辛格與博思維科的論點的時候,又想起了唐氏症患者亞當.德利-鮑維的母親蘇珊.安思騰。她非常痴迷於猶太教認為上帝位於人與人之間而不是人們心中的理念。我想到了關於聾人文化的研究著作,根據這些著作的說法,一旦有兩個聾人試圖溝通,手語就會自然而然地浮現。但是假如一名兒童遭到了隔離,接觸不到其他可能使用手語的人,那麼這名兒童的手語能力就只能繼續沉睡下去。我還想起了傑.紐格伯倫的怒火,他之所以憤怒是因為有人認為單純依靠化學知識就能定義他兄弟的精神分裂症,完全不必涉及精神與人性的概念。辛格的主張背後是自大自負的科學觀念,堅稱任何時候都要對所有人類生命一視同仁的人們則犯了感情用事的錯誤,我對於雙方都沒有好感。當然,我們必須找到解決此類問題的實際答案,但是假如認為這些答案比近似值更可靠,那就是在犯傻。我們向彼此指派了父母的角色,我們也決定了是否向殘疾孩子指派子女的角色。與其說我們發現了自己身為父母的角色,倒不如說我們將父母角色引進了自身當中。心理分析師瑪姬.羅賓斯曾經說過,「意識並不是一個名詞,而是一個動詞。試圖將意識當成確定不變的物體壓倒在地必然會導致災難。」塔尼婭在伊莫珍的身上看到了最為本真的人性,看到了某些我們可能會稱之為風度的特質,而茱莉亞卻看不到一丁點這方面的跡象。假如我們堅稱這兩位女性當中必然有一個人在說夢話,那麼我們就犯下了傲慢與不公正的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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蟻后的女兒們會照顧她們的母親與姐妹。在某些種類的鳥類當中,年齡較大的小鳥會幫助父母哺育雛鳥。然而總體而言,非人類物種養育後代的行為與代際互惠並沒有多大關係。人類的養育行為是最終極的終生雙邊關係,而不是暫時性的單邊關係。理想情況下,壯年的子女將會照料失能的年老父母。但是即便在照料關係發生根本性倒轉之前,父母與子女之間的互惠表現依然有可能決定父母的社會地位與自我認知。對於失能子女的父母來說,養育初期的互惠就非常少見,至於養兒防老之類的終極互惠就更不可能了。

但是養育子女的快樂並不僅僅依賴於互惠。法國作家安妮.勒克萊爾曾經談到過「我們對於兒童的深切喜好」,女權主義心理學家達芙妮.德.瑪尼芬也說過,一位母親回應子女需要的技能「不僅有助於她對子女的認識,還能增進母親自身的愉悅感,行為效率以及自我表達能力。」精神分析長久以來一直主張母親對於子女的早期護理實際上是另一種形式的自我照料。按照佛洛依德的說法,如此動人而且從根本上來說如此幼稚的父母之愛其實不過是父母本人自戀心態的再生而已。

親子利益的共通之處似乎有力地支撐了我在這一章當中採訪過的絕大多數父母,但是並非所有父母都能做到這一步。有些殘疾人權益活動家、墮胎反對者以及原教旨宗教信徒認為,如果某人不願意養育殘疾子女,那麼一開始就不應該懷孕。問題在於絕大多數人剛剛成為父母的時候都難免抱有樂觀主義態度,就算有人足夠清醒地預想了最糟糕的場景,也無法充分預測自己對於此類情況的反應,直到確實身處其間為止。

矛盾心態存在於一切人類關係當中,親子關係也不例外。安娜.弗洛伊德認為一位母親永遠無法滿足嬰兒的需求,因為這份需求是無限的,最終孩子與母親都會通過成長擺脫這種依賴。但是失能子女對於父母的依賴是永久性的,遠遠超過了一般嬰兒需求的無限程度。英國心理分析師羅茲斯卡.帕克在《撕裂》(Torn in Two)一書中申訴道,在我們這個開放現代的社會當中,母親的矛盾心理是一個黑暗的秘密。絕大多數母親都覺得偶爾想要擺脫子女的念頭就像謀殺一樣惡劣。帕克認為,作為母親本來就需要兩種衝動——堅持的衝動與排斥的衝動。一名成功的母親要哺育關愛自己的子女,但是又不能抓著孩子不鬆手,以至於讓孩子喘不上氣。用帕克的話來說,身為母親就意味著要在「侵擾干涉的虎穴與忽視冷落的狼窩之間」趟出一條路來。她主張親子之間的完美和諧只不過是一廂情願的理想化觀念而已。這個觀念「會讓母性籠罩上一層悲哀——母親會陷入永久的悵然,因為親子合一的美好境界似乎總是觸不可及。」完美是天邊的地平線,正是我們走向完美的旅程揭示了我們與完美之間永遠不會縮短的距離。

對於一般的子女來說,母性矛盾心態當中的黑暗面對於他們的獨立成長至關重要。但是失能子女永遠不可能獨立,因此父母的負面感受對於他們沒有一丁點好處。換句話說他們的處境要求父母保持根本不可能實現的純粹正面情緒。考慮到失能子女的父母肯定會比健康子女的父母感受到更多的負面情緒,要求前者比後者感到更少的負面情緒無異於痴人說夢。根據我與這些父母的接觸來看,他們全都既感到愛又感到絕望。你無法決定是否感到愛恨交加,你只能決定如何應對自己的愛恨交加。 這一章當中的大多數父母都選擇了矛盾心態的一面,而茱莉亞.霍蘭德則選擇了另一面,但是我並不認為失能子女家庭當中的矛盾心態從根本上有別於一般家庭。從小到大的成長經歷使我對絕大多數留下失能子女並且為他們做出勇敢犧牲的父母充滿了欽佩與敬意,但是我依然尊重茱莉亞忠於自我的態度。正是因為她的存在,其他那些家庭的作為看上去才像是出於選擇而不是迫於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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